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探花郎3
第64章 探花郎3
暗香浮動, 随風吹拂青絲與面紗,一瞬間的恍惚後,視野才明豔清晰,
年覆雪透過車簾被掀起的一角, 看着那站在馬車前的書生。
對方背着看着便不輕的書箱,而肩上似乎都落了壓痕。
對方微垂着眉眼,看不清全貌, 卻也能從那略松了幾縷的發絲上看出他似乎行路匆匆, 倦容疲憊。
“少爺,就是這人, 我剛剛喊讓他跟沒聽見似的, 害得花摔了!”柳葉趕緊告狀。
年覆雪收回落在謝拂身上的視線, 面容微赧, 自己怎麽在這大廳廣衆下看人看得走神了?
“摔了就摔了,養養還能活, 便是不能, 也不過一盆花罷了, 若是你方才不小心砸了這位公子, 受傷事小, 影響前程事大。”年覆雪輕瞪了柳葉一眼。
柳葉瞪大眼,所以他被撞了不僅讨不到公道, 還得和撞了他的人道歉?
他家少爺吃錯藥了?
“此事确實是小生之過,若是不讓小生彌補一二,小生心中愧意無法消減, 恐難心安。”
柳葉剛要說什麽, 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暗戳戳瞪了謝拂一眼, 心說算你識相,不經意瞟到謝拂的側臉,見他輪廓俊朗,氣質溫潤如朗月,下意識臉紅,匆忙看向年覆雪,見年覆雪也看這書生看得出神,柳葉心中忽然恍然大悟。
原來少爺也是被書生美色所誤。
年覆雪看向地上的香雲,“一點小事,不必太過計較,這花未掉,根未斷,重新裝盆便能活,公子不像京城人,可是上京趕考?若是如此,更不應因一件小事而耽誤時間。”
謝拂似是思慮片刻,方才道:“閣下寬宏大量,小生銘感五內,小生姓謝,将來若有回報之機,閣下切莫客氣。”
此時柳葉已經将香雲用碎瓷捧了起來,上車後小聲對年覆雪道:“少爺,這書生真有意思,難道他還覺得日後還能再見到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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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他家少爺還未出嫁,極少出門,便是出來,那書生衣着普通,還不知道能不能金榜題名,如何能接近侯府家的哥兒?
“你啊你,還不能讓人客套客套?讀書人重禮,若是不讓他還,他必然是要時常記在心上的,耽誤人家前程可不好。”
“還是少爺心善。”柳葉笑眯眯道。
年覆雪不置可否。
心善嗎?
腦海中浮現出方才那書生的身影,不知為何,他下意識便回想起了當初在麗城只看到一角的滿簍花影。
仿佛是在麗城初遇,又在京城再遇。
這感覺來的毫無來由,也不講道理,可年覆雪卻無法将它消去。
好在也只是心中暗想,那書生并不知情,年覆雪面容微赧。
一雙清澈的眼中多了幾分靈動。
“少爺,這花怎麽辦啊?剛買回來就摔了,花了不少銀子呢。”柳葉面露擔憂。
年覆雪看向那株香雲,銀朱色在車內不如陽光下豔麗,卻多了幾分低調雍容。
查看了一下根部沒傷太多,花朵也還堅強地屹立着,“無事,回去養養就好了。”
回到侯府,年覆雪便見到自家三哥正氣沖沖進門,“三哥,怎麽了?誰惹你了?”
年三郎見到他,當即收斂表情,“沒啊,誰敢惹我?當你三哥拳頭是吃素的嗎?”
年覆雪就這麽看着他臉上明顯的淤青。
年三郎也看着他,假裝自己一切正常,臉上什麽也沒有。
年覆雪轉身就走了。
等看不到他的身影,年三郎才龇牙咧嘴地喊:“還不快來給我上藥!還有沒有眼力勁兒?”
小厮一邊幫他上藥一邊道:“小的看三郎鎮定自若,還以為這傷不疼。”
年三郎嫌棄:“你這說什麽廢話,我揍你試試?”
“我瞧着也不重,剛剛四弟沒搭理你肯定也是這樣想的。”一個身穿黑色勁裝的男人走過來。
“那是我不想吓到他,小哥兒家家,被吓到了怎麽辦?”
年二郎:“……”
“你注意點,小心人家找上門來算賬。”
“算就算,我還沒找他算诋毀四弟名聲的事呢!他算什麽東西,竟然也敢說四弟無才無貌命中克夫,沒把他嘴打爛都是我手下留情!”
年二郎聞言也不由皺眉,他也沒想到說的這麽難聽。
四弟名聲不好大家都知道,可像那周家二郎說得這麽大膽直白的,卻還是頭一個。
“打得好,下次也不用給他留情面。”
“那當然!”年三郎得意起來。
“那周二郎不過一書生,你怎麽受的傷?”年二郎皺眉詢問,他家武将出身,除了四弟是個哥兒,對習武不感興趣,其他幾人可都是自小習武,難不成那周二郎深藏不露?
說起這事,年三郎便眼神躲閃,支支吾吾。
年二郎看向小厮,小厮低着頭忍笑,“公子是在打周家二公子的時候不小心磕門上了。”
年二郎:“……”
難怪這小子剛剛不肯和四弟說,原來是怕丢人。
“三弟妹那裏,你自求多福吧。”說罷轉身走人。
年三郎愁眉苦臉地抓着小厮,“你說我要是說我這傷是你不小心打的……”
“三郎你可別坑我啊,少夫人不得扒了我的皮?”
“看你這膽小的樣!”
“三郎你膽大,那你自己告訴少夫人。”
“……”這是膽子大不大的問題嗎?這是臉皮夠不夠厚的問題。
要是告訴湘君他打人還能把自己給磕門上,一定會讓大夫給他看腦子的。
周府
“我兒被年家那個老三給打了?”
周夫人坐不住,趕緊起身去後院。
“哎呦哎呦,輕點兒!疼愛我了!”
“兒子,兒子你被打哪兒了?給娘看……”話音未落,就看到眼前一個豬頭,吓得周夫人渾身一個激靈,确認豬頭是兒子後,周夫人沒忍住哭了。
“我的兒啊!你受苦了,沒想到年家那個王八蛋竟然這麽歹毒,竟敢把你打成這樣,你可是要科舉的啊,這要是毀容了那就是毀了你一輩子啊!娘去找你爹,讓你爹給你出氣!”
“老爺,老爺你快來看啊,你兒都要被打死了!”周夫人怒氣沖沖地出了院子。
“快快,攔住我娘!”周二郎催促小厮,然而他此時臉腫得跟豬頭似的,說話根本聽不清。
“公子放心,夫人一定不會輕易放過那年三郎,一定會給您出氣的!”
誰說要出氣了!那分明就是在要他的命啊!
想到年三郎的拳頭,周二郎便心頭一顫,渾身都在疼!
他起身匆匆去找周夫人,卻見周夫人已經拉着周大人大肆告狀,“老爺你可要好好教訓那個年三郎,咱兒子都被打成豬頭了!”
周二郎:“……”
“爹……”他弱弱喊了一聲。
周大人皺眉看他,“你做了什麽,人家把你打成這樣?”
周夫人聞言怒了,“老爺,被打的可是咱兒子,你怎麽還責怪他!”
“說!”
周二郎縮了縮脖子,支支吾吾,“我……喔……”
見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周大人叫來了他的小厮。
小厮吓得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将其因後果說了出來,“少爺,今早和人喝酒……”
周二郎約了幾個好友一起喝酒,酒到酣處說起話來沒了顧忌,有人便道:“周兄,聽說你要娶那年家的小哥兒?年家人都是武夫,年家哥兒只怕也不好招惹,他還有過三個未婚夫,你要做那第四個嗎?這将來要是你也出了事,那可如何是好?”
“文兄多慮了,周兄可是讀書人,将來定要找個懂文采的賢妻,那年家哥兒怎配得上。”
喝酒上頭,酒壯慫人膽,周二郎也受不住被人以為自己要娶個容貌平平還克過三個未婚夫的哥兒,當即大放厥詞,“誰看的上那年覆雪,我娘疼我,才不會給我娶個嫁不出去的哥兒。”
之後更是說了不少年覆雪的壞話,只是沒說完,就被突然沖進房間的年三郎給揍了。
被揍的不僅是他,還有他的不少兄弟,只是他揍的最慘,整個人已經看不出原樣。
坦白講這頓打不冤。
周夫人嗫嚅半晌,說出的話都氣弱半截,“就算……就算是這樣,那也不能打人啊,再說……再說我兒說的也沒錯啊,本來就是……”
周大人皺眉沉聲道:“明日帶着禮物上門道歉,這段時間就在家裏養傷,哪裏也不許去。”後面那句是跟周二郎說的。
周大人走後,周夫人沒好氣地看着兒子,但看到兒子那張豬頭臉,又忍不住心軟。
“你怎麽這麽笨,說人壞話也不知道避着點人。”她罵道。
周二郎撒嬌讨饒,“娘,我哪知道外面有人。”
“娘,我爹該不會真的要讓我娶年家哥兒吧?我會在朋友面前丢臉死的。”
“行了,娶什麽娶,就算原來可以,現在也不行了。”
周大人原本确實有兩家結親的想法,畢竟周大人雖然也是官,可不過才五品,他寒門出身,本身能力也平平,這輩子最多做到四品官,想要家族興旺,聯姻是最好的辦法。
大兒子是未來的一家之主,娶的必須是文臣之女,倒是小兒子,可以娶武将或者勳貴的女子哥兒,而在那些人中,家世最好的,他家能夠得上的,便是年家哥兒。
別人都說年家哥兒諸多缺點,可若是沒有那些缺點,他家還不一定有機會。
只是可惜,現在說什麽都晚了,年家除非是沒有別的選擇,否則怎麽也不可能考慮他家。
周夫人反而高興,她本就不喜歡年家哥兒,憑什麽要委屈她兒子,不結親才好。
為此,第二天上門道歉都沒那麽不情願了。
已經從周二郎口中得知前因後果的年夫郎對周夫人态度平平,并沒有什好臉色,周夫人臉面挂不住,開始陰陽怪氣,“侯夫郎好福氣,三個兒子都事業有成夫妻和睦,就是不知道何時才能喝到你家哥兒的喜酒?我隐約記得,你家哥兒第一次定親還是五年前吧?”
年夫郎皮笑肉不笑,“周夫人放心,我家辦喜酒的時候,不會請你。”
“你!”
“來人,送客。”
等人被送走,年夫郎表情冷了下來。
“夫郎消消氣,那周夫人自己也是商戶出身,當誰不知道呢,還有那周二郎,也不過是個舉人,能不能中進士還不知道呢,您別和那種人生氣,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我沒氣她,我就是在擔心哥兒的婚事。”
就算年夫郎再覺得自家哥兒怎麽都好,誰都配得上,可對勳貴圈子來說,年覆雪确實不是個好的成婚對象。
他出生時孕痣便極淡,極有可能此生都不會有孕。
那時年夫郎便開始愁他的婚事。
等到了十七歲,年夫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條件不錯的。
對方家中也是侯爵,只是兄弟衆多,他雖是嫡子,可上有嫡出大哥繼承家業,分不到太多家産,還得和一群庶子争,下有嫡幼子是父母心尖寵,作為中間那個,他最不受重視。
只要多給年覆雪準備些嫁妝,不愁對方不善待他家哥兒。
然而剛定親沒多久,那嫡次子便在青樓中對一位書寓一見鐘情,并且吵着鬧着要納對方為妾,事情鬧得很大,讓不少人看了笑話,年家就算是為了年家和年覆雪的臉面和名聲,也不得不主動退了婚。
現在想想,年夫郎甚至有些後悔,當初不該那麽沖動。
男人一時被美色所迷,總有一天會清醒過來,據說現在那位被納為妾室的書寓早已經失寵了。
第二任未婚夫,是年侯爺的下屬,出身不好,父母雙亡,沒有親人,但是對方勇武過人,在戰場上立過不少功勞,官位大小是個五品。
可惜這位未婚夫運氣不好,定親後不到一個月,這位不小心牽扯到了皇子奪嫡事件中,後來好不容易命保住了,官卻丢了,還沒了膽子,不願意繼續從頭再來,只想背着包袱回老家種地,并且十分不好意思地向年家請求退婚。
就這樣,第二任未婚夫也宣告結束。
有了前兩次經歷,年覆雪在京城的名聲更糟糕,年夫郎千選萬選,才在京城選了一名普普通通的舉人。
對方出身貧寒,家境不好,但勝在為人勤勉上進,若是有侯府幫襯,将來未必不能有個好前程。
只是他們沒想到,這人就是太上進了,上進到不擇手段。
明明老家有妻有子,卻還隐瞞信息假裝未婚,就想騙一個京城中的貴女或者哥兒。
年家眼神不好,撞上了。
還是有人偷偷塞消息給他們,年夫郎才派人去查了一下,結果……
毫不意外,再次退婚。
婚退了,可年覆雪的名聲卻是雪上加霜,不得已,年夫郎将他送回老家待了兩年避避風頭。
而那個騙婚的家夥也沒落着好處,那次會試落榜,名聲還臭了,此生科舉無望。
如今幾年過去,年覆雪已然大齡未嫁,全家都在着急,既擔心他嫁不出去受人嘲笑,更擔心他所嫁非人。
年侯爺回來,見年夫郎又在看媒人送來的名冊,嘆氣道:“你也不必那麽着急,咱家的哥兒,就算不出嫁,家裏也能養他一輩子。”
年夫郎頭也不擡,“那只是最差的打算,三個兒子都有妻有子有家庭,覆雪一個人總免不了寂寞。”
“那你找到合适的了?”年侯爺問。
年夫郎郁悶,“沒有。”
這些人要麽是已有妾室,甚至是已經娶過妻如今是續弦,要麽是家風不好,性情有缺。
總之怎麽都有缺陷。
年侯爺将名冊一收,“那就別看了,明年春會試,到時候來京中考試的舉人那麽多,咱們仔細挑挑,總有漏網之魚。”
聞言,年夫郎便想到上一個定親對象。
“你還說,上次找的也是舉人,結果呢?”
“昨天周家人還當着三郎的面說覆雪壞話,今兒上門道歉還陰陽怪氣,我瞧着這些讀書人也就是表面光鮮,內裏還不知道怎麽樣。”
反正他不放心。
“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咱家二郎媳婦不就是讀書人家養出來的,你難道不喜歡?”
年夫郎雙标得理直氣壯,“女兒家和男人家怎麽一樣。”
年侯爺:“……”
他搖搖頭,“你就是歪理,偏見,不和你說。”
年夫郎站起身出門,“我還懶得和你說呢。”
“你去哪兒?”
“還能去哪兒,當然是去看哥兒,也就你這當父親的根本不把哥兒放在心上,哥兒回來都不關心他。”
年侯爺瞪眼,他不關心自家哥兒?
他不關心能整天盯着自己手下的人誰家有未婚兒子都要多問幾句?弄得他手下的人都不太敢找他了。
“看看,娶個夫郎就會這樣,你根本說不過他。”
管家笑呵呵地給他斟茶,“夫郎也是關心哥兒,并非有意針對侯爺。”
“我還能不知道嗎。”年侯爺嘆了口氣,別說年夫郎擔心,他也擔心,只是他也知道,這種事急不得,一着急,說不準又要像前三次一樣,押錯人。
希望明年有合适的好苗子吧。
*
年夫郎進了後院,年覆雪正在院子裏給一盆花澆水。
“覆雪。”
年覆雪轉頭看向他,“阿爹。”
回頭時,他微微一笑,眉眼溫柔。
年覆雪五官單拎出來并不差,只是組合在一起有些普通,比起年夫郎,他的容貌更像年侯爺。
若是男子還好,可他是哥兒,這樣貌便成了尋常,平平無奇,沒有哥兒的精致。
可他有一雙極漂亮的眼睛,笑起來的時候最動人,每每讓看到的年夫郎心中暗罵別人沒眼光。
他家哥兒分明是最好看的。
“聽說你昨天又買了盆花,什麽樣的?”
年覆雪将那盆香雲抱到桌上。
“就是這朵?果然漂亮,我家覆雪眼光就是好。”年夫郎只看了一眼,便努力誇。
年覆雪都聽不下去了。
“阿爹……”他的話在嘴裏忽然卡殼。
“怎麽了?”年夫郎問。
年覆雪搖搖頭,“沒什麽。”他想了片刻,到底是沒将這盆原本是打算送給年夫郎的話送出去。
“阿爹,您喝茶。”
柳葉奉上茶點。
“過兩日穆大人母親六十大壽,我已經給你準備好了衣服,到時候你和我一起去赴宴。”
想想也知道,這宴席是要做什麽。
年覆雪神色淡淡,“我不想去。”
從前他也時常出席各種宴會,別人說這叫社交,有了社交,便能與其他人拉攏感情和關系,為自己,為自己的家族,為自己日後的夫家增添助力。
可他不喜歡那種虛假的恭維,客套的笑容,還得努力向外推銷自己,被人評頭論足。
年夫郎皺眉,“你回京後哪兒也不去,從前的朋友也不聯系,這哪兒能行?”
“總要在圈子裏露個面,好讓別人知道你回來了,日後也能找人說說話。”
再者,當初離開京城避風頭,總不能一直藏着掖着,還讓人以為他們有多見不得人似的,當年又不是他們的錯,他們也是被人騙了,如今當然要理直氣壯一點。
年覆雪聞言也不由皺眉。
阿爹說得沒錯,總要露個面,免得別人還以為他多羞愧,不好意思出門見人。
不喜歡是不喜歡,可不能被當成不敢。
“我去。”
年夫郎聞言大喜,當即去準備他當日的穿戴。
明明已經準備好了衣服,此時又覺得不滿意起來,總覺得那不配他家哥兒。
年覆雪看着忙碌的年夫郎,無奈搖頭。
想也知道,他阿爹希望他時隔這麽久的再次出現不輸給別人。
他伸手點了點那盆香雲花。
“若是我是一朵花便好了。”
可以在合适的時候盛開,在合适的時候枯敗,最終沉入泥土,化為養料,不理人世間的紛紛擾擾。
*
謝拂找牙人暫時租了個小院子,第二天便拿着拜帖和書信上了那位夫子說的老友的門。
當門房開門時,謝拂詢問:“敢問可是穆大人府上?”
“晚輩來自麗城,此番上京趕考,奉夫子所托,有一封書信要交于穆大人。”
門房見他氣度不凡又是讀書人,并未驅趕,而是拿着信進去轉告管家。
管家一聽麗城兩個字,便并未猶豫,而是直接将書信交給了休沐在家的穆大人。
“大人,信是從麗城來的。”
穆大人拆開信,看完後眉頭松開,神色和緩,“是永春的學生,來京城趕考,拜托我照看一二。”
“去,将人請進來。”
不多時,謝拂便到了穆大人面前。
穆大人看了看謝拂神态氣度,聽他言語,便只他心性極好。
又問過一些書本上的問題,謝拂都答得很好,這讓穆大人難免有些見獵心喜。
他甚至有種想要收謝拂為徒的沖動,忍住,忍住,這是永春的學生。
那也只是學生而已,又不是正經拜師的弟子,他收便收了,也不算是截胡。
但第一次見面便收為弟子,未免太過草率,還是要多考察考察。
“你來京中無依無靠,我與你先生乃故交老友,不如就住在我府上。”穆大人道。
這是個好機會,若換了其他人,此時已經行禮感謝,畢竟住在穆家,不愁吃住不說,還能時常向穆大人請教學問,這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機會。
然而謝拂并不需要。
聞言,他不卑不亢歉聲道:“能得大人賞識,學生本該答應,只是先前已經租了院子,且立了契約,貿然搬走,有失君子風範。”
“若是大人不嫌棄,學生願時常到府上讨教學問。”
明明住在他家有諸多好處,可謝拂還是拒絕了,無論是他心中謹慎,不願和京中官員勢力有牽連,還是他不為外物所動,都是值得稱道的優點。
穆大人非但沒有因為他的拒絕而生氣,反而比方才更加欣賞他。
笑着誇了幾句年少有為。
“初次登門,學生手中拮據,唯有這玉蘭尚可入眼,贈予大人,君子如蘭。”
正是玉蘭花花期尾巴,這盆玉蘭卻開得正好,品相極佳,讓人見之心喜。
“這花開得好,難為你費心了。”穆大人笑容更真誠了幾分,心中收徒的想法也越來越強烈。
好不容易謝拂走了,他還在和自家夫人感慨這孩子好。
學問好,言行好,為人也好。
穆夫人知道自家老爺又見了喜歡的晚輩便心中高興。
“老爺既然如此喜歡那謝舉人,過兩日娘的六十大壽,不如也請對方上門。”
能出現在宴席上,便是在給對方機會,讓對方結交人脈,和別人混個臉熟。
穆大人雙眼一亮,“這個主意好!”
屆時他還能觀察對方的表現,進一步确認對方的人品。
穆夫人這便多寫了一份請帖,讓人給謝拂送去。
謝拂原本不想去,可看着請帖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眼珠一轉,将請帖收了起來。
三品禦史府中辦的宴席,來了不少有頭有臉的人,唱禮單便唱不過來。
以謝拂的身份,他能進來便是走了大運,至于位置,必然在邊角。
他也不介意,在下人的帶領下坐在位置上。
他身份低,來得早,在他來後,其他客人才陸陸續續入場。
謝拂始終注意着入場方向的動靜,馬車一輛一輛停下,各家內眷相擁着往裏面走,謝拂看過了一家又一家,卻都是匆匆一眼,便宛如雲煙般散過,從未在他眼中停留。
終于,一輛藕色馬車上,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下來,對方頭頂的銀蓮發冠仿佛發着光,讓謝拂一瞬間都舍不得移開視線。
或許是他的注視太專注又明顯,年覆雪下意識往謝拂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卻因為雙方距離之遠,而沒能看清。
“覆雪。”年夫郎見另外三個兒媳都過來了,便招呼年覆雪一起進去。
男客和內眷本就分開宴席,謝拂在邊角,而年家人卻被安排在靠前的位置。
雙方仿佛處在對角,是在場賓客中最遠的距離。
而謝拂,也無法再看清年覆雪。
“兄臺有些眼生,不知出自誰家?”
桌上有人搖着扇子好奇地打量謝拂。
謝拂神色淡定道:“在下來自南方,來京城趕考,因先生與穆大人乃舊識,穆大人和善,才讓在下在席間沾沾老夫人的長壽之福。”
原來只是來京城打秋風的,算不得什麽人物,不值得費心思。
聞言,其他人客套了幾句後,便再沒和謝拂說過一句話。
謝拂也不在意,安安靜靜地喝酒吃菜,戲臺上的麻姑獻壽正不斷從他耳邊路過。
他的餘光始終注意着某個方向,某個人的一舉一動。
酒香微醺,氣息在體內揮發,随着一起揮發的,還有絲絲縷縷的思念。
他想他。
*
年覆雪此時心情算不上好。
桌上都是熟人,作為剛剛回京不久的話題人物,別人提到他的次數格外多。
“許久沒見年小哥兒,如今回京,可是不走了?”
“話說,我家老三還是和年小哥兒同歲,如今已經出嫁三年,前不久才來信說已經懷了第二個,不能回京過年,世事無常。”那人裝模作樣感慨一聲。
年夫郎皮笑肉不笑,“确實世事無常,去年你家老三嫁的那位還在京中做官,結果轉眼就要去外放當縣令,也不知多久才回來,難怪不能回京城過年,別忘了多給你家老三捎些銀錢,免得任上清貧,哦,送銀子怕是也不行,聽說石山縣幹淨到有銀子都花不出去,看來你只能給他多捎點別的。”
年覆雪扯了扯唇角,眼見着大家都不怎麽吃飯,反而更願意針鋒相對,話裏藏刀,年覆雪耳朵累,也不想自己的存在影響阿爹發揮,他起身借口去更衣,便離了席。
沒了他在,年夫郎火力全開,怼得那人臉色鐵青,差點鬧起來,還是其他人幫忙勸,和緩氣氛,才勉強維持席間和諧。
年覆雪走到園子裏,柳葉不遠不近地跟着。
路上懸着燈,将這昏暗的園子給照亮。
年覆雪手中也提着一盞。
他走到一棵銀杏樹下,正想往那石桌坐下歇息片刻。
一片銀杏葉從枝頭墜落,正正好落進年覆雪手中的燈籠裏。
年覆雪手一抖,燃燒的葉片掉落在燈壁,瞬間将燈壁點燃。
火舌迅速蹿高,眼見就要燒上他的下裳,一根長竿将他腳邊的燈籠給挑遠。
“沒事吧?”略有些耳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年覆雪下意識側頭,本是随意一眼,卻在看清眼前人時微微一頓。
随後看着對方關切的眼神,年覆雪匆匆低頭,抖了抖衣裳,“沒、沒事……”
心跳微微紊亂,一時間,他竟忘了去想對方怎麽會在這兒。
“少爺,你沒事吧?”柳葉快步跑來,緊張地打量年覆雪。
同樣的話,聽了柳葉這麽說,年覆雪很快平靜下來。
“我沒事,就是燈燒了,你去找人再要一盞。”
柳葉完全忽略了謝拂,還有些擔心年覆雪,猶豫了一下,他終究還是點頭應下,“那少爺你不要亂走,不然我待會兒找不到你了。”
“放心。”
年覆雪見他走遠,才再次擡頭看向謝拂,“多謝。”
“不必客氣,上次摔了你的花,你也未找我賠償。”
年覆雪注意到他言語間與上次見面比時,多了幾分親近自然,少了幾分客套,不知怎的,他竟并不反感。
“那這算扯平了?”他說。
謝拂卻道:“似乎也不能算?”他伸手指着自己方才為了挑開年覆雪的燈,而被弄滅的燈,“我還滅了一盞燈。”
年覆雪有點懵。
他抿唇奇怪看了謝拂一眼道:“那似乎是穆家的燈?”
謝拂說得理直氣壯,“到了我手中,便應是我的。”
年覆雪一時竟無言以對。
半晌,他才猶豫道:“所以,我要再賠你一盞燈?”
謝拂看他一眼,“是一盞點亮的燈。”
年覆雪原本還因為謝拂方才出手那一瞬而心跳加速,此時倒是完全平靜了。
“那我要如何還你?”
謝拂側頭看他,見年覆雪面上盡是認真,竟是将他的玩笑當了真。
忽而,他淺淺露出個笑容,笑容極淡,且在這兒光線不足的情況下,看得不那麽清晰。
可年覆雪就是看見了。
甚至還覺得那抹不易察覺的淺笑,比這兒的燈光還耀眼。
“抱歉,方才只是開個玩笑。”
“閣下方才似是受到驚吓,有些緊張,在下便故意那般說,本是想緩解緊張,卻不想閣下竟當了真,是在下失禮。”
年覆雪:“……”
他沉默片刻,唯一反應竟是……他又變客氣了。
不,不是變客氣,而是他們本該客氣,方才的自然親近才是假的。
年覆雪心中定了定。
“是我該道歉才對,竟沒領會公子用心,倒是辜負公子好意了。”他稍稍遠了半步,微笑歉聲道。
謝拂的眸色又幽深了幾分,只是無人看見。
“我姓謝。”
年覆雪記得,他看着謝拂,二人對視片刻,年覆雪試探着道:“謝公子?”
謝拂微微點頭。
年覆雪失笑。
看不出,原來這位謝公子還有些較真和死心眼。
叫公子不行,還非得叫謝公子。
“再遇便是有緣,不知閣下是何姓名?”
年覆雪有一瞬間懷疑,這人是不是看不見他眉間孕痣,以至于不知道他是哥兒。
否則哪有直接問哥兒姓名的?
“我姓年。”
“年公子。”
他當真不知自己是哥兒?衣服也看不出嗎?不應當。
年覆雪心中懷疑,可要再問,卻又覺得對方知不知道又如何,哪有上趕着跟人解釋自己是哥兒的?
謝拂注意着他時不時變一下的神情,眉眼微彎。
“聽說年侯府家有一哥兒如珠如寶,風姿卓絕,千金難求。”
“應當便是閣下?”
年覆雪:“……”
“不,不是我。”這裏面哪一條像他?
“是嗎?”謝拂疑惑挑眉。
“嗯,不是。”
“我怎麽覺得是呢?”
我就是覺得你如珠如寶,千金難求。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