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十四、生分
第35章 三十四、生分
日子又不鹹不淡地過了一陣子。
這段時間,常歡白天在教堂讀經,去騎獵場練習騎馬和槍法,回來時也就只有吃晚飯時彼此才能見上面。
只是她再不如從前般狎昵,對毓華都是規規矩矩的行禮。
反倒和老徐更親,因毓華總聽兩人屢屢談起基督教義,騎獵關竅,以及和馮督軍之間的來往。
從二人的對話中,能聽出老徐現在大概是越來越受馮督軍的賞識了,據說近日軍中正做新部署,下周起加緊練兵,以随時策應附近戰況軍機。
新任務由老徐全權督辦,這中間大約也有常歡的功勞。
因她每周都會去軍中教堂給衆将士唱贊歌,激勵士氣。
而這些特殊場合,從未有一次叫上毓華。別人問起來,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是體恤義母辛苦,有她一人代勞足矣。
常歡的态度擺明了告訴她,每天除了晚飯那點時間,不要見面。
毓華有幾次走到常歡門口,擡手想敲門,想了想最後還是放下了。
整個家裏,秋娟變了,常歡不理她,老徐又将她重新當成一只金絲雀供養起來。她只覺得空蕩蕩的宅子裏,自己仿佛只剩一縷孤魂活着,無可依憑。
那她千辛萬苦來到西北,又是為了什麽?
是不是這個決定從最開始就錯了?她不該憑着所謂的一見投緣就任意改變一個人的命運。
而她自以為能改變的命運,說不定從最開始就是被杜撰的。
也許,常歡在外國記者詹姆斯采訪那天所說的全是真心話,接近自己就是有所圖。
後來發現可以換親近對象,就借機攀上了老徐,還順便搭上了馮督軍那條線。
平日裏看她這樣單純可愛,就真覺得她是如此孩子氣。
其實人家走南闖北,早見識過人心如獸的那一面,比她更懂得怎樣生存。
在她面前,一切只是演戲罷了。
然而一想到那天深夜的閣樓裏,常歡那個怨怼的眼神和那句冰冷的話,又覺得這孩子不至于此。
若是當真只把她當成一個過牆梯,那自己和老徐之間不管怎麽了,又何至于一副受傷害,受背叛的樣子。
她不信那種表情也能裝。
既然這麽在乎自己,卻又為何拒人于千裏之外?
毓華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連着好幾個晚上沒有睡好覺了,每一天活着只覺得是煎熬。
終于,有一個念頭自心底悄然生根抽芽:走吧,不要再回來了。
離開這裏,不管錢夠不夠,自己能撐多久,也比留在這裏強。
自打有了這個念頭,她就開始留意離開的妥善之路。
既要帶上足夠多的盤纏,又不能提前讓人發現她的去意,還要想好逃跑的時機,如何甩開可能跟蹤和追擊自己的眼線。
毓華想起了自己常看的小說雜志,裏面那篇軍閥姨太太和有志青年私奔的故事裏似乎也有相似的情節,最後倒是走成了。
人家姨太太在走前開始麻痹軍閥,讓對方放松警惕,那就借鑒學習一下,也可在老徐跟前獻個媚。
真沒想到自己的命運居然和雜志上的小說隐隐暗合。毓華臉上不禁浮起了一絲自嘲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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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媚老徐并沒有那麽難,只要拿出從前真心真意對他時的那些表象行為就可以了:比如親手下羹湯做點心,再派王師傅開車送去軍營,連老徐的手足也一并照料到。
立杆見影。
那天老徐回家,就一副臉上有光的樣子,贊她想得周到。
又感慨這是久違的的溫馨,談到當年她來看自己時,自己對她多有疏忽,說着就伸手擰擰她的臉,一副懊悔寵愛的樣子。
毓華笑笑,強忍不适,伸手挽住老徐胳膊,說自己當初實是不懂事,只盼老徐的心思留在自己身上,是兒女情長,卻不知老徐的鴻鹄之志在報效國家,要以大局為重。
“那現在呢?”老徐瞧着毓華。
“現在當然不一樣了。”毓華靠在老徐肩頭,“跟你在這兒一起住了幾月,才知你是真心為國,大業為重,日夜辛勞的,從前我那樣給你添亂,實在是太任性了。”
老徐一臉舒暢地點點頭,驀地伸出一手來直接摁上毓華的肚子。
毓華吓了一跳,下意識往後一縮,但老徐的另一只手又摟定了她。
“其實吧,女人家重情長是好事。”老徐笑吟吟地,手在毓華的肚子上揉了揉,“啥時候能給我添個兒子,家有兒女,湊個‘好’字,那就家國兩不誤了。”
毓華強忍惡心,裝作情意綿綿地握住老徐的手,卻順勢從自己身上拿開,低頭道:“這件事也不是我一個人說成就成的,還要看老天爺肯不肯賜我們這個福。”
老徐反手握住毓華,摟了摟她的肩,湊近她的臉瞧着她道:“想通了?不怪我撕了合約了?”
毓華微嘆一口氣道:“說實話,前兩日我是真生你氣,只是回頭想想,常歡一天天大起來了,瞧着同我也生分了……她到底有自己的路要走,我跟她的情分也不一定有那麽深……不要為了虛無缥缈的東西倒把唾手可得的安康和美的日子給毀了。”
老徐一臉欣慰道:“你能這樣想就對了,畢竟我同你已做了多年夫妻,這個家沒有你、我,可都不成。”
毓華頓了頓,再次伸手挽住老徐:“嗯,那我就把家裏打理得齊齊整整,讓你,不,讓我們住得舒舒服服的,可好?”說着她轉頭看了看一樓,又看了看院落。
院子裏,秋娟又在指揮着仆役忙活着,毓華眉頭微微一蹙,挽着老徐的手又緊了一緊。
“我有這個權力麽?”
老徐瞧瞧毓華,又擡頭瞧瞧秋娟,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當然,這個家既是你我的,自然徐太太說了算。”頓了頓,又從鼻子裏發出一聲悶哼,“至于旁人,不過是來幫襯徐太太的,只要太太在,一個丫鬟怎麽可能越過太太去?”
“老徐,謝謝你。”毓華轉頭,瞧着老徐,認認真真道。
“謝我什麽。”
“不嫌我往日荒唐,待我跟從前一樣,是吧,老徐?”
老徐細細賞味毓華的笑容,眉眼忽的一凝。
毓華道:“忽然這麽瞧我做什麽?”
老徐眼神微妙地看着她:“我在想,你這話到底有幾分真意?”
毓華心裏猛地一跳,老徐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端詳着她的神色,“你該不會是為了護住你的常歡,故意同我周旋不成?”
“我護她,不過是因為怕你待她不好。可現在她待你,倒比待我更親近些,我護着她做什麽?”毓華愀然道,說着輕輕撥開老徐擰着自己下巴的手,“這孩子已經不同從前了。”
見毓華果然一臉悶悶的樣子,老徐打量了半天,面色舒朗起來。
“這事不用發愁。你剛不是說她有自己的路要走嘛,孩子大了,只要沒有行差踏錯,未來自有她的好前程。”
老徐又握住毓華的手,瞧着她的眼睛,“只要你們都好好的,我自然保你們一個平安。瞧瞧,契約雖然不在了,可契約精神還是刻在我心裏的。”
老徐笑了起來,可他的眼神依然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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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過後,徐家的氣氛緩和了不少,毓華下定決心扮個稱職的女主人。
裏裏外外親自過問,又是擺設家居,又是打理院落,都是照着自己的心思,大幅度将原來秋娟排布的影子都蕩滌得幹幹淨淨。
秋娟自是不高興,偶爾向毓華說兩句,卻總被毓華笑吟吟地打斷,表示前段日子自己懈怠了,多虧秋娟在打理,現下恢複精神了,自然由自己全盤操持為妥。
“你沒事時可以去附近轉轉,聽說你來這裏小半年,倒認識了不少娘姨,平日裏也挺有天談,正好可以松緩心情。”
秋娟聽出了言外之意,欲待分辯幾句,毓華又表示,“這也是老徐的意思,說你辛苦了,剛好可以休息幾天。”
秋娟沒有再說什麽,自此在這個家中仿佛隐退了。
但毓華從秋娟的表現中,知道她沒有同自己自剖心跡,辨明之前所做種種舉動,就再清楚不過她的立場了。
只是毓華也懶得再勻精力應對秋娟,畢竟每日值得珍惜的,還是同常歡在一起“一家三口”共餐的短暫時光。
在有限的晚餐時間裏,她一改之前悶聲不語的做派,十分熱絡地回應老徐和常歡的言談,對于自己不懂的槍械和騎獵,也顯得很好奇。
不懂就問,偏又問到點子上,外加幾杯小酒恰到好處地一醺染,讓老徐“好為人師”的脾性發作起來,滔滔不絕地跟毓華灌輸起各種軍理知識來。
每頓飯的時間也逐漸長了起來。
而桌子上,徐先生和徐太太“恩愛”的小動作也多了起來。
常歡在邊上冷眼看了幾天,漸漸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變成桌上最寡言的那位了。
有一天,常歡實在是忍不了,等老徐趁着酒意回房歇息後,截住了毓華,把她逼到牆根發問:“你到底想做什麽?”
毓華看了常歡一眼,淡淡地道:“你終于肯主動同我說話了?”
常歡沒回答她,只管盯着她的眼睛,看到她瞳孔裏去:“你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想通了呗。”
“什麽?”
“既然打定主意做少奶奶,那就得有個少奶奶的樣子。”毓華也盯着她的眼睛,“該巴結巴結,為了我的舒心日子,不是嗎?”
常歡不言語,看她的眼神卻更冷了。
毓華瞧着她那樣,偏頭看着她:“怎麽了?只許你拍你義父馬屁,倒不許我和外子親近親近?”
常歡的眉頭明顯皺了一下,喉嚨也咕咚一下。
“我有資格攔你嗎?随你便。”
常歡冷冷甩下這句話轉身要走,卻被毓華叫住:“這麽不高興?是不高興我親近他,還是他親近我?”
常歡驀地怔住,轉頭看了眼毓華,這時,幾個仆人走來,要整理餐桌。
常歡看着毓華,藏起了明顯的不快:“怎麽會不高興呢?看着娘親和義父和和美美,我這個做女兒的別提多開心了。”
兩人彼此瞅了對方一眼,便各自轉身離開。
這以後,兩邊就好像争奇鬥豔一般,都可着勁兒親近老徐。
老徐雖被哄得興致盎然,十分享受,但很快便聽到了底下的傳言,說瞧這兩母女,倒不像母女,像是兩個姨太太争寵。
他怕之前“難怪要收義女”的流言複盛。俗話說三人成虎,第一次還可說對頭別有居心,三番四次,若傳到馮督軍耳裏,恐怕就空穴來風了。
因此,老徐警醒起來,反倒解勸毓華和常歡,“母女之間還是要和睦,可別随随便便生分了,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不好嗎?”
然而,兩人表面答應得好好的,但私下依然冷面冷聲相對。
這事讓老徐着實苦惱了一陣,直到常歡大考成績下來。
各門課勉強及格,不過已經夠得上轉學的标準了。
因此,便被當成一件天大的喜事,讓毓華操持了一場家宴。
他想像當初那樣,用一頓飯來擺平波折,彌補家庭裂痕,卻不想這場家宴後,他所期許的“全家和美”的日子走到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