第43章 他還是騙不了自己,疼,真……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他還是騙不了自己,疼,真……
第一滴雨落下的時候, 薛無書率先動了。
他胸腹還在疼,樓依依方才那一腳往狠了踹,除了撈柳二, 想必也帶着重創他後給薛風竹減輕負擔的念頭。
如果不是他該說的實情還沒講完, 樓依依大概是想直接踹死他的。
果然是樓家人, 無論看上去多麽莽撞,到底粗中有細, 不容小觑。
扇子鐵骨铮铮,與靈劍相撞, 铿锵地擦出火花,靈力震蕩金屬嗡鳴, 兄弟二人那兩雙形似神不似的眼睛也撞進對方眼裏。
雨點噼啪砸落, 被他們周身靈氣震開, 綻碎成霧。
薛無書倒也不是最初就厭惡這群人, 顧家、樓家和薛家世代相交,他們幾個從小就認識,那時候, 顧江雪和薛風竹負責鬧騰,他和樓映臺負責在一旁看。
要麽是樓映臺被他們逗得起了火, 親自上手鎮壓,要麽是他出來打圓場,挨個拉開。
所以即便薛無書話不多, 有段時間, 也是長與他們在一塊兒的, 小孩兒麽,有人在旁邊陪着,就能覺得心安。
十歲那年, 薛風竹覺醒先天靈寶,他是真的替哥哥開心,除了家族裏的宴會,幾個孩子私下裏還悄悄慶祝,在大人們盛大的煙火下,他們放了點自己靈光攢起來的火樹銀花。
“這扇子好看啊,真威風。”顧小少爺那時候穿着錦緞,馬尾一晃一晃,拎着薛風竹的玉骨扇玩,“羨慕,我也想有先天靈寶。”
薛風竹大手一揮,指着他們剛剛點起來的靈光:“哥哥給你沾喜氣,你們趁機許個願,都能覺醒先天靈寶!”
顧江雪立刻就要許願,樓映臺沒動,還被他拽着來,無奈閉眼雙手合十,動作很不誠心,純粹只是為了陪陪顧江雪,薛無書還笑:“映臺,心誠則靈啊。”
樓映臺敷衍地許完願,道:“沒關系。”
靈不靈的他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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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風竹對薛無書道:“你也許一個,先天靈寶在十歲覺醒,我們倆的十歲還沒過呢,沒準你也有呢!”
我……也能有嗎?可先天靈寶萬萬人中才出幾個,即便是雙胞胎,薛風竹有,他也未必有。
但一旦見過了靈寶的風采與強悍,誰不欣羨呢?
薛無書目光偷偷劃過玉骨扇,打心底裏還是羨慕的,于是點頭,雙手合十,非常虔誠地許了願。
然而從十歲邁向十一歲,他并沒有等到什麽上天賜予的禮物。
雖然失落,但也沒什麽關系,本來嘛,有先天靈寶的人屈指可數,是他哥哥厲害,他還與有榮焉呢。
可是很快,十歲的顧江雪和樓映臺,紛紛也擁有了先天靈寶。
薛無書恭賀完這個,又趕着去恭賀那個,等真心為他們歡喜過一陣後,他突然發現,四個人中,似乎只有他脫節了。
第一次意識到這點時,薛無書愣了愣。
而且随着他們一點點長大,旁人開始以不同的标準要求他們這群名門的繼任者,有了要求,也就有了比較。
你不如薛風竹,不如顧家和樓家的少主,這種話語薛無書聽得越來越多。
“無書公子怎麽還跟着那三位出去玩鬧啊,他們是天才,輕輕松松修為就能精益,無書公子也行嗎?”
薛無書無意間聽到這句閑聊,頓下了腳步。
轉角處,顧江雪和薛風竹正好奔了過來,後面跟着樓映臺。
“無書!”顧江雪和薛風竹勾肩搭背招呼他,“走走,三十裏外的城裏聽說新多了個節日,我們一塊兒去湊個熱鬧!”
樓映臺在背後道:“我不去,你們玩。”
顧江雪各種循循善誘勸了一陣,樓映臺也不為所動,最後只得放棄,但說好給他帶東西回來。
“無書?”
薛無書垂下眸:“我,我也不去,前兩天的術法看得不太懂,今日再學學。”
他本來也不愛出門,反正樓映臺也不去,他這麽說,其他人也不會懷疑。
薛風竹過來,摸了摸他的頭:“我看你最近好像有點累,真不跟我們去散散心?學固然要好好學,但也別把自己逼得太緊。”
薛風竹的手心很暖,話也一如既往好聽,但薛無書在那一刻,心底生出一股極大的委屈,他突然很想拍開薛風竹的手,對他大聲道:你懂什麽,你知道你們輕易就能觸碰到的東西,我得付出多大努力才能摸一摸嗎?
我們根本不一樣!
但是對着薛風竹那雙關切的眼,他的委屈又酸又澀,無理取鬧的話到底說不出口,還有點想抱抱哥哥。
最終他只是道:“嗯,知道了,不過今天真不想去,你們玩得盡興。”
薛風竹嘆氣:“好吧,你跟樓小仙都不愛熱鬧,有什麽想要的東西,哥哥給你買。”
薛無書随口說了兩樣,樓映臺道:“術法書,你可以來問我。”
反正他正好也不出門。
薛無書避開了他的視線:“嗯,我先自己看看。”
顧江雪和薛風竹風風火火出門去了。
往後,這樣的場景好像越來越多,而薛無書覺得自己與他們,也愈發格格不入。
那三人在修行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而他卻跟不上,無數個日夜的苦熬,可他偏偏就是跟不上啊。
如果沒見過就好了,為什麽,為什麽偏偏當世最出彩的三位少年天驕就剛好全在他身邊呢?
薛無書愈發沉默寡言,初時還能覺得雖然自己不順心,但不能随意遷怒旁人,可對着最親近的薛風竹,他越來越忍不了自己的脾氣,尤其是瞧着薛風竹那副輕松閑逸的樣,他們吵架的次數越來越多——
準确來說,都是他先單方面挑起的。
薛風竹大部分時間被他蒙頭蓋一臉火氣,小部分時間跟他對着吵,但無論哪種,最後都是薛風竹先低頭,過來哄他。
薛無書看着他低頭,好聲好氣,心中蔓延起嘲諷,又詭異地生出一種勝利的喜悅。
你瞧,即便我樣樣不如你,你還是得對我低聲下氣。
薛風竹不知什麽時候開始不用劍了,還放出豪言壯語,說只用扇子也能天下無敵,薛無書沉郁的眼看了看自己的劍,心道不愧是天驕,多麽驕傲自負啊。
他并不知道,他哥哥是為了他甘願放下了手中劍。
可即便知道了,除了與薛風竹吵一架,恐怕也不會有什麽改變。
他會想,薛風竹什麽意思,憐憫他,可憐他?他不需要!
他不過比薛風竹晚落地一點點,薛風竹能做少主,為什麽他不行?
嫉妒化為恨,這樣的想法在他心中越紮越深。
在薛風竹不知道的時候,他開始悄悄鑽研起了陰謀詭計。
又一日,他們四人難得久違聚在一起,顧江雪與薛風竹在過招,樓映臺和薛無書在廊檐下擺了棋盤,對弈手談。
他們的棋風,一個殺伐果斷但根基穩妥,一個謀略全局步步為營,也能下得有來有回,樓映臺落子後,眼角餘光看向顧江雪輕盈的身姿,那雙清冷的眸子裏也盛着天光,映着心上所向。
“你不去奉神司嗎?”他問。
薛無書并不朝顧江雪與薛風竹看一眼,他手執棋子,仿佛專心致志看着棋盤:“不去,我還是先把薛家家學參透吧,貪多嚼不爛,于我而言,不如精讀。”
樓映臺點點頭。
他和顧江雪還有薛風竹都準備去奉神司問道進學,唯有薛無書不去,但他說的也對,每個人情形不同,走什麽路不能強求。
不過,好像不知什麽時候起,薛無書愈發自封,離他們也越來越遠,即便一起坐着,也比從前更加疏遠,只剩一些場面寒暄話能說。
薛無書想,樓映臺和顧江雪之間是越走越近了,他倆即便沒有那份婚約,大約遲早也能湊一塊兒,而薛風竹帶他們才是其樂融融,跟自己一比,顧樓二人才更像他的親弟弟。
薛無書手指緊了緊。
就在此時,旁邊一聲清脆的裂帛聲合着薛風竹的跳腳聲:“我去你這什麽招,也太漂亮了!”
雖然是跳腳,但語氣裏的驚喜和贊賞格外清晰,雀躍之心不言而喻。
薛無書手一抖,棋子砸落在了棋盤上。
樓映臺這才轉回視線,疑惑:?
薛無書立刻放下手,以袖掩蓋自己掐緊的手,體面地笑:“我認輸了。”
可這盤棋分明還有很多路能走,勝負也還沒定。
樓映臺只當薛無書沒興致繼續了,只得颔首。
薛無書起身,腳步很穩,但幾乎是落荒而逃。
是啊,他比不上顧江雪,比不上樓映臺,他跟薛風竹之間還能比點什麽,臉嗎,血緣親情嗎?
可笑可笑可笑!
樓映臺收攏棋子,顧江雪和薛風竹打完,湊了過來,顧江雪伸手從樓映臺指尖奪走一顆棋,笑眯眯擺弄,樓映臺無語睨他一眼,但也随着他去。
“無書怎麽先走了?”薛風竹問。
樓映臺搖頭,又想了想:“他有點心不在焉。”
顧江雪啊了一聲:“那可能是心情不好,他如今與我們走動也少了,我偶爾想關心關心他,說出口後看着他的回應,都覺得莫名有些尴尬。”
薛風竹嘆了口氣:“無書心思本就細膩,我總覺得他在無聲地叛逆……你們先玩着,我去看看他。”
薛風竹衣袍一蕩就追了過去,顧江雪指尖把玩棋子,圓潤的棋子在他纖長的指尖靈巧跳躍:“我有時候挺羨慕他倆,有個兄弟姐妹真不錯,從小一塊兒長大,我要是有個哥哥姐姐,我也黏上去,要是有個弟弟妹妹,那就捧起來寵,多好玩,也不孤單。”
樓映臺把剩下的棋子收進棋奁裏,心頭動了動,但嘴上似乎只是淡然順口問:“你現在很孤單?”
“沒啊,不是有你們嗎,”顧江雪将棋子一彈,準确落入棋奁中,盈盈沖他一笑,“沒兄弟姐妹,有個你這樣的未婚夫也很有意思,逗起來多解樂。”
樓映臺感覺自己心髒撲通兩下,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蔓延到四肢百骸。
像春天的風,也像仲秋的月,高照枝頭,盈滿生輝。
他們從小便綁着婚約,年紀太小時不怎麽在乎,不過是一起玩的玩伴,再大點,知道了名頭,卻也不懂含義。
但少年人逐漸成長,總有心門被突然撞開,情窦初開的那一刻。
彼時的樓映臺還是不太明白。
但他贊同顧江雪的話,有這樣一個未婚道侶,真的很好。
再如今,他已經完全明了自己所思所念,而當初令顧江雪也羨慕過的那對兄弟,卻已然兵戈相向。
劍光在樓映臺眼前撞開,雨聲與兵刃之聲擊打出殘忍的曲子,不絕于耳,其餘人誰也沒動,站在雨幕中,等待一個結果。
……其實這個結果不需等,即便薛風竹真的不敵落敗,他們也不會讓他出事,今天要死的,一定是薛無書。
薛無書打得很費勁。
明明都是根基受損,薛風竹還被關了那麽久,硬靠丹藥迸發出來的力氣,竟然也能壓制他。
薛無書嘴裏全是血,他看到薛風竹目光銳利,身形如松如竹,凜然強悍,但沒一會兒,嘴角邊也滲出了血。
呵,不過也是逞強。
大概拼了三十多招後,薛無書以薛家忘憂劍法最後一式,竟成功将薛風竹折扇打飛,這下讓他有些愣,而後是狂喜。
他還從沒打落過他哥哥的武器,他是不是終于能贏一回?他要贏!
薛無書按捺不住激動,欣喜若狂補上一招,但卻對上了薛風竹的眼。
那雙在他們比鬥時都波瀾不驚的眼,此刻閃過了一絲不忍和悲涼,然後薛風竹閉了閉眼。
銀光利索切過,薛無書只覺脖頸一涼。
……那個破綻是薛風竹故意賣給他的,他只不過換了招,重新接扇後,削鐵如泥的扇子在薛無書脖頸上一劃——
皮開肉綻,血流如注。
薛無書按着脖頸,踉跄兩步,手中劍轟然墜地,倒下去時,他想,啊,柳家人也是這麽死的。
現在輪到他了。
到死,他都不算真正贏過薛風竹。
靈力潰散,雨水打濕了他的發,薛無書倒在了薛風竹張開的手臂裏。
他很久沒有跟哥哥這般親近過了。
薛無書一把拽住薛風竹的袖子,讓薛風竹身上也盡是他的血,嗬嗬喘了兩口氣,嗓子已然漏風。
薛風竹低頭,雨水滑過他的眼角面龐,就好像他在哭。
“你說原本想找機會毀了弟子堂。”薛風竹輕聲道,“如果成功,你會殺了我嗎?”
毀了弟子堂,沒了生機靈光,就不會再被薛家內的人發現薛風竹被冒牌貨頂替了,從此薛無書能高枕無憂,也不需要再把一個廢人哥哥鎖着。
薛無書聞言,竟扯着破鑼嗓子笑了:“有……什麽意義?如果我說不會,難道你能放過我,還是你能,好受點?哈哈,自欺欺人……”
薛無書流着血,笑得譏嘲又破爛,他那漏風的嗓子嗆咳,很快,嘴裏也不斷湧出血,他拽着薛風竹的袖子,斷斷續續:“我房間裏,有令牌,那些人能為咳咳咳薛家用,我若為家主,不會比你差,咳咳咳!”
薛風竹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麽,但到底只餘下滿目創傷無限悲涼,什麽也沒有說出口。
雨越下越大,灰蒙蒙的陰雨籠罩了他倆的身形,地上的水窪濺起噼裏啪啦的聲響,将一些逐漸微弱的聲音蓋了過去。
薛無書手上的力道減弱,瞳孔開始渙散,他隔着雨,用模糊不清的視線,去看那張他最熟悉的臉。
“若我們不是兄弟,若世上沒有你或者我,那該,多好……”
既然有了薛風竹,又何必有他,既然有了薛無書,又何必有薛風竹。
“哥哥啊……”
可是他最後一聲,又下意識的,呼喚了世上最親近的人。
薛無書的聲音淹沒在雨中,他帶血的手砸落在地,在嘩然作響的雨水中,永遠安靜下去。
薛風竹抱着他的屍體,好半晌沒有動彈,僵成了一尊泥塑。
薛風竹木讷地動了動眼珠,耳邊聽到哭聲,那是柳非大仇得報,在引路燈中的放聲大哭。
從出生開始,薛風竹總有種非常神奇的感受,好像他經常能感應到薛無書,這不僅是他的同胞兄弟,更像他靈魂的一半,永遠牽在那頭,即便不見,也随時随地能遙遙相望。
現在,他靈魂的一半好像空了,裂了,薛風竹不知所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該不該疼,又能不能疼。
畢竟薛無書犯了那樣大的錯,一個罪人,好像不該為了他傷心。
他眨了眨被雨水浸濕的眼,一把傘撐過了他頭頂。
——顧江雪和樓映臺站到了他身後,樓映臺手中撐開了一把傘,為他無聲地隔開了雨幕。
沒有了雨水做掩飾,薛風竹面頰上那停不下來的水珠就不能在找借口了。
他終于不堪重負,顫抖着躬下脊背,将薛無書被雨水頃刻間淋得冰涼的身體一點點抱緊了。
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別後不知君遠近,漸行漸遠……漸無書。(注)
雨聲湍急,蓋住了薛風竹終于再也壓制不住的悲鳴,撕不開這雨幕,也撕不開這天地。
薛風竹騙不了自己,他還是疼的,好疼啊,真的太疼了。
薛無書,你他娘的真是個混賬。
你讓我親手殺了自己最親的親人。
從此以後,他再沒有血脈相連的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