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錨點
第29章 29.錨點
兩個人在黑暗中偷偷摸摸溜進晚會廳時,已經錯過了一大半的歌舞節目,趙觀棋的發言也被韓冀緊急推到閉幕式前。
舞臺上是外邀舞團新排的話劇,正演到高潮部分,沒人注意角落的兩人。晚會廳寬敞通透,後排的座位留了很多空出來。周景池到處打量一周,趙觀棋擡腿就往沒人坐的倒數第二排鑽。
黑沉廳內能見度極低,只走出兩步,趙觀棋猛地一個趔趄,視線裏的黑暗随着身體的不受控下墜持續放大。
熟悉的摔倒感撲面而來,趙觀棋猛地閉上眼,話劇演到群情激昂的大片陳述,耳邊字字清晰緩慢。
沒有痛感,沒有貼地,耳邊還是清晰的臺詞聲,只是有點難以呼吸。
“你能不能...先站起來...”
“再欣賞話劇...”周景池雙手死命攥着趙觀棋背後的襯衫,說得有些咬牙切齒。
“嗯?”趙觀棋驀地睜眼。
自己身體與地面呈一個輕微夾角,驟然放大感覺近在眼前的地板也還離自己十萬八千裏。
看完地板,後知後覺的尴尬随着像半個彈弓的脊背爬上來,趙觀棋扭捏地咳了咳,周景池見他反應過來,使勁兒往後退了兩步,把他扯正。
“還想受傷?”
“差點又受傷。”
兩個人在離舞臺遙遙的黑暗中同時開口,又齊齊陷入沉默。
反正是不用回答的問題,趙觀棋松了松勒脖子的衣領,輕輕搖頭:“當然不想。”
“不想就看路。”周景池搓了搓抓得生疼的手,莫名想起那道傷疤的觸感來。
“太黑了。”趙觀棋聲音幾乎被表演的聲音蓋過,“我有點小近視。”
之前還說周景池遲早得近視,原來自己還領跑上了。
趙觀棋不好意思地笑笑,給周景池解釋:“散光稍有點嚴重,光線不好感覺自己快瞎了。”
“不過你放心哈,我可是良好公民,夜晚駕車都是戴眼鏡的。”
“我怎麽沒看見?”
“......那天你不是睡着了嘛。”
周景池抿了抿唇,話劇快要走到尾聲,兩人卻還在後門罰站。猶豫踟蹰中,最後一句真情實感的臺詞被演員講出,舞臺燈光切換,他在陡然亮起的四射鎂光燈中朝趙觀棋伸出一只手。
無序轉動的燈光在大廳內閃動,照亮無數人的臉龐一秒又逃走。明明暗暗,像那條糾結出汗的隧道,像應急燈閃過他們的臉。
趙觀棋借着喘息的燈光看過去,周景池的臉朦胧不清。
周景池嘴唇動了一下,沒有說出口。趙觀棋看出來了,頓了頓準備說沒關系,他自己可以。
還沒說出口,主持人已經重返舞臺開始報幕。
趙觀棋被陡然增大的報幕聲吸引過去,側頭掃向聚光燈下的舞臺中央,視線觸碰到主持人的長裙時,一只溫熱的手握住了他手腕。
在黑暗中瞪大雙眼,趙觀棋什麽話都講不出來,只感覺肌膚接觸的地方在發燙。
“想坐哪兒?”周景池沒有看他,轉頭掃視空位。
“......”
“你剛剛是不是想坐倒數第二排?”
“......”
“會不會太遠了?”周景池握着身側的手腕,猶自分析,“隔這麽遠,光線也不好,你能看見麽?”
“......”
“第四排有幾個空位,要不去那兒?”周景池眯着眼睛仔細盯了半天,最後補充:“不過得請人讓讓才能進去。”
“你上臺發言也方便。”
身邊人沉默的時間太長,聒噪不複存在,周景池怪異地側頭,趙觀棋正瞪着一雙眼盯着他。
“你幹嘛。”周景池被看得發滲。
“......聽你分析啊。”趙觀棋緩過神來,節目聲和昏暗燈光的陪襯下,視線也不自覺跑偏。
在描摹到那雙異瞳時,趙觀棋莫名想到周景池對電話那頭人的貼心叮囑,他發覺周景池總是透出一些自然到骨子裏的體貼做派,很居家,很溫婉。
對他是這樣,對誰好像都這樣。思及此,趙觀棋忽然拔高音量,說:“景池哥,你真好!”
一模一樣的話從另一個人嘴裏蹦出來,周景池恍惚想起樓下那通電話的結束語,要麽是手機漏音太嚴重,要麽就是趙觀棋耳朵成精了。
不知道這個學人的毛病哪裏染上的,喊哥喊得太頻繁不說,語氣還彌漫着一絲怪異。周景池皺起眉,不自覺緊了緊手才發現手裏還攥着這位男士的手腕。
突然被捏了兩下,趙觀棋識趣地指向一個靠後的位置:“就那裏就成,黑黑的,很——”
“很适合欣賞各類節目。”
選個座位也能糾結這麽半晌,周景池覺得趙觀棋怪能折騰的,但也沒深究,牽着他手腕走到前頭,邁出一步又輕聲囑咐:“注意腳下,有些紅毯翹邊了。”
趙觀棋低頭去細細看,才發現腳下就是一處翹邊的地毯,他惡狠狠踢了罪魁禍首一腳,踢完突然想起被抓着的手,又腦子不好使地沖地毯笑了下。
第一次作為引導員的周景池很敬業,腳步放得又輕又慢,緩緩地走,沒兩步又回頭看趙觀棋踩穩階梯沒有。
觸碰的地方算不上親密,甚至還隔着一層襯衫布料,趙觀棋卻着了迷似的盯着不放。周景池的手是燙的,隔着衣料的燙,從手腕燙到黑暗中凝視的眼。
慢吞吞走了幾步,趙觀棋懊悔起來,自己應該選更前的第四排。
不過機會不等人,周景池很快拉着他在座位旁站定:“你坐外面吧,到時候好出去。”
周景池考慮到腿腳不便的人還得發言,又說:“要不我坐外面,到時候扶着你點,也可以。”
“都行。”
“那你坐裏面吧。”周景池給他讓出通道。
等趙觀棋挪進去坐下,周景池跟着坐到旁邊。大廳的觀衆席是階梯式的,和電影院有些像,周景池靠在椅背上看了看舞臺,這個位置視線還算開闊。
“緊張嗎?”周景池看向隔壁坐立不安的人,問道。
“啊?”趙觀棋在身上亂搓的手停下來,“好像是有點。”
“周老師有什麽好辦法嗎?”
“......”周景池瞥了眼趙觀棋在身上四處亂摸的手,開口道:“我還沒遇到過你這種緊張起來喜歡自摸的學生。”
趙觀棋看他一眼,有些無奈地笑了:“我總不能摸你吧。”
說完,隐在忽明忽滅的燈光下的笑淡了些:“我之前讀書的時候,一緊張就渾身發冷發熱,一陣一陣的,嚴重的時候甚至心悸到沒辦法一直睜眼,只能閉着眼睛忍過去。”
他強調道:“特別是考試和公開場合發言的時候。”
周景池看着他,舞臺上正在演小品,前排傳來一陣陣笑聲,飄到耳邊,趙觀棋卻沒有繼續笑了。
“是不是挺意外的。”趙觀棋知道周景池的心思,自我剖析:“和我現在的性格還是挺大相徑庭的吧。”
周景池停留在趙觀棋形容的緊張情緒上,他原本可以就着這個疑點重重的話題進行下去,卻遲遲不知道怎麽開口。
幹脆換個話題,他問:“後來你怎麽克服的?”
“沒克服。”趙觀棋不遮掩,又笑了笑:“不然也不會在這請教你了。”
作為老師的周景池沒有立馬給出解決方案,反而想起自己的學生時代來。如果單是針對這個問題,他自覺是個深受其害的同道中人。
小品逗人笑,廳內笑語不斷,周景池耳畔似像非像的笑聲飄轉飛翔,落在一個陳舊的夏日清晨。
七年前,月池中學某個周一的升旗儀式上,飽受緊張情緒折磨的周景池攥着折痕深重的演講稿,在臺下心如擂鼓地靜靜等待。
今天是他在國旗下演講的好日子,母親也受邀坐在班級前列心懷欣喜地期待。他在上個月的市內聯考中進了全市前五,在一個小鎮教出這樣好名次學生,于公于私都逃不掉這場面向全校的傾情演講。
被修改過很多遍的稿子已經有些泛黃,蔓延的折痕如從頭到腳的焦慮将周景池牢牢套緊,但他還是毅然決然站上旗臺。黑壓壓的人頭整齊排列着,無數雙各含情緒的眼盯着,那是周景池成為一名教師之前第一次被這麽多人注視。
如芒在背的心悸愈演愈烈,背誦到第二段時,周景池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在微微發顫,抖動着,青澀羸弱到無人在意。
好像有人在笑,周景池不确定,那個時候視力似乎也被緊張影響到有些模糊。他低頭,假裝忘詞地去看早已熟記于心的稿子。
再次擡頭的時候演講內容已經過半,清晨的陽光很坦然,金燦燦灑到面朝自己的無數臉龐上。這次他卻看清了——真的有人在笑,很多人在笑。
嘴裏的演講詞突然變成機械性的肌肉背誦,周景池無所适從,直到老師上臺打斷他,他停嘴,将演講稿按着折痕重新折好,垂着頭向側梯走去。
走下階梯時,笑聲和一傳十十傳百的嘈雜議論聲終于爆發到耳邊。周景池瞪大眼睛,驚恐地接收那些如斧子般抛過來的竊竊私語。
無數雙眼睛得寸進尺地凝視着他,周景池無措驚慌,像抓不到水草的溺水者一樣回望。
他看見了,看見了一衆笑臉中羞愧難當的母親。
那種難以言喻的表情、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像數百人中憑空飛來的牢籠,四四方方的,如折痕和攀上脊背的緊張一樣,死死蓋住他。
那是周景池第一次戰勝緊張,以一種更為難堪的形式。
除此之外,再無勝績。
作為戰敗者,周景池還是從大大小小的發言和當着許多觀衆做pre的過程中總結出一些經驗。不知道換到趙觀棋身上是否依舊靈驗,他回想着開口:“緊張是每個人都會有的情緒,公衆場合尤其,要百分百避免是很難的。”
“很少有人能做到完全不緊張,我也是。”
周景池從那場演講中似乎悟出了一些門道,看着趙觀棋偷偷放到大腿上的手,說道:“但,掐自己不是個好辦法。”
被抓包的人愣住,大腿側邊的疼痛感也随之松泛下來。趙觀棋被看穿,索性坦白:“轉移注意力,這是我找到的最有效的辦法了......”
周景池側過身子,面朝周景池坐正:“你看着我的話,會緊張嗎?”
“不會啊。”趙觀棋回答。
“那如果是成百上千個我呢?”
“也不會。”趙觀棋說,“因為我們是熟人。”
“那你待會兒就盯着我看。”周景池從那次別開生面的演講中總結出最好方案。
想到演講時刻,周景池記起自己也曾盯着某個點。無數個攢動的人頭中,那個人像大海中的錨點,拴住周景池這只漂泊逐浪的船。
當時的錨點是周景池出于焦慮自尋的,現在角色轉換,趙觀棋的錨點是他自願抛出的。
只是沒想到時隔多年,自己也會毛遂自薦當上這個角色,經不經得住考驗,周景池心裏也沒底,但這個忙他得幫。
為趙觀棋,也同樣為自己。
錨點需要穩固堅韌,牢不可破,七年前那個錨點沒有做到,這次,他希望自己做到。
“好遠,我看不清你。”趙觀棋看了看舞臺到座位的距離,頗為為難。
“我會坐近一點。”周景池伸出手指點了點中間的位置,“第四排中間,這樣你的視線會比較水平。”
“可以麽?”他問。
當然可以,趙觀棋求之不得,但還是說:“太黑了,人又太多,我一晃眼就找不到你了。”
說得也有道理,廳內一排的座位太過密集,與會的工作人員太多。周景池坐在裏面像沉在一團團看不清的霧裏,站在臺上的人要面對的人實在太多,到時候說他像一只黑色小蟻也不為過。
錨點計劃艱難重重,周景池沉下心,驀地站起身來。
視線最後落在舞臺前的立式攝像機,在第一排與舞臺之間,近且目标物大。隔着笑語盈盈的人群望過去,周景池看見遙遠小屏上與舞臺同步的影像流動。
只一秒,他垂眼,對趙觀棋說:“我給你掌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