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十五、逢場作戲
第36章 三十五、逢場作戲
說是家宴,不過就是飯桌上毓華做了幾只江南小菜,又溫了罐黃酒。
因主要名目是為了慶賀常歡考出不錯的成績,毓華便讓秋娟和其他仆人都過來領一杯薄酒,說是大家平日服侍有功,又将幾只菜另起了一鍋,給仆役們敞開肚子好好吃一頓。
衆仆役知這酒是珍藏了幾年的佳釀,平日不易得,又見太□□典,還給親手做了菜肴,都十分感謝,要了酒菜自去後院開小桌吃飯。
外人散後,飯桌上,老徐便給常歡和毓華面前都倒了一杯酒。
毓華見常歡從老徐手裏接過酒杯就要喝起來,忍不住開腔:“這麽小的孩子喝酒,對腸胃不好。”
常歡張口便駁:“我的腸胃還能比你嬌弱?” 轉頭對老徐道,“義父不是常挂在嘴邊,說我是你的女公子,要有英雄氣概,怎麽吃一杯酒就不行了?”
老徐分別瞧了兩人一眼,笑道:“你們都有理。不過今晚這頓酒要吃得和美,不然可就辜負了我的心意。”
說着他從常歡的杯子裏倒出半杯酒到自己的杯子,“那就半杯吧。”又轉頭看看毓華,“這樣可好?”
見毓華不出聲,老徐只當她默認了,剛轉頭要和常歡說什麽,誰見她一仰頭,竟将半杯酒一飲而盡。
之後抹抹嘴,眼睛只管瞧着毓華,卻開口對老徐道:“謝義父賜酒。”
毓華低下頭,看着不高興的樣子,但也沒多言。
老徐看看兩人,又給二人碗中各夾了一條黃魚,卻單對常歡道:“這也是毓華的心意,她為此操勞了一個下午。嘗嘗。好吃嗎?
常歡擡頭瞧了眼毓華,也沒說什麽,用筷子随意扒拉了兩口,也不說好不好吃。
三人吃了一會兒,老徐開腔:“過幾日,我們一起去打獵吧,如何?”
毓華和常歡愣了一下,不約而同擡頭看了對方一眼。
毓華又看向老徐,遲疑道:“我們?”
“沒錯。”老徐笑道,“之前不是答應過常歡,要是期末成績好,就一家人出去玩嗎?我從不食言。”
“那…去哪裏?”
“北山怎樣?”老徐看看毓華,又轉頭看向常歡,見常歡有些遲疑的樣子,慫恿道,“那兒不是有個軍營靶射場嗎,還有現成的槍,後山據說有走獸,你要想打活物也可以。”
北山那裏有軍營,有什麽事随時還可以叫人策應。而北山離家不遠,想多玩幾天也無所謂。
“原來義父一直記着這件事。”常歡邊吃邊說,“那就去呗,義父選的地方必然是好的。”
老徐轉頭看向毓華:“你呢?”
毓華頓了頓,淡淡一笑:“你們去就罷了,帶着我做什麽。我又不懂騎射。”
“又不是讓你去騎獵的,你可以讓劉副官作陪,在林子裏好好逛逛。”
“這麽熱的天,去那裏不怕遭了暑氣?”
“山林陰涼,不會中暑的。”老徐伸手。握住了毓華那只空閑的手,微微搖撼一下,“一家三口同行,多難得的機會。家宴也好,騎獵也好,不都是為了培養感情嘛。”
老徐邊說邊向常歡看了一眼,努努嘴:“你說呢?”
常歡擡頭看着毓華,淡淡笑了笑:“娘,既然義父說這是團圓的機會,那我們就好好珍惜吧,不要讓外人看笑話,成麽?”
毓華默然半晌,終究還是點點頭。
老徐仿佛很高興的樣子,看到毓華和常歡之間的矛盾緩和,欣慰之下多喝了幾杯酒,很快便醉得不行。
毓華喚了幾個正喝得面孔熏紅的仆役過來,幫手将老徐送回到他卧房。
“今兒你們都辛苦了,就都早點休息吧。”衆人應聲,漸漸就散去了。
而常歡不知何時也離開了,一聲招呼也沒跟她打。
看來剛才在酒桌上的一切,都是逢場作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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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華回到自己屋裏,輕輕推開窗門,望了眼後院的方向。
秋娟等仆役們住的那幢小樓燈光漸漸暗下來,偶爾還有零碎人聲。
毓華開着窗,像往日那樣坐在桌前看着書刊雜志,一直等到人聲悄無為止。
這才起身,再次擡頭看向仆役住的那幢小樓,已是一片漆黑死寂。
複關上窗子,然後俯身,從床底悄悄拖出了一只皮箱。
裏面是早已整理好的衣物細軟。
她披起外衣,吹滅煤油臺燈,打開房門。
宅子裏黑黢黢,也靜悄悄的,仆役應該都離開了。
但她沒有輕舉妄動,又等了一會兒,對面老徐緊閉的房門下方透出的一些光亮熄了。
很快,裏邊隐隐傳來了鼾聲。
她這才拎着皮箱走出來。
走到樓梯口時,她遲疑了一下,擡頭看向三樓的閣樓,卻見閣樓門縫下方還隐隐透着一絲光亮。
常歡居然還沒睡。
這麽晚了,她在做什麽?
毓華頓了頓,猶豫了一會兒,到底還是放下了皮箱,蹑步走上三樓。
到了閣樓門口,她頓步,剛打算輕輕咳嗽一聲,門把突然旋動,門開了。
常歡就這樣站在她面前,定定地望着她。
閣樓內透出的一縷微弱的光,常歡雖然站在背光處,但毓華卻明顯地感覺到常歡眼裏的那泓湖水又活泛了起來。
她微微一怔:“你在等我……”
話音未落,常歡驀地伸出手指,輕觸在毓華的雙唇上。
“噓。”
常歡輕語了一聲,順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進了閣樓,順便把門給關上了。
毓華正在發懵,卻見常歡已經走向桌旁,打開抽屜,從裏面取出一把短鞘匕首遞到她手裏。
毓華一驚:“幹嘛!”
“噓!”常歡再次提示噤聲,繼而她側首向外谛聽,依然是一片死寂的夜。常歡這才面色稍顯舒緩,指了指毓華手裏的匕首,道:“收好,防身用的。”
“嗯?”
“你不是要走嗎?他一定會派人追你的,到時用這個。”
毓華怔怔地看着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麽。
“拿好。快走。”
毓華依然怔怔看着她,半晌才吞吐道:“你呢?”
“我遲點來和你彙合。路線我打聽過,都畫在這張地圖上了……”說着常歡拿出地圖,交給毓華。
毓華打開地圖,只見上面果是童稚塗鴉般的紋路,上面還用墨水圈出了幾個點,邊上是歪歪扭扭的一行字用以說明。
“來不及了,你路上看。”常歡看毓華還在研究地圖,忙催促她收起來。
“那你呢?”
“我有更要緊的事。”
“什麽事?”
“我要去拿生活費。”
“生活費?”毓華一愣,見常歡面色嚴肅,又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她微微一頓,此時已理清了些許思路,便道:“所以你知道我來做什麽?”
常歡點點頭:“當然。你今天在他們的酒裏放了一些安眠藥對不對?你怕我也喝了下去,所以阻止我……不過你放心,我含在嘴裏偷偷吐了。”
說着她又露出久違的滑頭般的笑容,補充道,“你雖然氣我,但還是放心不下我,所以打算最後勸勸我,讓我跟你一起離開這鬼地方,對不對?”
毓華徹底怔住了,半晌才出聲:“你怎麽知道?
“姊姊,你真以為我在跟你生氣?”常歡的眼裏突然洩出了一絲委屈,“我不是說過,我是永遠,永遠不會向你生氣的。再說,姊姊的演技,又好到哪裏去!”
她望着毓華,眼睛都紅了,啞着嗓子道:“你以為随随便便扮演愛一個人,真有那麽容易?”
也許你可以,對我,太難了。
常歡輕聲嘆息。
毓華恍惚地看着常歡,腦子裏“轟”的一聲,懵在原地。
早該想到的,早該相信她的。
以這孩子的性子,怎麽可能同她一直憎厭的人走那麽近?
“那你這麽做……”
“還用問嗎?當然是迷惑他,讓他輕敵,不讓他起疑啊。”說着常歡大步上前,走到毓華跟前,仰首定定看着她,“我說過想帶你一起走的,當然不能讓他看出來,姊姊……”
她望着毓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來,像是要撫摸她的臉,可是快要碰到的瞬間又停下了。
“你受委屈了。”
常歡凝視着她,忽然伸出手來,又自毓華的腋下将她緊緊擁住。
她的胳膊雖然依然那樣纖細,但或許是幾個月騎獵下來,手上的氣力倒是漸長,毓華覺得她抱着自己的時候,已經沒那麽容易甩開她了。
“我只恨自己太小了……”常歡喃喃道。
所以,只能在強敵面前裝弱小,裝臣服,獻媚,綏靖,低頭,讓他最忌諱的兩人關系破裂,讓他以為自己是絕對的主人,享用這個家裏絕對支配的操縱權。
這樣,才能從裂縫中偷得一線生機。
毓華反手摟住常歡,輕聲喟嘆:“別這樣說,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常歡搖搖頭:“可我沒能保護好你,你明明受了他的欺負,……我還說那樣的話刺你……”
毓華也搖搖頭,那一刻,她們貼在一起,聽着彼此心跳,也仿佛聽懂彼此的心聲。
她知道她的不得已,畢竟要在這個隔牆有耳的家裏演決裂,不是那麽容易的。
這個家裏太多耳目,連秋娟都成了老徐的人,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她們。
這兩只花瓶,自從進家門的那刻起,就成為衆人精心養護的标本。他們表面上伺候她們,聽她們的話,但實際上卻成了花瓶的管理者,只負責花瓶的位置有沒有擺正。
而她們,從一生下來便不是那種規規矩矩的花瓶。
常歡伸手攥緊毓華的衣角,咬着牙輕聲道:“我一定會回來替你報仇的。”
“不,不要想報仇的事,從這裏離開就夠了,走得越遠越好。常歡,”毓華說着伸手抓住常歡的兩個肩膀,俯身凝視她道,“答應我不要再回來了,我們一起去找水中花,好不好?”
常歡驀地擡起頭來,剛好與毓華四目相對。
那一刻,她們看到彼此的眼中仿佛都盛開了一片透明如水母般的花朵。
然而就在這時,閣樓的門“吱呀”一聲,幽幽地裂開了一條縫。
兩人吓了一跳,不由循聲望向門口。
門外是一片漆黑,然而暗夜的死寂中,傳來一陣腳步聲,“橐,橐,橐”,清晰可聞。
有人一步步拾級而上,步步逼近。
兩人都瞬間凝住了呼吸。
腳步聲到門口就停下了,接着“吱呀”又一聲,門縫被推開了些許。
一條黑影從門口爬進屋內。
毓華雖然身子微微打顫,但還是本能地站到了常歡的身前,手裏握着常歡剛才遞給給她的匕首。
“誰?”她深吸一口氣,沉着聲問。
“吱呀”一聲,門又被推開了寸許,一半的黑影被屋內的油燈照亮,顯出了來人的面目。
是老徐。
他默不作聲地看着二人,面無表情,一點都沒有喝醉酒的樣子。
兩道冷酷的目光從毓華臉上掃到常歡臉上,又從常歡臉上回轉到毓華臉上。
忽然間咧嘴一笑:“這麽晚了,你們還不睡,想去哪裏啊?”
毓華只覺整個閣樓陷入一種刺骨的陰寒,手中緊握的短鞘都被手心訫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