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探花郎5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第066章 探花郎5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京城的廟會格外熱鬧, 提前兩天便有人陸陸續續到來,在街上布置場地,準備活動。
明明再過兩月便要準備會試, 謝拂卻絲毫不疾不徐。
他給在家鄉的父母妹妹寫了信,又寄了些銀錢回去。
不多,擔心給多了帶去的也不是好事。
得到了賣畫的銀兩, 他便将自己看好的宅子買了下來。
一座兩進的宅子,在京城不算大, 但也不算小,即便謝拂考中進士,也足夠用。
又找了人來修繕, 宅子的事才算告一段落。
“謝舉人,謝舉人!”有人站在謝拂院外叫喊。
謝拂出去一看,見是做主将這小院租給自己的人,“黃叔, 請問有何事。”
黃叔往院子裏看了一眼,見這裏面還擺放了不少花,還有白紙在院子裏曬,院子裏的東西不少,眼見着就是個想繼續住下去的。
黃叔心裏有了底, 這才輕咳兩聲開口:“謝舉人,這事說來也是我不對, 可我也是沒別的法子,家裏最近有些困難, 但前日有人願意以兩倍的價錢租下我這院子, 這宅子當初租給你, 我也是給的熟人價, 謝舉人住在這兒,将這宅子打理得極好,我也不想租給別人,但家中意見難以調和,這……若是謝舉人能多給三成,我便做主,将這院子繼續租給你。”
謝拂只聽到開頭,便知道了眼前人的來意,不過是見會試将近,想借此機會漲價。
他沒說他租院子有衙門蓋章的契約,他知道,這些人在京城多少都有點背景,硬碰硬太麻煩,況且撕破臉後,若是還住在這,恐怕也會不順利,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于是他神色自然道:“在下知曉黃叔難處,既然如此,我也不願意黃叔少利,家中失和,其實前些日子在下已經找到了別的住處,現在搬去也無妨。”
黃叔一呆,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啊,對方難道不該直接給銀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嗎?為了不讓對方因為價錢離開,他還只是漲了三成,他早就觀察過了,這位謝舉人也不知是從何處來的,花錢大手大腳,不僅經常外出玩樂,還時常買東西回來,這三成租子,對他來說應該并不多,對方不會放在心上才是,誰曾知道,對方連價也不講,直接要退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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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悔又不死心的黃叔試探道:“謝舉人當真有了別的住處?可有住在這兒方便?”
“多謝關心。”謝拂道謝,多餘的卻什麽也沒說。
正當黃叔想說點什麽挽留的時候,一道聲音從身後傳來,“謝公子。”
“穆管家。”來人是穆家的管家。
“這是老爺讓小的送來的冬菜,提前祝謝公子過個好年。”
謝拂收下冬菜,“多謝穆大人,改天在下一定上門親自道謝。”
穆管家笑了笑,“上次老爺便想讓公子留在府中做客,若是公子願意上門,老爺一定很高興。”
黃叔驚住,原來這謝舉人并非是無人投靠,而是拒絕了,那對方方才說的有別的住處,也是真的了?
瞧這管家身上的穿着,便知道對方的主家也不是什麽普通人家。
此時此刻,懊悔已經充滿黃叔內心,若是他之前不想着多貪些銀錢就好了!
穆家再次邀請謝拂去府上做客,謝拂依然拒絕了,只是答應多去拜訪,第二日,他便找人幫忙搬家到了他新買的院子。
這院子雖然許久沒修繕,但是簡單收拾一間房出來,讓謝拂暫時住下還是沒問題的。
謝拂還能順便随時監督工匠們的房屋修繕情況,很是方便。
廟會當日,年覆雪和大嫂同行,另外兩個嫂嫂要和正在休沐的夫君一起,只有大哥還在當值,不想打擾人家夫妻二人親密的年覆雪只好和大嫂一起。
“小叔你看,那邊有賣面具的。”年覆雪的大侄女指着一個小攤說。
大侄女偷偷瞄了自己娘親一眼,悄悄拉着年覆雪的衣袖暗示。
年覆雪忍笑,“那便瞧瞧吧。”
大侄女這才笑着對自己娘親說:“娘,小叔想看面具。”
将她的小動作看在眼裏的大嫂點了點她的額頭說:“我看是你想看吧!”
大侄女嘿嘿笑着。
幾人來到面具攤子看了看,最終年覆雪選了一個蝴蝶面具,而大侄女選了一個狐貍面具,最近她剛看了一個狐貍話本,正是喜歡狐貍的時候。
大嫂沒買,她性子成熟穩重,在家也會和年夫郎一起管家,不愛這些小孩喜歡的玩意兒。
“小叔小叔,去前面,我看到有舞龍舞獅!”
不只有這些,還有耍雜技的,表演吹拉彈唱的,看的人目不暇接。
街上賣的新鮮陌生的各地小吃,大侄女忍不住拉着年覆雪的衣袖,瘋狂用眼神暗示,“小叔……”
年覆雪不為所動,假裝沒看見,在外面買兩個面具還行,可要是想吃什麽來歷不明的食物,大嫂是堅決不準的。
大侄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娘親,最終失望地低下頭。
不過好在廟會上有趣的東西很多,而這些小輩又很少能出門,大侄女根本沒時間沉浸在難過裏,很快便被其他東西吸引了去。
幾人邊走邊逛,最後年覆雪也只買了幾個平安扣護身符。
離開小攤時,年覆雪驟然聽見人群裏忽然傳出一聲尖叫,“來人啊!有人搶孩子了!快來人啊!”
大嫂下意識拉住了剛九歲的大侄女,年覆雪的目光卻越過人群,準确落到了那被圍住的人身上。
任憑那婆子怎麽哭喊嚎叫,謝拂都抓着她,絲毫不曾松開。
“光天化日之下,有人搶孩子啊,誰來幫幫我這老婆子吧!”那婆子死死抱着捂在懷裏的孩子。
見她哭得這麽真實,還真有人信了她,只是謝拂看上去還是讀書人,應當不會不講理,便有人想上前詢問。
謝拂卻淡淡道:“你再這麽捂着,你的寶貝孫子都有可能被捂沒了。”
婆子哭聲一滞。
謝拂又看向其他人,“麻煩哪位義士請一下官差,或者将這人交送官府,幫這孩子找到家人。”
都說要送去官府了,圍觀衆人當然更相信謝拂,紛紛表示願意幫這個忙。
婆子見這架勢,心中不由一緊,當即想掙脫謝拂逃脫,可在這時,有一行人匆匆沖了過來,很快,便有一對身穿绫羅綢緞的夫妻來到婆子面前,一把将對方懷裏的孩子搶了過去,扔掉裹着孩子的粗布麻衣,果然露出下面的錦衣小孩兒。
“宗兒,娘終于找到你了!娘的宗兒!”那婦人失而複得抱着被迷暈的兒子熱淚盈眶。
男子緩了緩氣,這才對着謝拂行禮道:“多謝公子相救,宗兒是我家中老母妻子的命根子,公子仗義出手,救的不只是我兒,還是我們一家!”
“閣下客氣了,舉手之勞,不足挂齒,若是在場其他人見了,也會如此。”謝拂如是道。
在場其他人還有些心虛,畢竟謝拂眼尖認出這是拐子,他們卻還在懷疑謝拂。
“公子不必謙虛,今日暫且先将這拐子扭送官府,改日定然親自上門道謝。”
聽他們要送人去官府,謝拂提醒道:“此人提前備着迷藥,且手段熟練,想來并不是第一次犯事,附近多半有同夥,各位也要看好自家孩子。”
謝拂将四周掃視一圈,眼睛卻敏銳對上了站在外圍遠處,一個戴着蝴蝶面具的人身上。
人潮擁擠,他們只來得及對視一眼,年覆雪便被擁擠的人群裹挾着遠走。
洶湧人潮中,他們只見了一眼。
男子明白,謝拂将這話說得這麽明白,不僅是在提醒其他人看好孩子,也是希望他能告訴官府,将今日街上藏着的拐子團夥一起抓捕,“公子放心。”
說罷,他便讓下人壓着拐子去了官府。
在場其他人又恭維了謝拂幾句,問他是如何看出那婆子是拐子的。
謝拂一一解釋,衆人聽完了熱鬧,這才散去。
謝拂站在原地,卻再不見那人身影。
*
午時将至,年大嫂帶着他們上了一家酒樓,等坐下,大侄女才拉着年覆雪激動道:“小叔,你看到沒有,剛剛那公子好厲害,別人都沒看出來,就他看出來那人是拐子,眼睛真好使!”
“人家那是腦袋聰明。”大嫂訓斥道,“哪像你,真碰見了,也就是被拐的份兒。”
大嫂轉頭對年覆雪道:“那書生瞧着眼熟,有點像是咱們上回去寺裏解簽的那個年輕書生?”
好歹沒多久,年大嫂的記憶力沒差到這份兒上。
“就是他。”年覆雪摘了面具,低頭看着手上的蝴蝶,心中有些後悔,自己方才戴着面具,也不知道對方有沒有認出自己。
年大嫂沒注意年覆雪的走神,只道:“可見書生與書生還是不同的。”
當初那個欺騙侯府的書生,不僅落榜,還因為人品,被褫奪了功名,侯府也不是好得罪的。
用了午飯,年大嫂見逛得差不多了,便想着回去,大侄女不想走,廟會晚上點了燈才熱鬧,可大嫂拿之前的拐子說事,“今兒不太平,你想上街玩,娘下次再帶你。”
“你看,你小叔這麽大了,都不想着在外面玩。”
年覆雪:“……”
眼見再走就真的要上馬車回府了,年覆雪一直搖擺的心終于做下了決定。
他擡頭看向年大嫂,“大嫂,我方才瞧見原哥兒了,想去和他說說話,你和頌蘭就先回去吧,我晚些再回。”
說罷,便不顧年大嫂的喊聲,匆匆回去。
大侄女轉頭看向自家娘親,“娘,這就是你說的小叔不想出去玩?”
年大嫂:“……”
她怎麽知道四弟轉性了?還有,四弟以前的朋友原哥兒不是剛生了孩子嗎,怎麽會出門?
事出反常必有妖,有古怪。
*
“少爺,少爺您要去哪兒啊?”柳葉匆匆跟上。
“就……随便走走。”年覆雪敷衍道。
柳葉不知道自家少爺為什麽還要回來,既然回來又為什麽只是随便走走,但他只要跟着少爺就好。
年覆雪漫無目的地行走在集市上,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只是匆匆過眼的風景,他的眼中,只尋找着他想看見的身影。
然而穿過茫茫人群,越過人間煙火,卻遍尋不見那人蹤影。
年覆雪摘了面具,只戴着面紗,仍是被相識之人認出,對方禮貌打招呼,他也不好當做沒看到,只好點點頭,寒暄幾句。
再轉眼,又是行人匆匆,只影難覓。
天色漸晚,華燈初上,街上各個攤子都點亮了燈燭,将今日夜色裝點得朦胧多情。
許是因為白天有官差巡邏抓捕,今年的廟會上竟沒什麽人作亂,一派祥和喜悅。
耳邊傳來孩童的歡笑聲,年覆雪心中卻滿是失落。
熱鬧的街市,繁華的燈景,卻只襯得他更落寞。
“少爺,時候不早了,咱們也該回府了。”柳葉提醒道。
是啊,時候不早了,或許那人早已經回去了。
年覆雪低下頭,垂眸掩住眼底的落寞,“走吧……”
他轉過身,想要打道回府,卻在轉身的那一剎那,腳步定在了原地。
隔着往來人群,蒙着朦胧燈影,那人便站在另一頭的燈火闌珊裏。
素色的衣衫更顯得他身形修長,氣質端方。
像荷蓮,似美玉。
耳邊驟然寂靜,任憑周遭有多嘈雜也無法傳入年覆雪耳中,此時此刻,他的眼裏心裏,都只能看見眼前人的身影。
他望着他走來,步履款款,姿态從容,直到距離自己一丈前停下。
謝拂将手中另一盞燈遞給年覆雪,“方才見閣下行色匆匆,可是有急事?”
年覆雪低頭望着那盞明顯與謝拂手中的燈是同款的提燈,片刻後,方才伸手接過,“未有。”
明明沒見着人時心中着急,可真見着人後,方才還浮躁的心,瞬間得到了安寧。
“既然不急,那便不如與在下随處走走,也好不辜負今日夜景?”謝拂主動邀請道。
“實不相瞞,在下第一次有機會見識京城繁華,着實希望有人能在身旁同行,方才安心。”
年覆雪瞧了瞧他,時間仿佛在這一刻拉得很長很長,他攥了攥手中的提燈,微微斂眸,“欣然之至。”
謝拂走在前方,年覆雪稍稍落後半步,身前的同款花燈卻有着相同的速度,相同的輕晃頻率,燈影相攜,袅袅婷婷。
年覆雪到底在京城待了十幾年,縱使離開三年,京城變化也不大。
“那邊是蒼雲樓,從上面可以看見半城風景,也是許多文人墨客才氣抒發之地。”說話間,兩人已經到了蒼雲樓下。
“謝公子可要上去瞧瞧?”年覆雪問。
樓上文人墨客多,其中也不乏有名聲的大儒,若是能被人看中,未必不能經營起一份人脈。
謝拂擡頭望向樓上匾額,“蒼雲,白雲蒼狗,修建這蒼雲樓之人,必定不是希望來人懷揣功利之心,汲汲營營。”
年覆雪往樓上看了看,看着上面還有和一家人一起來的老人孩子,出言道:“上樓之人,未必心懷功利。”
謝拂看他,“在下知曉。”
“只是今日上樓非我心意,若是非要上去,便是心中不純,也不誠。”
“謝某不過一俗人,懷的也是藏了私利的心,如今亦只想遵從本心。”
說罷,他還看了年覆雪一眼,那一眼,幹幹淨淨,仿佛什麽也沒有。
可年覆雪卻不敢去看,就像他也不敢去問,謝拂私心為何,更不敢去想,今日謝拂邀他同游,可是他此時心意?可是……那深藏的私心?
他微低着頭,斂着眸,仿佛那手中的花燈罩了琉璃,價值千金,需得他時時看顧,寸目不離。
不知過了多久,心跳才逐漸平靜。
行至靜湖邊,湖邊寧靜無人,卻也寒風簌簌。
年覆雪想到今日時候已晚,心中略有猶疑,見謝拂衣裳單薄,終究還是開口道:“冬日嚴寒,謝公子衣物單薄,應當早日回家,免得貪涼生病。”
即便多有不舍,也有分別之時,能有這短暫相聚,已是幸運。
謝拂卻對此并不在意,仿佛并不懼這濃濃冬意。
他只是看着年覆雪,直看得年覆雪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回避他的目光。
“在下并不懼寒意,卻應當顧忌閣下,送閣下回府,免得讓閣下受寒。”
他不怕冷,卻擔心他冷。
年覆雪心跳又快了一分。
“然因在下私心,留閣下至此,實屬不該。”
謝拂語氣中帶着些許歉意。
不過片刻,他便又擡頭,目光坦蕩又直接地看向年覆雪,“只是……”
“只是什麽?”年覆雪問,握着燈的手微微收緊。
“只是緣分這種東西,用一次少一次,過了今日,我便再也不知是否還有機會能遇到閣下,因而有些話,縱使夜深,也想說與閣下聽。”
謝拂的目光并不緊迫,也不急切,卻偏偏像是有人走進年覆雪心中,越走越近,越靠越緊,迫得他心神不寧,心亂難平。
“自京城相遇,那盆香雲便時刻出現在我心裏,我日思夜想,輾轉難眠,原以為是擔心那香雲紅顏薄命,心中歉意難消,可等再次見到閣下後,卻是腦袋空空,想了半晌,方才想起那盆香雲。”
“自那時起,我才明白,原來我不是惦記那香雲,而是……”
謝拂看着年覆雪笑了一下,方才歉聲道:“而是冒昧将閣下放在心裏,動了凡心。”
年覆雪手中緊了松,松了緊,手心發燙,竟是生了汗意。
他想看又不敢看,想問又不知如何問,想……
他還想怎麽來着?
湖風寒涼,年覆雪卻感覺不到任何冷意,他的手心滾燙,他的血液滾燙,他的……心也在滾燙……
“你……你也聽說過,我命裏克夫。”
他不問謝拂所言是否為真,也不問是何原因,卻先說起了自己的不足。
仿佛是擔心謝拂後悔,想提前讓對方撤退。
“可我也說過,那不過是庸人之言,我不信,也不聽。”
“……我還名聲不好。”
“世間衆生在意名聲,不過是給自己上了枷鎖,将自己套了進去,無事時,名聲可以錦上添花,可若是有沖突,那我選擇自己。”
謝拂語氣平靜且堅定,眉目卻在看向年覆雪時柔和下來,“……還有你。”
年覆雪的心差點因為那一句還有你而跳出心髒,好不容易克制住,他才又匆匆道:“可我……可我還子嗣不利。”
話音剛落,他的心便仿佛驟停一瞬,迅速恢複平靜。
他愣了下,方才回過神來。
對,他還不易生育,這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一個重大的打擊。
謝拂是要科舉做官的人,必定重視子嗣傳承。
而他給不了。
雖然可以納妾,照樣可以記在自己名下,以前年覆雪也能接受這樣的結果,可不知為何,如今面對謝拂他卻只有滿心的不行。
他不願意。
也是此時,他才明白,原來能接受勉強和将就的,不過是因為不在意。
而真正在意的,卻有着無法退讓的占有欲。
原來,謝拂是他心裏的在意。
原來……他早已同謝拂一樣,未經允許,便讓對方住進了心裏。
“我家中上有父母,下有小妹。”謝拂道。
年覆雪心中一緊,大概知道謝拂會說什麽,身為家中獨子,自然有要為家族傳宗接代的任務,不可以任性。
年覆雪竟想不出,若是謝拂希望自己同意他納妾,自己會作何反應。
“父母年邁,子嗣随緣,若是要傳宗接代,大可留小妹招贅。”
年覆雪豁然擡頭,看着眼前說得認真的謝拂,半晌,才問道:“那你呢?”
你也是人,還是男子,便不在乎子嗣嗎?
謝拂卻笑了一下,“方才我便說了,和名聲相比,我選擇自己,還有你。”
“如今面對子嗣,同樣如此。”
“傳宗接代非我意,來這人世一遭,謝某只願與心愛之人享人間歡喜。”
年覆雪難以形容此時的感覺,不如聽到謝拂動心的無措驚喜,也并非是聽到我選你時的劇烈心動,他像是從原本輕飄飄飛在天上,如今卻驟然落了地,沒摔沒傷,只是腳下平穩地踩在地面上,厚重溫暖的地面承受了他,包裹了他,将他緊緊擁在懷裏。
他鼓起勇氣,擡頭望着謝拂,“可你我僅僅見過幾面,如此匆匆做決定,謝公子不怕将來後悔?”
“世間緣分本就沒有道理,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傾蓋如故。”
“而在初次相遇時,在下雖未察覺,心中卻已然确定。”
“之後再次相遇,更是讓在下将自己的心意看得分明。”
“人生匆匆幾十年,在下已過十九年,再除去一半黑夜,剩下或許不到二三十年,再除去穿衣吃飯,考試做官,剩下的時間,已不忍細數,而在這些寶貴的時間裏,能與閣下幾次相遇,已是天大的緣分。”
“謝某不知這緣分還會眷顧在下幾回,只好趁着它還在時,竭力握住,所幸有此機會,能将心意說與閣下聽。”
謝拂的話像潺潺溪流,用清潤的聲音,平穩地流淌着,流動的速度不疾不徐,可那氣勢卻堅定不移。
他就站在那裏,站在燈火闌珊裏,卻照亮了他眼中所有風景。
遠處的繁華夜景,卻不及他半分動人。
月色皎潔,流光傾許。
謝拂提着燈,将手中花燈與年覆雪的相并列。
“年華有盡時,而在這有盡的年華裏,謝某鬥膽,望與君同行。”
*
年覆雪回到家中時,已是深夜,小心翼翼回到自己的院子,卻見原本熄燈安靜的院子,在他進來時亮了燈,而一個年夫郎身邊伺候的老哥兒從裏面出來,走到自己面前。
“哥兒,夫郎已經在屋裏等你許久了。”
年覆雪:“……”
眼見是躲不過了,年覆雪便也不再躲着。
他理了理衣衫,見并無不妥,方才進屋。
見到坐在上面的年夫郎,年覆雪認認真真行了個禮,“阿爹。”
年夫郎低頭喝茶,并沒有看年覆雪。
等他喝完手裏早已經冷掉的茶,方才擡頭,目光直直看着年覆雪,聲音平靜道:“說吧,是誰?”
見年夫郎一副證據确鑿,就等着他自投羅網……哦不,是坦白從寬的模樣,年覆雪心知糊弄不過去,他小心偷看了年夫郎好幾眼,卻是猶猶豫豫仍未開口。
“你現在說,我還會給你機會,若是讓我查出來,那你就等着我的結果吧。”年夫郎怎麽會不知道他所想。
年覆雪知道,謝拂即便是有穆大人的看重,也很難躲避侯府的調查。
畢竟穆大人只是看好謝拂,又不是謝拂他爹。
“是……當日為阿爹解簽的謝公子。”
年夫郎皺眉想了想,最終從記憶裏将謝拂給扒拉了出來。
原來是他。
想到上次解簽,以及年大嫂說的抓拐子的事,年夫郎眉心微松,可想到對方或許是刻意接近自家哥兒,年夫郎心裏就打了個問號。
“就是一次解簽,你便與他認識,并這麽熟了?”
年覆雪頓了頓,到底還是将自己與謝拂曾在穆府相遇,以及京城初見的事給說了出來。
不知為何,年夫郎聽完這些,卻沒覺得自家哥兒和那位謝公子有緣,而是感覺巧合太多,倒有些刻意。
“好歹是你阿爹,我了解你,對從前那些個未婚夫,你從來興致缺缺,別說專門出去見一面對方,和對方同游,便是連小玩意兒都沒送過。”
若非過程要求,年覆雪必定是連隔着屏風見人一面都懶怠,極有可能三次連人是什麽樣都不知道。
雖然,現在也忘得差不多了。
而今卻願意為了那謝公子特地出門,并且冒着被發現的風險也要見對方一面,這樣的态度,無不說明了年覆雪對這位謝公子有所不同。
自家哥兒向來性子內斂,能讓他如此明顯且主動,顯然是真心喜歡。
年夫郎原本只是擔心哥兒被拐騙,現在則是真的頭疼了,滿腦子都是那個謝公子是刻意接近,騙自家哥兒的,要怎麽處置,才能将傷害控制在最小。
他想了想,開始認真問:“雪哥兒,你才見過那位謝公子一面,當真就如此喜歡?”
年覆雪微微低下頭,沉默半晌道:“阿爹,在他之前,我從未想過原來話本裏那些兩情相悅,互許終身,至死不渝的愛情是真的。”
“那你現在就這麽相信他?未來可是有一生,你就信他永遠不變?”年夫郎還在皺眉。
“不是。”年覆雪笑了下,解釋道,“是因為他,我願意相信那些都是真的。”
願意試着讓它們都成真。
年夫郎眉心一松。
他怎麽忘了,自家哥兒性子內斂,卻不是單純好騙,相反,他心眼通透,為人理智,尋常人可騙不到他。
如此想來,年夫郎心中便放心許多。
他本來擔心的便是哥兒被騙,如今見到年覆雪即便動心,也抱有警惕和理智,并未被感情沖昏頭腦,自然安下心來。
到了此時,年夫郎倒是寧願那位謝公子并非是騙子,就算是為了侯府的背景而故意為之,雖不擇手段了些,但只要對他家哥兒應有的尊重和幾分真心,也不是不可以。
無他,誰讓哥兒喜歡呢。
第二日,年夫郎便讓人去查謝拂的事,得到的結果還算讓他松了口氣,也是上一個舉人讓他對舉人的要求都降低了,知道謝拂家中并無妻妾後,年夫郎心中便放下一半。
加之謝拂上次鄉試成績還算不錯,會試上榜的可能性很高,這便又讓年夫郎更願意幾分。
不過,上次寺廟的匆匆一見到底太過短暫,年夫郎還見識過讀書人騙人的能力,不太敢輕信,便想着自己悄悄暗中觀察一二,如此也真實些。
然而也不知謝拂怎麽回事,之前又是寺廟幫忙又是逛廟會,這會兒卻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跟個大家閨秀似的,讓年夫郎想見都見不到。
“你說這宅子當真是他自己買的?”年夫郎心中疑惑,“他一個窮書生,家中也不富裕,哪兒來的這麽多銀子?”
“這小的就不知道了。”
“我聽說讀書人會寫東西,寫什麽話本,詩文,拿出去賣,應該也有銀子。”年大嫂想了想道。
這事本就是她發現并告知年夫郎的,如今有了結果,年夫郎自然也沒瞞着她。
與年夫郎心中顧慮重重不同,年大嫂倒是挺看好謝拂和年覆雪。
不說當日親眼見到謝拂抓住那拐子時的模樣,便讓年大嫂對謝拂印象不錯。
還有當日年覆雪匆匆轉身,義無反顧地回去時的姿态。
年大嫂覺得,若是阿爹見了,便不會有諸多顧慮,也不會對這二人能成的事有任何懷疑。
因為四弟是真的很喜歡那位謝公子。
像極了話本裏的愛情。
這邊,謝拂也沒閑着,他主動找到穆大人家,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穆大人微微皺眉,“你尚未會試,便以會試結果做籌碼,若是将來沒能上榜,你當如何?”
“回大人,學生身無所長,唯一勉強算得上的,便是這一身學問,将來前程,若是不以此押上,怎能算誠意?”
穆大人聞言,心裏稍感安慰,眼前的晚輩雖然過于上進了些,卻也心有底線,對那位有意的年家哥兒也尊敬着,并非是不擇手段之人。
“你有這份心,也是不錯。”
“只是你還年輕,不懂世事無常,總要給自己留點退路,免得後悔莫及。”
謝拂一笑,“學生敢以此為賭注,定然是心有成算,畢竟科舉可以再考,人卻是錯過便真的錯過了。”
穆大人怎麽聽怎麽不對,竟然将那年家哥兒與科舉前程相提并論,他這看好的晚輩怕不是僅僅看重侯府才尊敬年家哥兒,而是個被美色沖昏了頭腦的情種吧?
可聽說那年家哥兒相貌平平,也沒美貌啊。
奇也怪也。
相較于穆大人的擔心,穆夫人卻一反常态,對謝拂印象好轉。
是她想錯了,看樣子那謝舉人并非全然看重侯府門第,能有此作為,應是當真心有年家哥兒。
為此,她對為謝拂和年覆雪做媒的事都積極了起來。
沒錯,這回謝拂上穆家,是想請穆大人穆夫人做媒,他在京城也沒有別的認識的人家,父母又不在,能幫忙的也只有穆家。
穆夫人親自上門,将謝拂的話一說,年夫郎都驚訝了。
“他當真說考上進士才提親?”随後又皺眉,“那要是沒考上,豈不是還要我家哥兒等他?”
“瞧瞧,剛才還漫不經心,怎麽現在還要等了?”
“我看你就是別扭,明明都中意了,偏要做出一副不滿意的樣子。”
年夫郎面上挂不住,“他都拐得我家哥兒芳心暗許,非君不嫁了,還不許我說說?”
話雖如此,但他心裏還是高興的,畢竟謝拂請穆夫人親自走一趟,還說這種話,可見心裏對年覆雪的重視。
他現在倒是有些相信謝拂不是騙子,而是當真對年覆雪有心了。
只是這樣一來,他又開始發愁了,那謝拂要真是沖着侯府來還好,只要侯府在一天,他家哥兒的日子便不會難過。
可要是真沖着自家哥兒來的,年夫郎反而擔心了。
哪怕孩子在自己眼裏是千好萬好,可年夫郎還是不得不承認,男子便是不風流,那也是喜愛貌美之人的,他家哥兒一沒與謝拂患難與共,二沒與他志趣相投。
那謝拂到底喜歡他家哥兒哪兒了?
兩月後,謝拂會試成績出來,在他的有意控制下,依舊是前十。
得到消息後,最高興的還不是他本人,而是年家人。
穆夫人上門為年覆雪做媒一事到底還是傳了出去,有心人好奇打聽之下,便得知了說媒的另一個對象,一個外地鄉下來的舉人。
知道這事的人都不由搖頭,說這穆夫人昏了頭了,不說年夫郎自三年前便尤為不喜舉人,就說這謝舉人的條件,年家自己看中算是自家事,她主動介紹說媒,便是明着看不起侯府,算是侮辱了。
衆人本以為年家會勃然大怒,紛紛等着看好戲,誰知好戲沒有,卻得知了年家并未一口回絕的消息。
這下,衆人又紛紛說起了年家不講究,真是想嫁哥兒想瘋了。
如今謝拂一舉考中會試,名次還不低,無論是穆家還是年家,都終于揚眉吐氣,府上的下人臉上都帶着笑意。
就連原本還端着的年夫郎,如今都對謝拂滿意的不能再滿意。
比起他們,竟然還是兩個當事人最淡定。
“祝謝公子殿試順利高中。”兩人算是過了明路,年覆雪見謝拂也不用再偷偷摸摸。
“借閣下吉言。”
離開前,謝拂又回頭看他,忽然問:“上次在寺裏,閣下的簽,是為在下求的吧?”
年覆雪沒回答,只是那神色,俨然已經說了答案。
本是為美玉般的謝公子求個前程似錦,卻謊稱為自己求順遂姻緣。
更不曾想,如今竟當真得了前程,又送良緣。
千裏姻緣一線牽。
紅線在手,不負流年。
殿試上,謝拂被天子欽點為探花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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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