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他看着脆弱無力的面前人,……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他看着脆弱無力的面前人,……
柳非的眼中看不到別人, 他一句話嘯出了亡魂泣音,兩眼滑下血淚,染紅了他本就鮮血淋漓的衣襟。
他脖子上橫着一刀傷口, 那是柳家所有屍身上都有的致命傷。
屋內除了樓依依沉重的呼吸和柳非身邊祟氣震顫, 一時鴉雀無聲。
顧江雪有些怔愣地想, 柳非在說什麽?
他要朝薛風竹索命。
朝……薛風竹?
他腦子裏嗡地一聲,強行把自己釘在了原地, 沒有作聲,按下自己去盯着這荒誕又難以置信的一幕。
樓映臺也沉了神情。
薛風竹愕然, 他的驚訝不比顧江雪差,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驚道:“柳二, 你在胡說什麽?”
他面色很快肅穆下來, 薛風竹英俊, 笑的時候玩世不恭,但認真起來也撐得住場面:“你還在,總算有個能替柳家伸冤的, 我恨不得立馬帶着你去奉神司把兇手抖個幹淨,幫你報仇, 可你沖着我來什麽意思,我在柳家外失了靈寶壞了根基還丢了段記憶,怎麽, 現在你要告訴我那是殺你們殺的?”
薛家長老也立刻疾言厲色:“說話可要講證據, 柳公子, 你這話重得我們可不敢擔!”
證據,若早有證據,奉神司也該查到了, 柳非道:“我親眼見你跟一個鬼面人進了柳家,那日我們盡數中毒,躺在地上無法動彈,你和那人挨個割過來……”
柳非脖頸上的血色似乎更濃了,他按着脖頸抖了抖,眼裏又浮現出那時的絕望與無助:“是你,就是你!”
鬼面人?
顧江雪霍然踏步上前:“什麽樣的鬼面,他叫什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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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非沒有回頭,目光只釘死在薛風竹一人身上,嘴裏答道:“一個斷了角的鬼面,青銅色,我聽到薛風竹叫他……幽鬼。”
幽鬼!
顧江雪心頭猛地下墜。
薛風竹斬釘截鐵:“我沒見過這樣的人。”
“你們一邊殺,一邊念度經,即便我們滿門血案怨氣滔天,也沒人能化祟。”
柳非忘不了那一天。
族中集會,族人盡數齊聚,上到百歲族老,下到襁褓幼兒,按規矩被爹娘抱過來參加祭禮。
但當祭祀的香點燃,香煙袅袅升起時,衆人身形晃動,瞬間倒了一片。
所有人滿目驚駭,想要掙紮卻發現沒有半分力氣,張嘴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幽鬼和薛風竹就是這時候來的。
他們從院牆落下,幽鬼戴面具的腦袋微動,點點頭:“所有人都在這兒了。”
薛風竹提劍:“那就殺。”
随着話音落下,離他最近的那人脖頸上濺開了血花。
他說殺就殺,沒有半分猶豫,第一個柳家人就這麽輕易的死了。
然而如此輕易的不止他一個,在場所有柳家人,于他們來說不過都是蝼蟻。
幽鬼都沒動劍,他手指一翻,院中數片飛葉從枝頭落下,懸停在半空,幽鬼手指再動,樹葉飛出,肉眼難以捕捉蹤影,眨眼就殺了數十人,全是一刀封喉。
“別忘了度經,別讓他們有機會化祟。”
薛風竹:“知道。”
幽鬼詭異失真的聲音笑了笑:“那就提前恭喜你了,少主。”
柳非躺在地面,目眦欲裂,但他沒有更多的時間思考,柳家人死得太快了,再幾個呼吸間就該到他了,但他絕望地沒有發現任何生路。
就連死了成邪祟這條路也要被封……
不!他必須想辦法留點什麽,柳家人不能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死了!
想,快想!生路已斷,死後還有沒有能留下訊息的辦法!
柳非身體弱,修為也不高,常年鑽研的術法偏旁門詭道,那些正統強力的術法,就算他悟性高能明白,也用不出來。
到了這時候,所有看過的書飛速劃過他腦海,電光石火間,一盞燈影浮現而出。
那是他曾經和樓依依挂的一盞燈,幼時他們在樓家附近找到一處“秘密洞天”,其實不過是個小山洞,沒有任何特別處,卻是他倆踏過山林拂開藤蔓,一起找到的無人處。
樓依依說在洞內挂上一盞燈,這就是屬于他們共同的小秘密。
小孩兒總是很容易歡喜。
後來長大了,那處山洞漸漸被遺忘在角落,但柳非對樓依依生出喜歡的心思後,又獨自一人悄悄去過一回。
他看着那盞已經熄滅的燈,懷揣着自己年少懵懂的憧憬,用旁門術法放了一抹神識進去。
他神識在此,會一直守着他們的小秘密。
神識可連魂。
想要成為祟,柳非得保證自己死後不入黃泉路,留魂在人間。
魂上的禁術秘術大多代價都是送命,但如今都要死了,他自然無所畏懼。
柳非看着劍光與樹葉劃過,他咬破舌尖逼出精血,以舌尖帶血,在口中畫下惡咒,開始撕裂自己的三魂七魄。
惡咒如蛇爬上靈魂,一口咬下,脆裂的痛讓動彈不得的柳非開始痙攣。
生生裂開靈魂,那是一種怎樣的痛,旁人根本無法想象,柳非差點以為自己直接死了,可他又全程保持着清醒。
他清晰感受自己被撕碎,但嘴裏發不出任何聲音,舌尖血變為咒又融進骨頭裏,幸好如此,也沒讓幽鬼和薛風竹發現端倪。
他的痙攣也被認為不過是想掙紮,畢竟不止一個柳家人這樣。
柳非其實不能保證自己會成功,但是他無路可選。
當他的脖頸被割破,生命開始流逝時,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成功。
即便眼前已經開始模糊,他也死死盯着幽鬼和薛風竹,沒有閉上眼。
不知過了多久,柳非重新有了意識。
他成功割裂了一小部分魂,随着神識牽引,飄進了引路燈裏。
他成為了一個非常弱小的祟,并且忘了自己是誰。
他蜷縮在燈裏,渾身都疼,尤其是腦子,他不理解自己為什麽會這樣痛,血淚一直掉,染紅了衣襟,又消失不見。
他好像有什麽必須要做的事,可無論如何想不起來。
樓依依原本沒打算到這兒來,埋藏在記憶深處的山洞不知道已經荒廢了多少年,她也許多年沒來過了,但不知是不是在柳家附近焚香燃紙,那些曾經細小的過往也通通浮現,歷歷在目。
樓依依忽然就很想過來看一眼。
于是她看見了那盞燈。
“我看到他的身影,叫出他名字,喚醒了他的記憶。”樓依依眼眶裏的紅依舊沒有消散,先前傳音玉牌聯絡不上她,是因為柳非祟氣的短暫波動,不是誤入什麽地方。
柳非殘魂形成的祟,根本沒有創造劫境的能力。
“我沒有證據。”柳非道,“可一切都是我親眼所見,我搭上輪回的路,只是為了血債血償,薛風竹,你若真的問心無愧,可敢起誓,說柳家血案與你無關!”
只要薛風竹不敢,作為苦主和目前唯一線索的柳非就能請求奉神司徹查薛風竹和薛家。
柳非的血淚不斷下滑,他斷定薛風竹絕不可能立誓,冷笑一聲:“你——”
豈料薛風竹三指一并,擲地有聲:“我薛風竹若是殺害柳家人的兇手,願受天雷加身,三千雷罰,死不足惜!”
柳非一頓,微微睜大眼。
天朗氣清,萬裏無雲,波瀾不驚。
沒有任何雷聲滾過。
柳非扭頭望向窗外湛藍的天,身體不住顫抖起來:“不可能的,怎麽可能……”
顧江雪看着薛風竹放下起誓* 的手,上前一步,柳非血淚泉湧,他張皇地望向屋中每一個人:“我沒有撒謊,我都看到了,真的!”
“我也能發誓,如果我所說有半字虛言,天打雷劈,永不超生!”
他本以為只要見到了薛風竹,有這麽多的仙門在,有奉神司在,一定能為他主持公道為家中報仇,可為什麽,為什麽天雷毫無動靜!
蒼天啊,你當真在看在聽嗎!
柳非聲嘶力竭:“我說的都是真的,你們要信我!”
他想抓住朝他靠近的顧江雪的手,可他忘了自己只是道虛影,從顧江雪身體裏一穿而過,撲了個空。
樓依依下意識想接住他,卻也什麽也沒能碰到。
柳非栽倒在地,愣愣看着自己握不住任何東西的手,仰頭,淚如雨下。
“我真的……啊……”他原本就變形的嗓音愈發沙啞,到最後破碎不成言語。
顧江雪沉默着單膝點地,跪在他身前,伸手停在柳非肩膀上,就好像真的按住了柳非的肩膀。
“沒有不信你,柳二,我知道你複仇的心思,但薛風竹發了誓,沒有動靜,我從你方才的話裏,注意到一處,”顧江雪一字一頓,“你是怎麽認為那人就是薛風竹的?”
此言一出,在場衆人無不側目。
柳非血淚也頓住,流露出一絲不解,顧江雪提醒他:“因為幽鬼稱他少主,所以你下意識認為他就是薛風竹,是不是?”
柳非喃喃:“是……”
顧江雪問:“你聽到幽鬼親口叫他薛風竹嗎?”
柳非:“沒有……”
樓映臺和薛風竹已經意識到了什麽,樓映臺看向薛風竹:“你去柳家附近,是去找人的。”
薛風竹閉了閉眼。
“你們想說,那人是無書。”
薛風竹和薛無書,是一對雙胞胎兄弟。
沒人會認錯他們,因為他們修為不同,性格不同,還是天差地別,幾乎沒有半分相似。
所以即便他們擁有同一張臉,從來都是兩個人生。
柳非當時生死攸關,聽到“少主”二字,下意識就認為那是薛風竹。
柳非看了看顧江雪和樓映臺,又看看薛風竹,滿目的恨意都化成了茫然:“可為什麽叫他少主?”
方才還暴跳如雷的薛家長老也靜了下來,沉默了半晌後終于在此時開口:“無書少爺失蹤半月,生機靈光一直無虞,若是他與外人聯手将少主诓騙出去,那他的心思……”
長老說到此處就停住,所有人都能明白他未盡之言,那就是薛無書想除掉薛風竹,自己成為少主。
“可我還活着,”薛風竹傾身,他虛虛握了下手,沒有扇子,他便握住了劍,“沒有證據的東西我一概不認,無論是我殺柳家滿門,還是無書想要殺我,全都只是無端猜測。”
他緊緊握着劍:“我一定能把無書找回來,讓所有事情都水落石出。”
他傷還沒好全,偏頭又咳了一聲,長老急忙上前,喂薛風竹吃下一顆丹藥,藥下去後,薛風竹面色好了不少。
長老冷聲:“既然拿不出證據,我們少主也發了天道誓,恕我們不再奉陪,告辭了!”
長老看向薛風竹:“少主。”
薛風竹目光慢慢移動,看過已經陷入茫然的柳非,又看向顧江雪:“江雪,天道誓言已立,足見我清白,回去後,我會加派更多人手去找無書。”
他深呼吸:“我不信他會害我。”
顧江雪默然片刻,他知道若沒有實證,薛風竹絕不會信,他眼下顯然已經沒有繼續留在樓家的心情,準備帶着長老回忘憂谷了。
顧江雪先前各種想辦法留人,這會兒卻不勸了,只說:“走之前讓元澈給你把把脈吧。”
薛風竹搖頭:“不必,我身體我自己有數。”
薛家人盡數起身朝外走,薛風竹對顧江雪和樓映臺道:“擾了侄兒的滿月宴,他日賠罪。”
樓映臺搖搖頭,薛風竹卻道:“就這麽說下了。”
他最後道:“柳二,如果……我是說如果無書真是害你全家的兇手,”他艱難啞了嗓子,沉聲一字一頓,“我親自送他到你面前謝罪。”
說罷他便徑直離開,柳二倉忙起身,去抓他的衣擺:“等等——!”
薛風竹的衣擺從他手掌掠過。
顧江雪目送他們離開後,才用靈力将柳二的祟體托起來,輕聲對他道:“他所言真假還有方法驗證,你且等一等。”
柳非血淚未幹:“江雪,你向來聰明,你幫幫我。”
樓依依也紅着眼眶,樓映臺摸了摸她的頭,低聲道:“顧江雪方才已經留了後招。”
別說柳二,就連樓依依也沒發現。
唯獨顧江雪和樓映臺心有靈犀,他們靜靜望着彼此,眼底都是翻湧的化不開的墨。
他們想到了同一種可能,一種毛骨悚然的可能。
*
薛家的雲舟在回程途中行到一半,薛風竹正支頤着半邊面頰假寐,忽的開口:“改道,去隐莊。”
長老一愣:“可是……”
薛風竹睜眼,冷冷道:“沒有可是。”
長老深深低下頭去:“……是,少主。”
薛風竹放下了撐着面頰的手臂,收斂了大開大合的坐姿,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突然就不像薛風竹,而是變成了另一個人。
雲舟在隐莊落下,這裏說是莊,在深山野林,了無人煙,枯草藤蔓爬滿牆壁,一副破敗死寂的樣。
從外面怎麽看,都荒廢多年。
任誰也想不到,這裏還有人。
少主“薛風竹”從雲舟上走下,來到隐莊最深處,推開一扇木門,在吱呀聲裏靠近了屋中的人影。
那人躺在床榻上,只着一件裏衣,面色蒼白,墨發披散,無力瘦弱的四肢被鐐铐縮在床頭,他能行動的範圍只有床榻方寸之間。
——他有着一張和來人一模一樣的臉。
他醒着,沒什麽力氣動,看見來人,單薄瘦削的胸膛劇烈起伏,用虛弱的嗓音恨聲道:“薛無書……”
從樓家出來的薛家少主“薛風竹”,不,該叫他薛無書,他站在床頭,冷冷看着昔日意氣風發,如今卻脆弱無力的面前人,漠然道:“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