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掉了 錯了
第30章 30.掉了 錯了
這種工作場合的發言都會記錄下來,交給外宣部剪輯發布在社媒。趙觀棋對這種形式的發言不感冒,但在其位謀其事,縱使一萬個不樂意,這段時間也捱過來不少。
之前遇到的采訪和發言,對面都是冰冷不會微笑的機器,現在,屏幕後面會是周景池,簡直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好。”趙觀棋在黑暗中重重點頭。
回答完,穿過無數個肩膀,擦過無數縷發絲,趙觀棋也循着列列規整的座位去尋找那座攝像機。
臺上臺下笑語晏晏,偌大的會廳內,許多人都忙着掩面大笑或側頭低語。陣陣爆發的笑聲取代昏沉的頂,松松垮垮罩在頭上,趙觀棋感覺自己的頭也被蒙住,被一層薄紗籠住。
他擡頭,周景池仍站立着。
今天仰視周景池的次數遠超平常,趙觀棋卻不覺得累,仰頭推拒着頭上的無名力量。他只想看那張臉。
視線上移一寸,又一寸,直到側邊出現一只戴着冰袖的手臂。
趙觀棋一愣,随即意識到,自己的頭正在被周景池撫着。
順着發路紋理,輕而緩地撫摸着,拂過頭頂的發旋,最後消失在太陽穴傷口旁。
周景池收回手,趙觀棋頭頂的無名透明罩也跟着小品的謝幕一并離去。
“感覺好些了嗎?”周景池坐下來。
趙觀棋心猿意馬,垂頭去看兩人座位之間的扶手。他兀自坐正,輕輕回答了一聲‘好’。
随後又不解地擡頭:“不過為什麽要...要摸我頭啊?”
“我聽說這樣可以緩解焦慮。”周景池說得信誓旦旦。
“是嗎。”趙觀棋自認為也算是沖浪達人,怎麽沒有聽說過這樣的招數。頭頂好像還在細細密密的發麻,他問:“你聽誰說的?”
周景池回答:“徐醫生。”
“那不是湯圓醫生麽?”
“對啊。”周景池直言不諱,“他說不管什麽動物都有用的。”
原來是這樣,趙觀棋沖到嗓子眼的熱又被潑了盆冷水,恹恹地順着食道落回肚子裏。
臺上恰逢換道具的空隙,安靜再次襲來,整個廳好似就剩下他們兩人。周景池忽然覺得這個大廳并沒有他剛開始認為的那麽寬敞通透,比如此時此刻,明明兩個人座位之間的距離是足夠的,他卻能感受到一種透過肉體的焦慮緊張。
看來徐醫生的真傳也不管用。
周景池自認為是個不會安慰人的人,這一自我認知在此刻再次被證實。
偷摸伸向兜裏的手機,周景池還想問問萬能的度娘。還沒動作,隔壁的人卻像渾身起了火似地對自己上下其手起來,動作之快,感覺下一秒就要擦出火星子。
“怎麽了?”周景池小聲問。
“我東西好像掉了。”趙觀棋急忙低下頭望座位下的空間。
“什麽掉了?”周景池掏出手機按亮電筒,跟着向下找去,“你帶什麽了?”
“我——”趙觀棋猛地擡頭,撞進捧着手電光的周景池眼裏。
“我稿子沒了。”稿子一丢,這下趙觀棋更坐不住了,火急火燎地起身,“我去找,你和韓冀說一聲。”
“我陪——”
心急如焚的人像被風吹走似的,周景池說到一半的話卡在嘴邊,趙觀棋已經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門後。
周景池漫無目的地起身去追。
臺上正進行魔術表演,‘嘩啦’一聲引得衆人驚叫欣喜。周景池轉過頭去,一只白鴿倏然從單薄的黑布後振翅而出,只一秒又在黑布後消失無影蹤。
捧場的掌聲炸起,周景池一個激靈,跨步跑出去。
廳外燈光亮得刺眼,電梯樓層長久靜止着,身後爆發出又一記喝彩,周景池愣在門口,趙觀棋卻好若白鴿一般消失了。
往回走了兩步,燈光漸隐,周景池才發覺手裏的電筒還亮着。他停腳,利索地關掉手機電筒,打開聯系人撥過去。
兩聲長久的“嘟——”後,後排角落的座位亮起光來。
趙觀棋沒帶手機。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人也沒追上,電話也沒帶。周景池站在原地思考兩秒,低頭給韓冀發了消息。
韓冀回複得很快,看樣子是在哪裏享清閑。
果不其然,回複了一個問號之後,屏幕上又說——來後臺。
挨着廳內走到底,周景池摸索着打開一個鐵門,七拐八拐地終于聽到人聲。推開鐵門,韓冀正倚着牆準備點煙。
“動作還挺快。”韓冀将嘴邊的煙夾到耳後,轉着火機朝周景池笑着,“外邊兒說。”
跟着踏上最後一級臺階,周景池才發覺這後邊還藏着一方陽臺。不過不是糾結這些的時候,他跟着走到陽臺邊沿,說:“趙觀棋稿子丢了。”
韓冀轉着火機的手頓了一下:“這話你說三遍了。”
“怎麽你還怕我聽不懂中文啊?”
“不是這個意思。”周景池對韓冀的過于平靜有些意外,“我的意思是......”
“......他怎麽辦?”
“又不是三歲小孩兒了,找個稿子還能把他為難死不成?”韓冀覺得周景池這話有意思,轉過頭吊兒郎當地笑起來:“也就你把他當小孩兒,他爹都沒這麽緊張他。”
沒有捕捉到重點,周景池自顧自說:“他很緊張。”
韓冀卻不以為然:“嗯哼?”
“丢了稿子肯定更緊張了。”過了幾秒,周景池再次開口:“他腿受傷了,你也知道,所以他一個人找肯定來不及的。”
“所以?”
“你這有電子版麽?我去給他再打一份。”
“......”韓冀無語,“還以為你有多高明的招兒呢。”
見周景池陷入沉默,韓冀往他那邊走了兩步,轉過身靠到欄杆上,說:“這會兒多半在哪兒自我心理建設呢,別搭理他,慣的他臭毛病。這麽多年就這死樣兒,也就你緊張緊張。”
“我沒緊張。”周景池下意識反駁,将身子往後探了探。
韓冀去拍周景池肩膀的手滞在半空,滿臉沒意思地摸了摸耳後的煙:“你也就騙騙自己得了,我之前可是學心理的。”
怪異的話題,不知怎的還能扯到自己身上,周景池強行拉回主題:“難道不管他麽?”
“管?”韓冀像聽到什麽不可思議的話一樣,微微直起身子,“你這話跟他爹口氣似的。”
“我也不跟你兜圈子。”韓冀将火機轉得飛起,滿臉無奈,“他這個一碰到點事情就緊張焦慮的毛病可有年頭了...”
“你抽吧,沒事。”周景池突兀打斷。
“還是你善解人意哈。”韓冀笑呵呵地取下耳邊的那杆煙立馬點燃,猛吸了兩口繼續說:“剛開始吧,就是他爹總逼着他參加什麽比賽,什麽采訪,幾乎每天就沒個休息的時候。那烏泱泱的一群人擱臺下盯着,換誰誰不緊張啊。”
“更何況那時候他才幾歲,天天訓練,他爹請的什麽老師啊教練啊的錢我感覺起碼能買棟別墅了...”韓冀頓了頓,不自覺舔了舔嘴唇,推導般得出結論:“我感覺就是那時候落下的毛病,小孩兒的年紀本來就容易不自信,容易緊張。他爹又強勢,就這麽軸着,不成老毛病才怪了。”
煙草的氣味順着雨後的風鑽進腦子裏,周景池看着韓冀将煙灰抖到沾着水的欄杆上。
韓冀說完兩句皺起眉來:“所以我說也就你這個不知情人士才緊張他了。”
周景池不解,跟着愈發濃重的煙氣蹙起眉來:“為什麽這麽說?”
“他家裏就沒個這樣心疼他的人。”
韓冀說得輕松,周景池卻表情凝重起來。
斟酌一瞬,還是問出口:“他以前參加什麽比賽?”
這下換韓冀大吃一驚,抖煙灰的動作都頓住:“不是吧,我還以為你們關系已經更上一層樓了,合着現在還在原地踏步啊?”
沒等回答,韓冀笑得有些幸災樂禍:“看來他為人處世也不咋地。”
話音剛落,鐵門被推開,門外的人開口:“韓總,你剛叫的酒到了。”
韓冀指了指周景池:“給他也來一杯。”
拒絕的話沒有說出口,周景池微微颔首接過高腳杯。
韓冀兀自碰杯,‘叮’一聲,周景池莫名想到拒絕趙觀棋的那杯紅酒,心虛垂目。夜色太黑,杯壁上只有大片的液體陰影。
無需提醒,韓冀自然接話:“他之前是攀岩職業運動員。”
很簡單清晰的一句話,周景池卻解讀得艱難無比。
“是不是還挺吃驚的。”韓冀一副見慣周景池這種鬼表情的模樣,“知道的人都你這個樣子。”
沒有喝酒,周景池另一只手攀上冰涼的欄杆,低聲道:“他沒和我講過。”
“他當然不願意說了。”韓冀抿了口紅酒,轉頭看周景池,語氣自然,“他恐怕恨死那時候了。”
“跟坐牢似的,自己喜歡的不能好好學,被他爹逼着做什麽攀岩天才。”說到趙觀棋父親,韓冀對這位長輩顯露出明顯不滿,“真不是我說,他爹腦子真的是有病,自己做不成的事情非得逼子女做,自己年輕的時候受傷職業生涯受挫就算了,還他媽的要觀棋再走一遭。”
越說越起勁,韓冀幹脆一口氣悶掉紅酒,騰出嘴繼續聲讨:“......上學耽擱了,興趣愛好不讓學,周末假期也沒有。”
“他媽的真是要啥啥沒有。”
“更可笑的是,訓練不達标,比賽拿不到名次,連人家親媽都不讓見上一面。”韓冀又兀自笑起來,“老子當時就喊他跟他媽媽吧......”
“不聽老子言,吃虧在眼前。”韓冀低着頭喃喃道。
周景池聽出些無力和自責出來,韓冀說得吊兒郎當,一副八卦甘為人言的架勢,其實心裏比誰都無奈,比誰都心疼趙觀棋。
韓冀搖着沒有酒的空酒杯,肩上突然沉下一股力道。周景池拍了幾下他肩膀,舉起手裏紅酒杯碰了他手裏的空杯一下,然後照樣一飲而盡。
韓冀雙眼瞪得圓圓的,嘴邊的笑也凝固,全身凍結般盯了周景池半晌。
“我靠,你別這麽喝!”韓冀如臨大敵,一把奪過周景池手裏正要續杯的紅酒,“趙觀棋知道了打老子你又不拉架。”
沒有理會韓冀的話,周景池還保持着倒酒的動作,只是一雙眼回視過去,問:“他腿是不是受過舊傷。”
韓冀遲鈍地緩緩點頭。
“那...他來這裏,是因為他父親的緣故?”
“差不多吧我感覺。”韓冀說,“我沒問過,他也不愛說這些。不過誰攤上他那個爹都得跑得遠遠的吧。”
“糾結這個幹啥,問問他回來沒。”
韓冀掏出手機,電話撥通,鈴聲順着周景池的掏口袋的動作變得清晰明朗。
“他沒帶。”周景池将屏幕按滅。
“管他的呢。”韓冀見狀也不打了,轉頭給自己倒起酒來。
周景池将杯子擱到菱形紋的露臺瓷磚上,深吸了兩口氣,走到另一邊,雙手搭上冰得沁人的鐵杆。
自然而然擡頭去看遠處的天,月池夜晚的魅力一直在于多變。剛說話的時候還是烏雲壓頂,這會就已漸漸散開,月光在頭頂撕開一道口子,捧場的星星點點給這道縱帶綴上波點。
視線裏,雲還在緩慢移動,周景池腦海裏的薄霧濃雲卻還籠罩着。韓冀的字字句句如同雨點般輕輕墜落,重重敲打,卻始終無法穿透那層霧氣的屏障。
錯了,全錯了。
在籠罩中的周景池完全無法平靜,他之前一意孤行的印象和理所當然的猜測全錯了。
趙觀棋沒有在充滿陽光的家庭裏長大,反而是在父親只手遮天的無盡陰霾下艱難過生活。
心裏泛起一股沒來由的酸脹,周景池感覺到一股涼意,低頭看去,趙觀棋送的冰袖被欄杆上遺留的雨水浸濕了。
周景池觸電般将手收回,幾乎是立刻在心裏怪起自己來。
但他知道,需要怪罪自己事情遠不止這些——比如他憑什麽認為趙觀棋是開心的?他憑什麽不了解就胡亂猜測?就憑趙觀棋在自己面前一直笑口常開嗎?
植物有趨光性,有向水性,本身生長于壓抑環境下的人同樣會奮力成為自己的向日葵。而人之所以成為向日葵,是因為他本身向陽。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趙觀棋出類拔萃,成為了太陽。
他不應該先入為主地認為趙觀棋家庭幸福美滿,童年自由快樂,更不應該覺得煙是煩惱者獨有。周景池艱辛成長,摸爬滾打二十餘載才得以脫離魔爪,但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這個事實——趙觀棋與自己有過不相上下的掙紮時光。
自己忙着兼職掙錢補貼家用攢學費時,趙觀棋也許同樣痛苦地沒日沒夜與岩壁為伍;自己忙着規避異樣眼光小心做人時,趙觀棋也許同樣渾身不适地接受厭惡至極的注視和追捧。
他們本是一類人,也許世界上的人千千萬,但他們是如此痛苦的一類人。
一片混亂和惶惑,周景池被無形的韌絲狠狠捆紮,趙觀棋的手機卻在此刻振動了一下。
屏幕上彈出一個提醒——‘搶凳子ready’
周景池看不懂,在屏幕将要熄滅時,眼睛又被鎖屏上的日期抓住。不知道趙觀棋什麽時候打開了在鎖屏上顯示農歷的選項,他發覺,距離上次看好的第二次良辰吉日還剩兩個月。
奇怪地毫無波瀾,周景池平靜注視到屏幕暗下去,一個月前的他仿佛跨越時空提醒此刻的他——
三個月後再次自殺的日子正在背後悄然臨近。
混亂思緒沒有被突如其來的死訊吓個空白,周景池恍然記起趙觀棋生日還有三個月。
思索不出個所以然,韓冀卻在身後跳起腳來:“你胡說八道什麽呢?!”
周景池不明所以轉頭,緩緩走近,韓冀正捂着手機義憤填膺。
“還敢咒人?”韓冀不顧形象地大叫起來:“信不信老子找一車面包人弄你?!”
意識到口誤,韓冀氣勢低了一半,嘴上卻還不饒人,周景池嚴重懷疑他在哪個街角大娘罵街班進修過。
“誰啊?”眼見愈演愈烈,周景池按捺不住詢問,“說什麽了這麽激動。”
“他奶奶的說咱棋給抓局子裏去了。”韓冀憤憤不滿,“咒誰呢他!”
“做生意的還經得起這麽咒?這些詐騙電話真是越來越不學好了,我非得給他點顏色瞧瞧...”
暗覺不妙,周景池伸手:“給我。”
“你罵人能行麽?”韓冀遲疑。
“......”周景池一把奪過,不管咋咋呼呼的韓冀,轉頭徑直貼到耳邊。
“喂,您好。”他習慣性問好。
長久的靜默,整整三十秒沒有回應,周景池懷疑地将手機拿下,屏幕上卻顯示正在通話中。
只得重新貼回耳邊,周景池再次喂了幾聲。
那頭傳來一陣模糊的議論聲,應該有人捂住了收音筒,悶悶的,分辨不出說了些什麽。
快要放棄時,那頭傳回聲音:“是我。”
空白霎時占據大腦,韓冀還在身邊叽叽喳喳,周景池在電話間張嘴沉默。
覺察到異常,那頭艱難嗫喏道:“......叫韓冀來,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