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探花郎4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第065章 探花郎4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夜色沉靜, 月影疏斜,遠處湖面吹來一道晚風,輕掀起二人衣角, 銀杏葉偶然墜落,飄于湖面。
“謝公子初至京城,怎會出現在今日宴席上?”年覆雪好奇問。
謝拂便将方才的說法再說了一遍。
年覆雪點點頭道:“想來公子才學出衆, 方才得穆大人青眼,明年必定榜上有名。”
沒有讀書人不喜歡這話, 謝拂便也微微一笑點頭致意,“借閣下吉言。”
“不知上次的香雲如今如何了?”
“并無大礙,花開正盛, 謝公子不必多慮。”
謝拂點頭,“在下原想若是香雲有損,便托相識之人自麗城捎帶一盆。”麗城多花卉,香雲在那裏也有許多, 不僅品相好,價格也比京城便宜。
年覆雪注意力卻并未在香雲上,而是……
“麗城?”
年覆雪微愣。
腦海中浮現出幾個月前在麗城見過的那一抹豔麗的花影。
他忽然想開口問眼前這位謝公子那時是否也在麗城,又是否曾買過花,在喧嚣街頭匆匆走過。
然而話到嘴邊, 又被他咽了回去。
回想那時日期,應當正是鄉試, 謝公子不在屋中好好讀書,來街上買花做什麽, 麗城那麽多人, 他遇上一個花農才是常事。
Advertisement
“在下祖籍麗城那邊的一個小縣, 聽聞年家祖上也是南方, 如此,我與閣下亦算半個同鄉?”
被人拉關系套近乎,年覆雪卻罕見的并不反感,或許是謝拂不卑不亢的态度,又或許他淡然自若的神情,更或者……是這莫名的緣分。
“南方水土養人,難怪能生出謝公子這般人物。”
“京城繁華富庶,方能得見閣下這般清貴之人。”
年覆雪扭頭看謝拂,便見謝拂也正看着自己,秋水泠泠,湖風徐徐,月色恰如其分的動人,像他們。
“謝公子初至京城,不知是從何處打聽的有關京城的消息?”年覆雪忽然問。
“怎麽?”謝拂反問。
年覆雪一本正經道:“只是想提醒謝公子,若是你花了銀子,你便是被人騙了,應當盡快上報官府,盡力找尋。”
謝拂:“……”
年覆雪以為他不信,便繼續解釋道:“若是謝公子不信,大可以随便找人問上一問,年家的是何名聲,我雖離京幾年,可想來當年諸事應當還是有人記得的。”
“酒樓茶肆酒館,随便找個地方打聽,便能一清二楚。”
謝拂眨了下眼睛,略帶一絲茫然道:“可我……本就是從酒館裏聽來的啊。”
年覆雪:“……?”
這回懵逼的成了他。
怎會?
若是從那些地方聽來,又怎會是這樣的想法?
“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許是謝公子聽錯了,別人說的并非是我?”這大約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可能。
“閣下可有過三次婚約?”謝拂問。
年覆雪點點頭。
“第一次可是對方心悅青樓女子,年家退婚?”
年覆雪再次點頭。
“第二次是對方受牽連,丢官回鄉?”
年覆雪又點頭。
“第三次是舉人隐瞞信息,失意落榜”
謝拂似是松了口氣,“那便沒錯了。”
年覆雪下意識又要點頭,随後才反應過來,“怎麽就沒錯了?”
“謝公子既知道我有過三次婚約,一次心有所屬,一次丢官回鄉,一次失意落榜,怎麽不曾聽說我克夫之名?”
謝拂卻看了他一眼,“閣下誤會了,其實,這個我也聽說了。”
年覆雪神色一頓,随後淡淡垂眸,“喔……”
他就說,怎麽會有人不知道。
晚風拂面,涼意透骨。
“只是我以為,這不過是無稽之談,并不可信。”
年覆雪回頭,便見謝拂神色如常,語氣認真。
“第一位心儀他人,是他自己失信失責,不曾守心,第二位丢了官職,不願待在京城,便是計較,也應當與害他之人計較,第三位更是自己膽大包天,貪圖富貴,才會欺上瞞下。”
“他們的遭遇,非你所為,亦與你無關,又怎能推卸于你,克夫之名,不過是世人愚昧。”
“愚昧之言,自當不聽。”
謝拂微微抿唇,見年覆雪一直看着自己,似乎有些不解,“怎麽了?”
年覆雪眸光微動,這時才回過神來,收回過于專注的視線,搖了搖頭,“謝公子與我曾見過的其他人似乎有所不同。”
謝拂理所當然道:“敢問閣下年歲幾何?”
問未出嫁哥兒的年齡,是極不禮貌的行為,可也不知是因為謝拂态度很好也很坦蕩,還是因為年覆雪經過那三年的沉澱,漸漸不怎麽在意這些。
“……已過雙十。”他鬼使神差道。
“不過雙十。”謝拂神色如常,似乎并不覺得這個年紀在一個未出嫁的哥兒身上有什麽問題。
他幫他算賬,“二十年,除去三年懵懂,只剩十七年,每年中,逢年過節又不過十數次,每月外出不過兩三次,一年下來,閣下外出見生人的次數不過二三十,十七年,也不過數百。”
“可閣下可知,我朝如今共有多少人?”謝拂問。
這個年覆雪當真沒注意過,不過他在家常聽父兄說起兵事,對于數字也有一定敏感度,知道僅僅京中實際駐軍便有四十萬之多。
謝拂為他解惑,“我朝在籍人口,便有一萬萬之數。”
“閣下所見所知之人,連萬分之一都無,又怎能以偏概全,認為天下皆是愚昧庸人?”
這話說的着實不客氣,不僅表示自己與他人不同,還罵別人是庸人,将讀書人的傲氣和清高展現得淋漓盡致。
年覆雪并非沒見過高傲的讀書人,可與別人不同,眼前這位謝公子的高傲不僅沒讓人産生半分鄙夷與排斥,能說出這番話的謝拂,能在紛擾流言中尋找到真實并堅持己見的謝拂,反而讓人有種,對,他本該如此的理所當然。
他合該如此高傲,也合該如此不凡。
月色籠罩他的眉眼,溫柔又缱绻,月白衣衫素雅簡單,仿佛他這個人,似山巅雪,雲間月,令人仰望,令人攀折,令人忍不住掬一捧水,盛一彎月。
令人遲遲移不開眼。
今晚月色真美,美到年覆雪忘了時間。
不知過了多久,年覆雪方才莞爾,“謝公子一席話,叫在下醍醐灌頂,與你聊天令人心曠神怡。”
謝拂也微微一笑,端的是彬彬有禮,“能讓閣下心情明媚,也不算辜負今晚月色。”
這是年覆雪回京後,見過的最明媚的月光。
“少爺,燈來了!”柳葉的聲音由遠及近,驚擾了湖面,夜雀紛飛,徒留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年覆雪唇邊弧度漸淺,眉眼間一抹失落一閃而過。
“夜裏風涼,謝公子準備會試,應當看顧好自己才是。”走之前,年覆雪終是關心了一句。
謝拂神色淡然道:“雙親遠在家鄉,家中亦無賢妻,便随意了些。”
他望着年覆雪背影,聲音随風而來,“望有朝一日,日日有人牽挂,有人關心。”
年覆雪背着身,不敢回頭看上一眼,擔心自己只要回頭,便會忍不住問上一句‘你想要人牽挂,要人關心,與我何幹?何故說與我聽?難不成……是想要我來牽挂,我來關心?’。
他心如擂鼓,卻不敢問,也怕他答。
夜風吹皺心湖,驚了滿湖月光。
他低頭垂目,踏着燭光離去。
“這位公子,可需要小的領路?”另一個穆府下人提着燈道。
謝拂伸手接過燈,“不必了,我記得路,多謝。”
下人聽見那一句多謝,微微愣神,等回過神來時,卻見謝拂已經遠去。
不愧是讀書人,這般氣度,不知比京城中的許多貴人強出多少去。
謝拂回去時,席上便有人陸續離開,謝拂見穆大人忙于應酬,自己不好上前打擾,便找到管家,“今日多謝府上款待,只因住處較遠,需得先行告辭,晚些時候,學生再上門拜訪。”
管家知道這位謝公子是家中老爺看好的晚輩,因而禮遇有加,不僅态度溫和,還安排下人仔細将人送出府。
晚些時候,穆大人從管家那裏得知了謝拂離開的消息,這才想起來自己光顧着應酬,竟将原本想要觀察謝拂的事給忘了。
卻有下人來報,将謝拂在園子裏與年家哥兒聊天的事說了出來。
只是他們僅僅遠遠看見,不敢靠近,因而也不知二人聊天的具體內容,只是隐約能看出二人聊得不錯,年家哥兒心情很好。
聞言,穆夫人微微皺眉,後宅內眷總是對這些更敏感一些,聽見下人說謝拂不僅和年家哥兒聊天,還聊得不錯,這很難不讓人懷疑謝拂的目的。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穆夫人想的沒錯。
“老爺,這位謝舉人,是否再考慮考慮?我瞧着他像是有些別有用心。”
穆大人卻沒放在心上,“你多慮了,小謝是個挺好一年輕人。”
至于接近年家哥兒,在他看來,這也只是想上進,雖有些小心思,卻無傷大雅。
穆大人已經從謝拂夫子那裏打聽清楚了謝拂的情況,家中只有父母妹妹,就算是想利用自己的婚事,也并非不可為。
京城多少達官顯貴,不也是如此嗎?區別不過是謝拂如今只是舉人,想要待價而沽的籌碼太小,不被人看得上而已。
穆大人卻覺得謝拂并非池中物,将來的成就未必低于自己。
*
回府的馬車上,年夫郎盯着年覆雪瞧,“雪哥兒,我怎麽覺得你回來後變得有些不一樣?”
年覆雪下意識摸了摸臉,“阿爹說笑了,只是吹了吹風,心情寬松許多。”
“是嗎?”年夫郎半信半疑。
他看着年覆雪,總覺得對方此時看着沒笑,眉眼卻藏着笑意,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和平時明顯不同。
“我心情好,是因為看見阿爹為我大殺四方舌戰群儒的模樣,能有阿爹這樣的阿爹,是覆雪一生的福氣。”年覆雪哄人的本事也不差,很快就将年夫郎哄得心花怒放,忘了追問剛才的事。
“阿爹今兒多認識了幾位夫人夫郎,咱慢慢選,總能選出個合适的。”
年覆雪給年夫郎捏肩,“阿爹,倒也不必強求。”
若是往日,年覆雪還會為此生出些情緒,可今日聽了那位謝公子的一番話,心中反而開闊不少,世間多庸人,而他又何必因那些不相識的庸人而自擾?
有人心眼通透,看得清,這便夠了。
他淺笑着,月下的那道身影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漣漪早已平靜,可那振動的頻率,卻總是萦繞心頭,揮之不去。
*
謝拂回了自己的住處,并未多想穆家,也并不知道穆大人有意收自己為弟子。
京中房價昂貴,甚至有價無市,一個小小舉人想在京中買上合心意的院子,還真不是銀子到位便能輕易做到的。
他在京中打探了幾日,看中了幾處,卻未立馬出手。
在家閉關一段時間,再出來時,便帶着幾幅畫到了京中最大的書畫店。
“掌櫃的,我想在店裏寄賣幾幅畫。”謝拂将畫匣子放在櫃臺上。
到了京城,還沒将人娶回家,便得多注意文人名聲,再行商人買賣終是不妥,倒是書畫一道上還有可行之處。
時常有人拿書畫在店中寄賣,掌櫃習以為常,禮貌道:“公子可将畫作拿給小人一觀?”
謝拂打開畫匣,今日他一共帶來了三幅畫。
解開系帶,緩緩将畫卷展開。
掌櫃原本漫不經心的神色在見到畫卷內容時瞬間轉變,神情逐漸鄭重。
他幾步湊上前,似乎想要将畫拿起來欣賞,卻又擔心自己會将畫損壞,小心翼翼不敢觸碰。
第一幅畫,畫的是鳳凰浴火,明豔的鳳凰展翅飛翔,火焰包裹着它的全身,分明熾烈危險,卻仿佛與它融為一體,為它的赤羽鋪上了火羽,烈火并非是灼燒鳳凰的兇器,而是讓它浴火重生,如虎添翼。
看着這幅畫,仿佛感受到了鳳凰在火中堅韌不屈浴火而出的力量,令人心潮澎湃,難以自已。
第二幅畫,畫的是仙界盛宴,仙界的仙人們飲酒作樂,歌舞升平,仙界雲霧缭繞,神仙們姿态随性,便是倒地而醉,也帶着仙氣神性,站在畫前,耳邊便好似聽到了來自遠方的仙樂鴻音。
第三幅畫,畫的是一簇香雲,明豔的銀朱色成為畫卷中唯一的濃墨重彩,含苞待放的花朵,盛着晨露,嬌豔欲滴,仰着頭,任人采撷。
掌櫃聲音都顫了,“這……這些都是公子所作?敢問公子名號?師承何人?”
謝拂不卑不亢,“這三幅畫确是在下所作,并無師承,無名之輩而已。”
掌櫃觀謝拂氣度非凡,心中信了他的話,當然,真正讓他相信的,是他覺得,能夠畫出這樣畫作的人,絕非會将畫給人弄虛作假之人。
“小店收畫寄賣,會收取一成抽成,但先生所作的這三幅畫,小店可不收抽成,只需在小店內挂滿一月即可,不知先生對這三幅畫的定價如何?”
掌櫃是個有眼光之人,知道這三幅畫若是出現,必定會在喜好書畫之人中掀起轟動,而他家店的名聲也能借此更上一層樓,因而想将畫留得久一點,而這對給謝拂的畫造勢也是有幫助的,算是互惠互利。
然而謝拂說出的話,卻每一句都出乎意料,“《鳳凰浴火圖》定價一千兩,《衆仙之宴》定價九千兩,至于《錦繡》,無價之寶,這幅畫我只寄放,千金不換。”
掌櫃愣了下,才看着那幾幅畫道:“先生,《鳳凰浴火圖》千兩算是合理,敢問另外兩幅畫這般定價,可有何緣故?”
以他的眼光來看,《衆仙之宴》雖妙,卻也不會越過《鳳凰浴火圖》那般多,至于只有一簇香雲的《錦繡》,更是名不符畫,遠遜色另外兩幅,卻不想,這幅畫竟是最貴的,也是這位先生最為看重的。
謝拂卻并未直接解答,而是轉頭看向圍在周圍的小厮,“可有清水?”
“先生渴了,還不快去給先生倒茶?”掌櫃催促。
謝拂:“不用茶,白水即可。”
一個小厮趕緊跑去倒水。
卻見謝拂端過水杯并未喝下,反而反手将水潑在了《衆仙之宴》上。
掌櫃大驚失色,“救畫!快救畫!”
然而當他撲上去時,卻見那被潑了水的畫雖沾了水,上面的墨跡卻未有半分損傷,
這墨竟遇水不化!
掌櫃眼睛都快瞪圓了!
原來這就是它定價九千兩的原因。
至于《錦繡》,卻見謝拂看着它的目光不同尋常,竟不似看畫,而是透過畫看着誰。
“這幅畫裏藏了一個秘密,若是有誰能猜出畫中的秘密,我便贈一幅畫給他。”
聞言,掌櫃看向《錦繡》的目光頓時變了,眼神裏既有好奇也有敬畏,還有渴望,
雖然眼下這位先生籍籍無名,可他相信,用不了多久,對方的名聲便會傳遍京城。
屆時,他的畫才真的是有價無市,千金難求。
“先生可留下姓名地址?”
“地址不必了,時機到時,我會再來,至于姓名,不過名號而已,銀朱即可。”
銀朱,亦是畫上印章落款。
不過半月,銀朱公子之名便當真如掌櫃想的那樣,迅速傳遍了整個京城。
畫工出神入化,其墨遇水不化,都讓無數文人心向往之。
但談論度最高的,還是那幅在三幅畫中“平平無奇”的《錦繡》,無數人在猜測這幅畫上到底有什麽秘密,他們既想參透這幅畫的秘密,更想要銀朱公子贈送的畫。
只是很可惜,那幅畫挂了半個月,都沒人能參透其中奧秘。
有的人堅持不懈,每日都來看畫,也是解密,有人确認為這不過是作者故弄玄虛,實際并沒有什麽秘密,而是為了揚名而故意制造出來的噱頭,所謂的秘密,其實一直都不會解開,如此一來,一幅普通的好畫便能借着此名價值千金,甚至流傳後世。
不說說話之人懷抱着贊揚的想法,但這番話說的有理有據,并非不可能,
為此,不少人分為了兩派,一派認為銀朱公子有大才,畫界天之驕子,一派認為他雖畫技高超,為人卻是沽名釣譽之輩,不足以與畫界大師相提并論。
就在兩派争執不下,吵得不可開交時,掌櫃卻宣布了銀朱公子傳來的消息,言《錦繡》乃為心上人所作,等他娶到心上人時,若還無人參透畫中秘密,他便會将秘密公之于衆。
此言一出,兩派頓時停止了争論。
卻有人一語驚醒夢中人,“若是銀朱公子沒娶到心上人呢?”
衆人傻眼,“不、不能吧?”
然而即便他們認為以銀朱公子的才能,便是想娶貴女也不無可能,可婚姻大事誰又能肯定?他們這麽想,不代表銀朱公子心上人和心上人的父母也這麽想。
思及此,衆人不免憂心起來,紛紛祈禱銀朱公子能早日娶到自己心上人,可千萬要成全他們。
事情到了最後,竟成了無數畫迷為銀朱公子祈福。
不少聽說此事的人哭笑不得。
年覆雪極少出門逛街,也因此聽說這件事時,身邊的人幾乎都知道,甚至還有不少女子哥兒羨慕被銀朱公子喜歡的人。
年覆雪的關注點卻是,“無論是認為那位公子真君子,還是沽名釣譽,他們倒是都沒否認他的才華,看來他的畫應當是真的好。”
既然出來了,那便去看上一看,也算是沒白出府一趟。
一月之期已過,《鳳凰浴火圖》與《衆仙之宴》已經被買走,只剩下《錦繡》還挂在店裏,每日來看畫的人絡繹不絕,為了不發生事故,店家規定客人分批觀看,看一定時間就必須走人,讓後面的人來看。
當輪到年覆雪時,他已經等了有一會兒。
本是順便,可在看到那幅《錦繡》時,他還是愣了一下。
出來時,還對柳葉道:“你怎麽沒告訴我,那畫裏畫的是香雲?”
柳葉不解,“少爺,香雲有什麽不好嗎?很美啊。”
年覆雪沉默片刻,才笑着道:“沒什麽。”
香雲沒問題,有問題的是自己。
心中記挂一個人時,便當真是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滿目皆是你。
*
年節将至,大街上都熱鬧了幾分。
年夫郎采辦完年貨,也會帶着家中內眷進行一些外出的娛樂活動,逛街,祈福,廟會……
作為年家的哥兒,年覆雪也本應一道參加,只是他實在興致缺缺,拒絕了幾次,直到年夫郎忍無可忍,強行将他帶上。
“整日待在家中,曾經相熟的哥兒約你也不出去,我看你是巴不得別人說你見不得人,不敢露面。”年夫郎訓道。
年覆雪:“那阿爹就不怕別人說我整日抛頭露面,恨嫁至極?”
年夫郎:“……你倒是會拿話堵我。”
年覆雪笑道:“我既知曉阿爹好意,又怎會拿話堵你,不過是想說,無論如何做,都堵不上別人的嘴,管不了他們說什麽,還不如随心所欲,樂得自在。”
“那你當真便是不想出門?我可不信。”年夫郎自己便是哥兒,知道哥兒整日居于後宅,怎會不向往外界,便是年覆雪,幾年前有機會也是想出門逛街的。
年覆雪愣了下。
他是不想出門嗎?他只是發現,自己每次出門,心中便會隐隐生出些許期待,至于期待什麽,他不願去想,但那期待後的失望,卻極其難以品嘗,令人難忘。
他覺得那位謝公子說得對,他就是見過的人太少,認識的男子太少,還都是歪瓜裂棗,這才在遇到塊美玉後,心中難忘,妄想将美玉私藏。
可他又能如何?
那可是美玉,世間獨一。
馬車匆匆行至萬華寺,到了半山腰,便上不去,只能徒步走上臺階。
年夫郎和三個嫂嫂走在前面,年覆雪稍稍落後幾步。
而他稍稍落後的站位,也讓他的視野更加開闊。
等到走完臺階,他便看見解簽的地方圍了不少人,好在裏面那人個頭高,被人圍着,竟還能露出半個頭,堪稱鶴立雞群。
只是距離稍遠,年覆雪看不清對方容貌。
年夫郎帶着幾個兒媳求簽,連帶着年覆雪也求了一個。
幾人一起去解簽,可當年覆雪走到解簽人面前時,整個人便愣住,什麽簽文,都已經不放在心上,眼裏皆是眼前人。
“幾位夫人,你們的簽文都在這裏。”謝拂将年夫郎和幾個兒媳的簽文交給他們,并闡述寓意
幾人都得到了讓自己滿意的結果,心情不錯。
尤其是年夫郎,他看着自己手中寓意家宅興旺的上上簽,心中石頭落了一半,家宅都興旺了,他家哥兒的姻緣還會有大問題嗎?
轉頭一看年覆雪還沒将簽數遞出去,便催促道:“雪哥兒,還不快讓師傅解簽?”
年覆雪捏了捏手中的竹簽,這才将它遞上去。
“在下并未出家,并非出家人,不過是進京趕考得過佛祖恩惠,便在寺裏忙碌時,來這裏幫幫忙。”謝拂一邊接過竹簽一邊解釋道。
年夫郎自從被舉人騙過後,便對讀書人尤其是舉人印象不好,然而此時是在佛寺,且謝拂還是來幫忙,心中那點偏見淡了不少。
讀書人中,也并非全然不堪。
“不知施主求什麽?”謝拂問。
年覆雪卡了一下,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求姻緣?會不會顯得太不矜持?求事業?他一個哥兒,哪裏來的事業,在後宅中相夫教子?
總不能……總不能……
“當然是求姻緣。”年夫郎見年覆雪不知怎的,竟不說話,便幹脆幫他說。
話音剛落,年覆雪便覺額上冒汗,面頰發燙,只慶幸自己戴了面紗,對方看不到,他下意識移開眼眸,不與謝拂對視。
也是此時,他才想起,那日園子裏,他是剛從席上下來,并未戴面紗,所以,對方是見過自己容貌的。
意識到這一點,年覆雪原本發燙的面頰漸漸淡了下去,連謝拂解簽說了什麽也沒聽清,等回過神來時,只聽到謝拂說了句:“……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無論是姻緣還是事業,都能如願以償。”
年夫郎高興,連香油錢都多捐了不少。
年覆雪卻在聽到事業兩個字時微微松了口氣。
“多謝。”他輕輕點頭。
狀似随意地看了謝拂一眼,并未過多停留,正要轉身離開時,卻聽見那人的聲音。
“施主,你的簽文。”
年覆雪轉身垂眸,視線落在謝拂手中的簽紙上,伸手接過時,沒看見謝拂的神色,卻聽見他溫和如常的聲音。
“好事多磨,施主今後必定萬事順意,否極泰來。”
年覆雪擡眸,對上謝拂那雙認真的眼睛,笑了下,微微抿唇,“借公子吉言。”
求完簽,添完香油錢,年夫郎也并未着急離開,來萬華寺一趟不容易,匆匆離開未免覺得不值,他們打算在這兒吃一餐齋飯。
和他們同樣打算的人很多,其中不無達官顯貴,他們倒也不算太突出。
謝拂提前在萬華寺裏待了好幾天,好不容易才等來年家人。
他運氣好,年覆雪竟真的來了。
而在見過了年覆雪後,在解簽攤待了幾天的謝拂當即便借口休息找其他人換了下來。
他休息了一會兒,到了快午食時,便自覺地開始在廚房裏忙碌,幫忙打下手,等齋飯好後,又幫忙送菜。
這幾日,萬華寺的和尚都認識了謝拂,對這位書生的印象很是不錯,對方在寺廟這幾日都有很認真抄經念經做早課晚課,對待來上香的施主們也很好,解簽文時說話通俗易懂,長得還好,氣質也好,有他在後,每日解簽的人都多了許多。
謝拂這段時間身體也鍛煉得好了許多,和這些和尚上起菜來,動作一點也不慢。
他瞅準了年家那一桌,十分自然地按順序送到了這桌。
上來時,還能聽到年家的大少夫人在誇剛剛上的豆腐不錯。
桌上人聊着,見到謝拂,還有些驚訝,“公子不是在解簽嗎?”問話的是年家的二少夫人。
謝拂十分幹脆道:“寺裏施主多,小師父們忙不過來,恰好解簽的人少了,我便來廚房幫忙。”
“幾位施主慢慢用。”
年家幾人都點點頭。
唯有自見到他後,餘光便從未從謝拂身上離開的年覆雪說了句:“公子這般忙,可用過齋飯?”
謝拂看向他的目光中,閃過一道帶着溫度的光芒。
“有勞施主關心,忙完後,在下會和小師父們一起吃。”
年覆雪并未再問,像是方才不過是一句簡單的詢問。
一家人一起吃完後,便要離開了。
年覆雪再次落在後面,且距離比來時更遠。
不過與來時不同,那時的他不過是喜歡一個人待着,可如今卻是因為……
他叫住一個小和尚,“小師父,你們寺裏有很多來幫忙的書生嗎?他們都什麽時候離開?”
小和尚是出家人,并未多想,老實答道:“倒也不多,只有兩三個施主,至于離開,其他人倒是不知道,只有一位謝施主,今日已經說了,今天一天,明天便不來了。”
“不來了?”年覆雪一愣。
小和尚點點頭,“謝施主說他還有許多事,以後有空再來。”
年覆雪垂了垂眸,“讀書人,年後将要科舉,确實挺忙。”
小和尚搖搖頭道:“謝施主可沒說他要忙着讀書,他還說過兩日廟會,還要來……”他捂住嘴,聲音戛然而止,
年覆雪疑惑,“怎麽了?”
小和尚不過九歲十歲,正是活潑的時候。
剛剛說漏嘴,還有些心虛。
“沒什麽,謝施主就是說廟會熱鬧,他沒見過京城廟會,想來看看。”
其實謝拂原話是他還未成家,希望能在廟會見到自己的心上人。
為此,寺裏的小和尚們還偷偷投票,投謝拂能不能見到心上人。
年覆雪心中了然。
從前在小鎮長大,只見過小鎮上的廟會,來了京城後,自然想要見識一下京城的熱鬧與繁華。
年覆雪心想,人家去不去和自己有什麽關系?
難道還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人嗎?
難道還能在找到後,與對方同行嗎?
難道在同行後,便能……便能……
年覆雪微微閉眼,再睜開眼時,便恢複了平靜。
他禮貌向小和尚道謝,便要朝着年夫郎的方向快步追上去。
身後卻突然傳來一道聲音。
“施主。”
熟悉的聲音令年覆雪腳步下意識頓住。
他停在原地,半晌,才緩緩轉身。
謝拂望着他。
二人四目相對,即便年覆雪戴着面紗,謝拂似乎也能透過面紗,看清年覆雪的表情和心情。
謝拂走上前,“早先便聽聞京城繁華富庶,連廟會也非尋常地方所能比。”
“從前在下并未見過,如今想要見識一番,不知施主可有建議?”
年覆雪想了想,搖頭道:“百聞不如一見,凡事當然是親身經歷才感觸深,我便不多此一舉了。”
謝拂微微垂眸,似有些失望。
“不過,那時的月亮應當很圓。”年覆雪笑了下道。
謝拂擡眸,“施主也會賞當日的圓月?”
年覆雪微微轉開眼眸,“我也不知會不會。”
“但我想,如果可以,應當不會錯過。”
謝拂唇角微微上揚。
年覆雪即将轉身時,腳步再次頓了頓。
他回過身,望着謝拂,身上的白色的兔毛披風純白如雪,将他整個人襯得正如他的名字,青山覆白雪,靜谧安寧。
“今年是公子第一次見到京城廟會。”
“願公子年年如今日,看京城雪,賞明月夜。”
明月夜留明月人。
*
作者有話要說: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一剪梅·雨打梨花深閉門》明·唐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