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十三、 前六姨太
第34章 三十三、 前六姨太
“淩有喜怎麽會來這裏?老徐不是說把她休了嗎,是來糾纏的?”
毓華思索着,循着牆角的漏洞望去,見淩有喜端坐在石凳上,手裏握着繡花的絹子,微微側臉看向秋娟,語氣不急不緩:
“你這麽替他考慮,他是許了你什麽好處啊?”
秋娟沒有理她,只是冷着聲強調:“你別把話扯到旁處去,那天既然談妥了,你就不該還留這兒。”
見淩有喜不吱聲,秋娟又逼到她面前,“姑爺讓你住到別處,你卻帶着那幾個同鄉藏在此處,到底想幹什麽?”
毓華聽了這話,不覺擡頭,透過牆角,果然隐隐約約看到觀音廟後院的角落裏确還蹲着兩三人,瞧那身板,竟同昨日下午去村口集市買菜時撞見的那幾個異鄉人像極。
他們是和淩有喜一起的?
“見不到錢,想讓我們喝西北風?那我可對不起這幾位同鄉。”淩有喜不鹹不淡地道。
秋娟頓了頓:“你要真嫌錢少,就再開個價。”
“錢錢錢,在老徐眼裏,我真是這麽個掉到錢孔裏的人?”淩有喜嘆了口氣,緩緩轉過臉來,“怎麽,我來看望我前夫不行麽?他既然對我有義,我自然也該對他有情啊。”
說話間,淩有喜下意識地向秋娟飛了個眼風。毓華這才第一次看到她的正臉,與她想象中的妖魅不同。
五官靈秀俏麗,下眼睑微微泛紅,像是哭過一般,竟天然帶着一股楚楚可憐的味道,難怪會把老徐拿捏住。
秋娟冷笑道:“你若真有情,就不會問姑爺敲詐了一次又一次……”
“敲詐?”淩有喜當下截過她的話頭,“這是他覺得虧欠我,給我平他良心的錢,你是他哪門子的三姑六婆,有你什麽事?”
淩有喜說到此處,驀地起身,臉色一斂,目光如兩道秋水,狠狠剪住秋娟,秋娟猝不及防,當即微微怔住。
毓華怕她們瞧見自己,靠着牆根又避了避。
但淩有喜并未高聲恫斥秋娟,只聽她又吃吃笑了起來:“怎麽,你揪着這錢不放,你也想要這良心補償費?那就教你個法子,你主動送上門,貼着你家姑爺,他若收了你,你就借此要挾他……”
“你胡說八道什麽!”秋娟焦怒得臉孔都紅了。
“這就急了?我在你們眼裏不就是這樣的賤人嗎?”淩有喜淡淡一笑,“你想跟我一樣一夜登上高枝,賤就可以了。就不知道你自投懷抱,置你們家小姐于何地!”
“淩有喜!”秋娟氣怒不已,指着她,手指發顫,“休想挑撥我和小姐的關系,我跟姑爺一清二白,不過是有些事不方便小姐知道,幫他背後處理罷了……”
“你和你們小姐姑爺的事,不必說給我聽。”淩有喜抱臂道,“我只知道,昨兒個老徐說會再給我一筆安家費。當時明明說得那麽好聽,今兒為什麽只派你來傳話?他呢,打量就此毀約,真不怕魚死網破?”
“姑爺不會毀約!既然說好籌錢的日子,你們就安心回村裏等,留在這裏,讓你的同鄉一大早跑到門口轉悠想做什麽!”
“沒什麽,就是提醒提醒你家姑爺,他記性不好,不要忘了欠我們的錢。”
“貔貅,吞金的貔貅!”秋娟忿然道,卻又一臉的無可奈何。
毓華躲在那牆根下,聽那二人辨扯多時,最終秋娟見議不下價,從袖口裏拿出了一張支票,拍在淩有喜面前。
淩有喜就瞧了一眼,“才十分之一?昨兒可不是這麽說的呢。”
“是定金。”秋娟氣呼呼地,“剩下的姑爺自有安排,定在說好的時期內交給你,請你不要再到我們這裏來了。”
淩有喜這才拿過了支票,細細查看起來。
兩人也不再怎麽說話,很快秋娟就離去了。
而毓華沉默地站在牆根下好一會兒,方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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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到家後,一切看似與平常無異。
餐桌上,常歡向老徐請教槍法,兩人聊得十分投機,言笑晏晏。
飯後,秋娟誠懇勤勉地收拾室內,路過老徐身邊時将西洋報紙恭敬遞給他,老徐順手接過看起來,倒是一眼都沒有瞧秋娟。
毓華見狀走過來,給老徐斟了杯茶,老徐立刻放下報紙,笑着接過:“謝我的賢妻。”
讓她也在一旁坐下同他說說話,共同談談報章上的見聞。
于是随便講了些近來局勢,說起西風漸進,又談到鄰省兵燹之禍。
老徐一臉憂愁:“老百姓又要過苦日子咯,過不了多久,只怕戰火西移,我們也要早做打算……”
見老徐要跟她順着局勢往下談,毓華頓了頓,引向別的話頭:“對了,聽說六姨太回來了?”
老徐微微一頓,但臉上的神色卻未起絲毫漣漪,毓華瞥了他一眼,很快把目光投向一旁的秋娟。
果然,秋娟臉色微變,且下意識地瞧了眼老徐,但老徐并沒看她。
“你聽誰說的?”老徐看向毓華。
“記不清了,反正不止一個人見到,她來做什麽?”
一旁的秋娟聽得毓華這麽說,臉上的神情恢複平靜,走到一旁,叫來幾個仆役,安排打掃院落的事。
老徐沉默片刻,像是很憂慮的樣子望向毓華:“她沒來找你的麻煩吧?為難你沒有?”
毓華頓了頓:“那倒不至于……”
“我想她也沒那麽大的膽子敢登門鬧事。”老徐注視着毓華,見她沒有否認,便嘆道,“實話告訴你也無妨,還不是因為這個事?”
他用手指比劃了一個“票子”的手勢。
“又來問你讨錢?”
老徐皺起眉,“是封口費。”
“可上次你不是說都給完了,也和她做了了斷?”毓華望着老徐。
“是,但這次還來了她的幾個同鄉,拿着她同我過去的那點事做文章。”
“你一個堂堂參座,對着這樣的潑皮,還不好對付麽?”
“那也不能濫用職權啊,總不能在我地盤上鬧出人命。”老徐邊說邊關注毓華的表情,見她似乎只是擔憂對方的出現會造成麻煩,便笑笑,伸出手來拍拍毓華的肩膀,“你放心,這幾個人雖是不好對付的潑賴,但總會想出法子把他們攆走。”
“嗯。”毓華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麽。
“毓華,你現在是我堂堂正正的徐夫人,而常歡就是我女兒。我們一家三口沒有第四人。”老徐一臉的鄭重其事,心意頗誠,露出了哄她到大西北時一模一樣的神情。
毓華不說話,目光掠過窗棂,見院子裏常歡拿着根骨頭,正在逗弄維維,聽到她在說:
“好狗子,來咬啊。不許挑食,有什麽吃什麽。”
維維搖着尾巴将身子拱過來,一口叼住了那骨頭啃起來,常歡則伸手摸摸它的毛發。
彼此親昵極了,好像什麽都不曾發生過似的。
院子另一端是秋娟正指點着仆役忙這忙那。經歷過方才的失色之後,她早已恢複了正常。
然而毓華在旁看着這一家子人,寧谧安詳,卻有種山雨欲來的感覺。
每個人都像口古井,不知藏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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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外部局勢似乎不大好,老徐在家時總能接到軍部的消息,飯後又匆匆趕赴軍營,說是半夜也不一定回來。
毓華好不容易等到老徐走了,秋娟帶着仆役忙活完離開小樓後,趕緊來到三層閣樓,她實在憋了一肚子的話要講。
輕輕打了兩下門,裏面有了動靜,傳出常歡的聲音。
“誰?”
“我。”
過了片刻,門把輕輕旋動,門開了。
常歡站在她面前,定定看了她一會兒,沒言語,繼而轉身進門,毓華也進來,随即關上門。
“這麽晚還不睡?”
常歡在床邊坐下,言語冷淡:“正準備睡,有話說就請講。”
她沒坐,只是站在對面,盯着常歡好一會兒:“到底怎麽回事?”
“什麽怎麽回事?”
“你怎麽突然接受了他?還跟他那麽親?”
常歡冷笑了一下,驀地擡頭看向她:“那你覺得是怎麽回事?”
毓華一愕,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麽。
常歡見她這樣,眼中冷意更甚,起身走向她:“現在,你是他妻子,我是他女兒,我不跟他親,還能怎樣?”
“我警告過他,讓他不要對你亂來。”毓華頓了頓,“他沒怎麽樣你吧?”
常歡凝視着她,用一種從來未曾有過的古怪神色,從齒縫中逼出話來:“他能把我怎樣,他敢把我怎樣?”
“他對你規矩就好。”毓華像是舒了一口氣,停頓片刻,“你打算哪天走?”
常歡微微一怔,看着她:“走?走到哪裏?”
“哪裏都可以。你昨天不是說想和我一起走嗎?”
常歡看着她,沉默片刻:“我不打算走了。”
“你……為什麽?”
“因為我想通了。”常歡走到衣櫥旁,打開取了一件絲綢睡衣,用手指輕輕在上面劃過,“我這輩子都沒穿過這麽好的睡衣,是你給我買的。”
頓了頓,擡頭瞥了她一眼,又補充了一句,“用的是他的錢對麽?”
“你什麽意思?”毓華不覺提高音量。
“你說的對,我倆沒錢,就算逃出去了又能活多久,難不成再回到從前那樣的日子?不如留在這裏,當一個乖女兒,不好嗎?”
若不是親耳聽到,毓華真不信這話是從常歡嘴裏說出來的。
“你當真這麽想?”
“我不能這麽想嗎?”常歡邊說邊在她面前換起睡衣來,看得出她十分心悅這件睡衣,“你不是一直說,留在這裏的機會多不容易,讓我不要浪費,現在有個幹爹,還有個幹伯伯,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願意罩着我,我一門心思要走,可是傻子?”
毓華靜靜地看着她:“即便維維是死在你幹爹的手裏”
常歡終于有了異樣的反應,她的手頓在了中途,但很快又繼續劃拉着這件絲袍睡衣,言語淡然:“維維不是在樓下睡覺嗎?”
毓華見常歡這般,深吸了口氣,頓了頓:“我今天在觀音廟見到了六姨太,還有秋娟。”她走近常歡,壓低嗓門,“好像他們拿捏住了老徐的把柄,但絕對不是他之前的那件事。”
“所以你覺得把柄是老徐殺死了一只狗?那你也太天真了吧。”常歡一臉的無動于衷。
“當然不可能這麽簡單,但你說這些人既然來敲詐老徐,有沒有可能趁我們昨天不在家的時候上門,不想維維怯生,有可能就跑出來沖陌生人一通亂吠,結果陰差陽錯維維被殺死了,不知怎的這件事也鬧大了,老徐怕傳出去有損他名聲,就把維維埋了,換了一只跟維維長得極像的狗……”
“你好能想象。”常歡突然笑出聲來,“老徐怕這事鬧大,要殺人滅口,殺的也是六姨太他們,為什麽要對一只狗動手?沒理由的。姐姐,你是不是平時小說看多了?”
常歡沒用過往甜糯的稱呼“姊姊”,那聲“姐姐”聽在耳裏滿是諷刺和戲谑。
毓華心裏一涼。
這孩子昨天還在為狗的命運抱不平到玉石俱焚,今天居然能将一切抛諸九霄雲外,這竟一點都不像她認識的常歡了。
“你到底……是怎麽了?”毓華呆呆地看了常歡半晌。
“我大概是想通了。”常歡依舊語氣淡淡,“倒是你,既然鐵了心當少奶奶,又何必假意站在我的立場說什麽為我好?還勸我走?你根本從一開始就沒想過離開這裏,就想回到他身邊過你的舒心日子吧?”
常歡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此時她已換好了睡衣,轉身整理起床鋪準備就寝。
毓華盯着她的背脊,這會兒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三五步,卻像隔着一道冰河一般,涼意不斷生發,逼得她步步後退。
“你是這麽看我的?”毓華嘆了口氣。
“我怎麽看你重要嗎?”常歡驀地轉過頭來瞪着她,“你還不是願意跟他……好……”說到這個“好”字,常歡的聲音低沉下去,重如千鈞,幾不可聞。
毓華眼前彷如閃過一道白光,身子一陣搖擺,雙腿也感酸軟。
她知道了。
什麽都知道了。
難怪會如此。
“我同他……那不是……”她聲音澀啞,心中卻突然一陣針紮似的疼,頓感一陣窒息的眩暈。
常歡緊緊盯着她,眼神也明亮了一剎那,好像在等她的解釋。
然而毓華終究什麽都說不出口:“你睡吧。”說着轉身要走。
常歡呆呆看着她背影,突然也狠下心來,轉身上床,挂下了床簾。
從簾子後傳來悶悶的一聲:“你犧牲了這麽大換來茍活的機會,我哪能随随便便就走掉。”
這話再次像刀錐一樣,深深戳在了毓華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