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夢懸一線
第22章 22.夢懸一線
又一聲嘎吱之後,趙觀棋踮着腳,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坐下。
隔着擺滿各種文件夾以及一臺電腦的辦公桌,咫尺相近的視線如夏日輕盈的蜻蜓,點水般輕柔落在一張恬靜睡顏上。
周景池枕着雙臂趴在桌子上,面朝窗戶睡着了。
窗簾是紗制的,削去尖刺的陽光透進來,影影綽綽,光影婆娑,将徹夜未眠看過的臉照得很不一樣,像一尊不渡己的泥菩薩。
一邊向身邊的人播撒善意和笑容,一邊涉水渡河,屏着氣拖着命。
白皙修長的手端着玉淨瓶,灑出的甘露水只有零星幾點。
有時幻化成雨夜中頂着破口大罵撿起流浪貓的手;有時變成不厭其煩陪人在老舊農家樂尋物的腳;有時又變為在一衆候客車隊中、義無反顧選擇某輛最破舊的三輪車,無視司機殘疾腿腳毫不講價的心。
菩薩耿介端方,四肢勤,五谷分。
卻處在永不放晴的雨天。
天公不開眼,不作美。與人為善,緘默不言的泥塑菩薩被雨水沖刷掉手,侵蝕去腳。望着晴朗的對岸,他破釜沉舟渡河,卻被洶湧山洪暗流卷去最後的心。
那顆相擁貼近的心,明明是很沉重,很響亮的。
趙觀棋記得清清楚楚,好似那個擁抱之後,右邊也被印上了一顆一模一樣的心。
兩個人的心髒疊在一起,會變得強大一些嗎?
會嗎?
他不知道,也沒人會知道。
陽光牽動的無數微小塵埃中,周景池似乎睡熟了,眼珠在眼皮下快速轉動。趙觀棋記得,這個叫‘快速眼動睡眠期’,人類在清醒後能回憶起的夢境,大多都發生于這個時期。
黯然的注視中,趙觀棋祈禱,一定要是個好夢。
光斑緩慢地移動,巧然與睫毛共顫,周景池不适應地緩緩睜眼,發麻的手臂牽動着脖頸,渾身如老舊發出麻點的電視機一樣難受,舉起一半的頭不得不停下來緩緩。
“醒了。”
眼睛還半眯着,周景池不敢挪動鋪在桌面的手臂,艱難看向對向聲源。
“我睡......多久?”腦子一片混沌,他問得含含糊糊。
趙觀棋遞過去一杯熱蜂蜜檸檬水,看着腕表說:“從我進來算起的話,兩個多小時。”
“我睡了這麽久?”周景池想起夢境裏的光景,似乎在感嘆:“感覺就是一瞬間。”
“一瞬間你的手會麻成這樣?”趙觀棋拿着沒被接過的杯子,走到他身邊,杯沿攜着檸檬的酸澀和蜂蜜的甜膩撲鼻而來。他命令道:“張嘴。”
明明無人作答,趙觀棋卻好像得了應允,将杯子緩緩傾斜。熱氣愈近,杯中酸甜的檸檬水從唇齒間湧進,周景池拒絕的話語随之咽進胃裏。
趙觀棋不通人情,一杯見底後才放過難以協調吞咽與呼吸的周景池。
“還想吐嗎。”他放下杯子問。
“早就不想了。”周景池逃離般往後仰着身子,無視就位的紙巾,用手胡亂擦了嘴,“我們走吧。”
“戴上。”趙觀棋将手裏的一次性口罩遞到他面前。
“這是幹嘛。”黃昏雖逝,太陽的餘威卻還在,戴上口罩難免燥熱,周景池不樂意。
“上車再摘掉。”趙觀棋語氣不容置疑。
雙目對視,周景池想起大廳裏趙觀棋那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沒必要再生事端,他沒理由推脫,撕開包裝戴在臉上,只露出一雙大眼睛,說:“走吧。”
趙觀棋提起藥,兩人一前一後進到電梯,降到一半,電梯門打開,并肩而立的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那襲快要耷拉到地上的白布。
兩位戴着口罩的醫護人員緩緩推床而入。
周景池立刻向後閃避,躲到趙觀棋身後那方狹窄的角落裏。
趙觀棋側頭掃了一眼,将身體往周景池面前挪了些許,如一方另類的方舟般攏住他。
無人說話,只有白大褂口罩上方不遮不掩的漠然與肅穆。
電梯降得很快,不過幾秒,便穩穩停在一樓。趙觀棋側開身子,在偌大的電梯裏為周景池讓出通道。
沒有遲疑,一個人影飛速而出。
緊随其後,趙觀棋沒忍住回看一眼,電梯門已開始內合,占滿轎廂的白在縫隙中繼續下行。
開小差不過幾秒,周景池在眼前徹底消失。
趙觀棋加快腳步,出了大門卻轉頭撞上望着路邊的高澤洋。
“別追了,人又沒跑。”高澤洋對着他,話裏有話:“心急跑着追來追去,小心栽跟頭。”
“不會。”趙觀棋斬釘截鐵,“你別推己及人。”
“真真假假,懶得跟你兩個打啞謎。”高澤洋望着趙觀棋那輛賓利,似勸似問:“你別是三分鐘熱度吧,他禁不住的。”
他從遠處拉回視線到趙觀棋身上:“想清楚再做,人可不像攀岩和物理題。”
趙觀棋思考一瞬,似乎真的動搖了:“那你覺得像什麽。”
高澤洋望了望光污染下毫無星星可看的夜空,又垂頭聞了聞失去煙氣的白大褂,說:“像蒙着眼徒手抓住的泥鳅。”
“你以為你抓住了,其實只需要一秒鐘,它就會逃掉。”
“之後呢。”趙觀棋問。
“最後還是被老天爺宰了。”
“不怪永年罵你沒文采,你這比喻爛爆了。”趙觀棋罵他,旋即轉身要走,走出兩步又回頭,勸慰般開口:“少抽點吧,生日被聞出來,又得罵你。”
高澤洋沒有應,等待兩秒後,趙觀棋繼續往外走。
不過兩三步,高澤洋突然喊住他。趙觀棋回頭,聽見一句輕飄飄的話。
“別像我一樣。”
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趙觀棋沖他笑一下,頭也沒回地走了。
直到賓利轉向燈亮起,高澤洋才心虛地笑起來。該下班了,他朝醫院走去,疾步而過,角落的垃圾桶不輕不重地響了一聲。
正值晚高峰,賓利在宛若游龍的車流中艱難挪動,午間時的綠意盎然早已被夜色盡數掩藏。
駛離最忙碌的路段,賓利拐進了來時的道路,黑色的賓利融進黑夜,天地間只剩車燈和風吹樹葉作響的聲音。
摘下口罩的周景池将臉偏向車窗,靜默聞嗅着争先恐後湧進的夜風。
太安靜,夜色催人疲,趙觀棋騰出手去開音樂,副駕卻驀然出聲。
“我夢見許願樹了。”周景池看着一片漆黑,說。
忙着開音樂的手頓住,片刻後,開始随機播放粵語歌。
“是嗎。”趙觀棋問,“在哪裏?”
“老房子。”周景池将車窗徹底降下,聽着風聲,緩緩說:“我夢見那顆樟樹變成許願樹了,飄着好多我沒見過的紅絲帶,像蘋果一樣紅。”
趙觀棋正想問問他許願了嗎,便聽見他說:“我想許願來着,可是一陣風吹過來,那些紅絲帶都不見了......”
他的聲音頓住,随後說:“變成好多顆心髒,各種顏色,跳動着,像看着我似的,我就許不出了。”
周景池一眼也沒有看趙觀棋,卻向他提出問題:“你說,這算噩夢嗎?”
“不算。”趙觀棋說,“算你迷信。”
周景池沒覺得是壞話,問他:“你會做夢麽?”
趙觀棋想了一想:“很少。”
“那你記得自己做的夢嗎?”周景池繼續問。
“很少會有人記得吧,偶爾一兩次。”趙觀棋回答,随後又問他:“那你呢,記得嗎?”
片刻,周景池回答:“全部。”
意料之外的答案,意料之外的平靜。車間風中飄散的粵語金曲斷斷續續,聽不真切,破碎成只言片語,裹挾着周景池的回答沒入黑夜。
“睡會兒吧,到了叫你。”趙觀棋升起副駕一半車窗,對他說。
沒有拒絕,周景池靠在頸枕上阖眼。
對話徹底消失,明明還在回程路上,趙觀棋卻平白生出一種臨近終點的怪異感。似乎下一秒,副駕的人便會跟着窗外襲來的夜風飄走,片刻不停歇,片刻不停留。
他比誰都明白,周景池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任何一種動物,任何一株植物都渴望完美無瑕的自由與灑脫。
而關鍵在于,真正的再見是不用宣之于口的。只需要一個轉身,一個不知何時降臨的決絕的、直白的轉身。
周景池完全能做到,周景池差一點就做到。
趙觀棋忽然想起那首被聽了一千三百多遍的粵語歌來。周景池那麽喜歡那首歌,他還有妹妹,有湯圓,有朋友……也許會不忍心說再見?
腦子混沌一片,五感卻耳清目明。
股股似發動機震喘的聲音,不知從何而來,從腳底升到耳邊,趙觀棋去看儀表盤,顯示車輛一切安好。
他搖搖頭,又使勁眨了眨眼。
最後遲疑地撫上胸膛。
答案随着平安扣的劇烈起伏,呼之欲出。
當寂靜時,情緒便會被環境和感官無限放大,掌下的振動讓他疑惑不解。沒有下雨,歌卻不應景地放到《雨中的戀人們》。
載着人,他一秒不敢分神地看路,卻還是避無可避想起那個酒氣燥熱的夜晚。
雨,寒涼的雨,淅淅瀝瀝下了一整晚。
床上的人睡熟之後,趙觀棋立在窗前看燈下夜雨。心焦口燥,他看了眼手邊的煙盒,轉頭在塑料口袋裏掏了兩個枇杷出來。
熟透的枇杷金黃渾圓,尤其好剝。
入口卻是削骨的酸。
從牙齒酸軟到眼眶,讓他不得不閉眼才生生捱過。
屏着酸澀,也顧不上沾滿粘膩汁水的手指,趙觀棋站到床邊,盯着換了一身衣服的周景池。
很久,衣櫃裏另一套長袖睡衣被翻出,重新套在那具單薄的身體上。
昏沉夜色中,眼前人的呓語一刻未停。斷斷續續,時而平靜,時而瘋狂,時而帶着若有似無的哭腔,如窗外夜燈下斷線的雨絲,艱難生存。
趙觀棋靜靜聽着,指尖的酸澀汁水好像流淌着,沾到了某個并不存在的傷口,十指連心般一股股泛着密密麻麻的疼。
在趨于沉寂時,他凝着陰影下獨享夢境的周景池,終于不管不顧地開口責怪起來:
“你給我的枇杷,為什麽……”
“是酸的。”
【作者有話說】
終于結束這幾章略顯沉重的章節-.-
後面進展要快一些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