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脫殼
第24章 24.脫殼
“哦,這是下車說的了。”周景池自我糾正,“我好像真的不記得了。”
趙觀棋沉默幾秒,索性坦白說:“你說你父親是因為肺癌去世的。”
周景池想起來了,連同着那個奇絕荒唐的夜晚、那支剛評價完‘不合胃口’的煙。
沒等他開口,趙觀棋說:“你想英年早逝?”
“別的捷徑要三五作請才不情不願地走,這種捷徑倒是上道得很。”
“肺癌的成病因素有很多。”周景池抛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接着說:“我爸年輕的時候在修橋大隊上班,做傳統的石料加工工作。”
怕趙觀棋理解不了,周景池又進一步解釋:“就是用錾子打石頭,很大的那種,你也許沒見過。”
“那時候他們沒有防塵意識,通常都是光着膀子只顧着打,口罩是什麽東西也是完全不知道的。”
“久而久之,吸入的粉塵越來越多,他的肺越來越不好。”
他的聲音不自覺放輕:“後來加上幾十年的煙齡,就得肺癌了。”
一席話完畢,趙觀棋面色更猶疑幾分,他不懂周景池為何要延展開這麽多,但總有一股暗暗的不祥預感。
沉默幾秒,趙觀棋問:“你說這個給我聽,就是為了讓你抽煙?”
“不是。”周景池說,“我只是想說,肺癌的誘因太多,抽煙算不得什麽。”
“可你當時自己是那麽和我說的。”覺察到周景池正在合理化抽煙這一前後矛盾的行為,趙觀棋不得不警覺起來,“你不會騙我。”
“可我說的确實是實話。”
周景池平靜地對上趙觀棋探究的神情,一如既往,毫無破綻。他父親确實是因為多種誘因才不幸患上肺癌,那天的情境下,抽煙只是最呼之欲出也最明顯的原因。
“我不在意那個是不是實話。”趙觀棋沒有被帶偏,語氣堅決自信:“你不喜歡抽煙,你不會騙我。”
“那你呢?”周景池揣着那天車裏的答案,反問:“你喜歡吸煙麽?”
‘我也是為了裝酷,其實一點也不好抽。’
隔着空有顏色的微黃陽光,兩人不約而同地想起這句話。
周景池一開始是篤信的,趙觀棋年紀不大,若說因為壓力大解愁而抽煙大概率是犯不上的。他家境殷實,出手闊綽,一看就是富養長大,煙這個東西染上的原因也許千千萬,但周景池覺得最不可能是為了緩解壓力。
趙觀棋那麽開朗,樂觀,無論什麽情況都笑語盈盈,像此刻高懸照耀他的太陽。
可以帶來力量和新生,擁有絕對的勝算和話語權。
換到自己身上,從小受煙酒影響,周景池在父親的暴力行徑中随便拎出來一個場景,都是煙酒具在的高高在上面孔。
無數次煙霧缥缈時的咒罵和掀桌,先入為主地占據了惡劣印象。
趙觀棋被問住了,做賊心虛地想起天臺上被風吹走的那句輕飄飄的‘戒了’。
須臾,他梗着脖子回答:“我也不愛抽煙。”
得到一如既往的回答,周景池卻還直愣愣盯着趙觀棋,思緒從對面眼裏的心虛飄到頂層套房中成摞的空煙盒。
眼神碰撞,周景池想起父親也喜歡将空盒收集起來。只不過他喜歡大大咧咧像戰利品似的扔在家裏的每一個角落,趙觀棋卻是碼得整整齊齊,和床頭櫃嚴絲合縫。
周景池沒有深究,不客氣地推開趙觀棋,翻出要穿的衣服,轉身去洗手間。
知道趙觀棋不會進來,周景池沒有關門也沒有走進浴室,而是在洗手臺的鏡子前脫掉睡衣。熟悉的疤痕在偌大的明鏡中避無可避地出現,他本想裝看不見,套衣服套到一半卻又恍然停住。
後知後覺,周景池緩緩脫下穿了一半的上衣。
鏡子裏的無規則分布的痕跡十分搶眼,他不信邪地閉上眼睛,再次重複穿衣的動作。穿衣的手如想象中般擦過存在感極強的刀疤,避無可避。
沒正面問出口,周景池已經得出一半的答案——為什麽帶他去看醫生的答案。
趙觀棋一定看見了,他全身上下不堪入目的痕跡。
明明自己特意穿了長袖長褲,還是被看見了。
早知道不喝醉了……
懊悔先于羞愧席卷心髒,周景池在原地心如擂鼓,面如菜色。
萬念俱灰走出洗手間,某人正抱臂在身上嗅來嗅去。
“別聞了。”周景池出聲打斷。
趙觀棋一驚,馬上圓場:“我想起來了!韓冀早上抽了煙,給我蹭上了,你可別不信,他煙瘾大得很。”
沒有回答,周景池将疊好的睡衣放在床頭。
“你穿長袖啊?”趙觀棋明知故問,“不熱嗎?”
“你看見了。”周景池沒有打啞謎,問他:“吓到沒有。”
周景池難得直白,趙觀棋也不假思索:“沒有,只是有點吃驚。”
直接的問句,是個人都會委婉回答。周景池意識到這一點,補了一句當做橋梁:“你也不會騙我吧。”
這句話相當于——有話直說,我能承受。
沒有再次回答,趙觀棋兀自補充:“你看起來是很怕痛的人。”
說完又是一陣沉默,周景池想說不是,身上的傷痕就是強有力的證據。可回想起傷痕來由的日日夜夜,卻張不開這個口了。
也想說确實怕痛,但是是在正常情況下——對自己持刀相向的時候,一般處于不能自控的高亢奮狀态,感受不到任何痛楚……
面前陳述語氣的問句,似乎無解。
站立的兩端像是個天平,趙觀棋問句的砝碼快要占據重量點。
不知道此刻是不是承認這種不光彩傾向的好時機。趙觀棋是不是完美的傾訴對象,周景池也沒有百分百的把握。
他從來對任何事物都保以警惕和距離,這樣,才好在反噬襲來時用那顆千瘡百孔的心髒格擋承受。
不做無把握的事,不冒不必要的險——周景池秉持法則小心生存,只為建造一個屬于自己的脆弱外殼。
現在,一個捧着蜜罐的魁然大物站在面前。一下又一下,一次又一次,一陣又一陣,一天又一天不知疲倦地敲響他的殼。
殼子裏的人恐慌至極,惶惶不安的心髒将沸騰的血液泵到身體的每一處。
極致的心悸,卻卷起罕見的溫暖。
無計可施,無話可說,周景池緩緩看向發問的人——只一刻,他看見人類篤信遠在天邊的太陽近在眼前,暖而不燥,貼在心房躁動處熨帖着。
也許是希望暖意再持續得久一點,也許是期望天平趨于平衡,周景池故作輕松笑道:“其實還行,那種時候,感受不到什麽痛不痛的。”
他垂下頭,不去看對面的反應:“謝謝你,我知道你帶我去看醫生是為我好。”
“現在已經好很多了,這些……”周景池感到後知後覺的羞愧難當,“這些都是很久以前弄的。”
尊嚴很重要,但尊嚴也沒那麽重要——至少此刻,趙觀棋心裏那把稱對他來說,更重要。
殼子可以重建,太陽卻不會再生。
一番思想鬥争後,周景池請求道:“能別告訴其他人嗎?”
“真的……謝謝你。”
說完,沒去看趙觀棋表情,不過周景池猜測,應該不會很好看。他扭頭去找自己放在窗臺上的手機,屏着氣走過趙觀棋時,一只手忽然拉住了他。
周景池認命停腳,準備好迎接反駁或質疑。
“我給你帶了這個。”
沒有其他言語,面前遞來一雙黑白拼色的冰袖,周景池愕然,從嶄新的包裝擡眸去看趙觀棋。
“換短袖吧。”趙觀棋建議他,“釣魚太曬了。”
有些難以置信,周景池遲遲沒有接過,問道:“……你什麽時候買的?”
趙觀棋猶豫兩秒,答非所問:“網購剛到的。”
滞在空中的一雙冰袖孤零零地等待被接受,沒有像以前一樣不由分說地塞過去,這次,趙觀棋安安靜靜地,耐心無比地等着對方主動接過。
這也許是一次大獲全勝的試探,也可能是又一次的铩羽而歸。
這次,趙觀棋不做執棋的人,做完完全全的觀棋者。他當然想看周景池變得堅韌,拾起希望——但尊重和等待,才是周景池最需要的,他明白,也盡力照做。
也許這雙冰袖會被拒絕,或者接受後變成‘周景池欠賬記錄’中的一筆小小金額。
無論哪種,趙觀棋全全笑納。
天還是大亮着,溫度濕度都适宜。趙觀棋垂目,看到那只還沒有被遮蓋的藍色眼睛,接着是長袖的薄衫,将周景池罩得嚴嚴實實。
但趙觀棋知道,單薄的衣料下,是白皙透亮的肌膚,有起起伏伏的掙紮痕跡,像蛹中難以振翅的蝶一樣,傷痕累累。
然後是一顆穩穩跳動的心髒,很沉重,像一口被全力撞響的老鐘——某晚他附耳到左胸上窺聽後,至今餘音繞梁。
終于思考完,又或者終于察覺到不可名狀的目光,周景池從趙觀棋手中抽走了冰袖。
他自然而然地粲然笑着,是趙觀棋第一次見的笑。很明亮,很輕柔,像湮沒在陽光天際裏的遙遠月亮。
拆開包裝,周景池舉在面前仔仔細細端詳幾秒鐘。
然後從寥寥無幾的衣服裏刨出來一件短袖,陳舊折痕已經很重。周景池沒有再去洗手間,只是微微背過身,直接将身上的長袖換了下來。
又拾起床上的冰袖,轉過身就着趙觀棋的目光穿戴好。
“謝謝。”周景池說,“和我的衣服,剛好很搭。”
趙觀棋低頭去看,皺皺巴巴的短袖,領口已經有些發白,規整的折痕從肩部分布到衣擺,四四方方的格子将周景池大卸八塊。
趙觀棋用手抻了抻,毫無變化。周景池卻被伸到側腰的手碰得癢。
“癢。”
周景池往後縮了縮,挂起的笑牽起梨渦,趙觀棋只好住手。
“改天帶你去買幾件短袖。”趙觀棋語氣平常得像在安排會議。
沒等周景池開口,趙觀棋的手機響了起來,韓冀打來的。
“喂。”
“行,還有其他的嗎。”
“五分鐘。”
周景池安靜等待,趙觀棋挂斷電話,卻沒有轉達電話內容,而是在寶貴的五分鐘裏另起話頭:“你怎麽不問我們怎麽進來的。”
周景池掃了眼趙觀棋,對面的目光在隐隐發亮,于是他配合問道:“你們怎麽進來的?”
“你真不知道?”趙觀棋問。
“我該知道麽?”周景池理所當然地覺得趙觀棋擁有萬能房卡。
“我試出來房門密碼了。”
“什麽?”周景池震驚。
趙觀棋看他一眼,輕輕勾了勾手。
周景池好奇心作祟,探身過去。
溫熱的鼻息撲灑在耳畔,周景池聽見趙觀棋小聲說:“你密碼……”
“是我生日。”
【作者有話說】
棋:诶嘿嘿嘻嘻哈哈哈哈(流口水)
池:?十分有十一分的不對(驚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