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一顆強大的心髒
第21章 21.一顆強大的心髒
終于結束一系列測試和醫生的提問,周景池腳步虛浮地走出診室,下意識左轉頭,盡頭窗邊的身影也正好轉身。
相視,趙觀棋笑着走過來,照樣攙着他胳膊。
“餓了沒。”趙觀棋變戲法似的提出打包好的飯菜,“你難受,就在醫院吃吧,我和醫生商量過了,去他辦公室。”
穿過廊道,下行一層,就是高澤洋的獨立辦公室。
已是下午,窗外的樹葉嘩嘩作響,周景池像被喚住名字似的,停下腳步望出去。斜灑的陽光穿過廊道,打在兩個人身上,背影亮得像對相互扶持的愛侶。
片刻,兩人收回視線,重新轉頭下行。
“真的不會打擾到醫生工作麽?”到了辦公室看見整潔的桌面和空蕩的房間,周景池還是擔憂,“要不然還是去走廊吧。”
“醫生是我發小。”趙觀棋将飯菜擺好,又取出筷子遞過去,“你把他電腦吃了都沒事。”
趙觀棋總擁有一種讓人笑出聲的迷之能力,周景池捏着筷子,咽了咽口水又擡頭看他:“怎麽不坐?”
“我吃過了。”趙觀棋把紙巾放到桌上,“我找他敘敘舊去,你乖乖吃飯,吃完有獎勵。”
“我又不是小孩......”周景池懶得再管他,埋頭開始吃飯。
拉好門,趙觀棋順着廊道拐進樓梯,一步一步,直至踏上最後一級。
鎖鏈耷拉在門縫,鏽跡斑斑的鐵門虛掩着。趙觀棋推開,看見遮陽傘下的白大褂。
聽到聲響,那人叼着煙轉頭:“來了。”
趙觀棋走到身旁立住,跟着眺望這座宛若叢林巨蟒的城市,天臺沿邊,遞過來一支煙,他猶豫着伸手夾住。
“澤洋。”熱風吹得人直皺眉,他點燃煙,說:“好久不見。”
“你是稀客啊,這麽早就回了,在國外待得不舒心啊?”
“哪兒都一樣。”趙觀棋望着樹葉說。
“我看還是有區別的,你要是回梅市,指定沒這麽舒服。”高澤洋笑起來,側頭去看趙觀棋,“還在參加比賽沒?”
“你說攀岩?”趙觀棋說,“膩了。”
“那物理競賽?”
“早不比了。”趙觀棋在煙氣裏說。
“你這三分鐘熱度,純屬浪費天賦。”高澤洋調侃他,又開解道:“不過也好,什麽都能去嘗試一下,比循規蹈矩一輩子精彩多了,不像我,轉來轉去,也還是做醫生,煩得很。”
“那你現在在幹啥呢,我替你琢磨琢磨能幹多久。”
煙氣吐出,趙觀棋回答:“開度假村。”
“唷,創業啊,開天辟地頭一遭啊,難為你爹肯放你出來。”風把高澤洋的白大褂吹得嘩啦作響,他說:“以前看你全世界去競賽,做項目,說不羨慕是假的。”
“後來才知道,全是被逼的,不過也是真佩服你,那時候做着不喜歡的事情還能照樣拿第一。”
煙氣被狂風吹散,片刻不停留,趙觀棋驀然想起十幾歲的光景。從首都比到國外,對手從十多歲比到二十多歲,從國人比到外國人。
筆杆子和鎂粉似乎又回到手上,蠢蠢欲動地要重新奪回對他的主使權。
看向在風中艱難飄散的煙氣,他說:“沒有不喜歡,攀岩我挺喜歡的,物理競賽也還不錯。”
“只是......”他将煙按滅在牆頭,“被推着走的感覺不舒服,一來二去,我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了。幹脆不做了,不比了,反正我三分鐘熱度,沒必要折磨自己。”
“現在過得開心不就得了。”高澤洋遞煙過去,“當老板的話,我覺得你還是能堅持一陣子的。”
“不抽了。”趙觀棋推開煙,淡淡道:“戒了。”
“剛抽完說戒煙,你這跟高中放你爹鴿子如出一轍啊。”高澤洋将煙兀自點燃,搖搖頭說:“行了,問吧。”
只愣了一秒鐘,趙觀棋問:“他情況怎樣。”
“非常不好。”作為醫生,高澤洋毫不掩飾,“重度抑郁伴焦慮,而且軀體化特別嚴重。”
“自殘、自殺傾向,時常耳鳴,而且人格解體障礙的臨床表現在他身上也很明顯。”
“你在電話裏給我說的他無意識說的話,其實也就是一種病症表現。”
高澤洋深吸一口,在煙氣飄散中說:“就是那種放他一個人吃頓飯,都可能跳樓的程度。”
趙觀棋一驚,轉過頭盯高澤洋。
“他是誰。”高澤洋問他:“你知不知道他以前經歷了什麽。”
“朋友。”太陽穴突突地跳疼,趙觀棋流露出難得的沒把握,“我知道的也有限,電話裏都跟你聊過了。其他的我後面了解到了,給你說。”
躊躇一瞬,他對高澤洋囑托:“心理幹預還得麻煩你了。”
“稀奇。”高澤洋說,“你還彬彬有禮上了。”
無視調侃,趙觀棋徑直問:“能治好嗎。”
“完全康複有難度,家人朋友要多注意,多疏導,多關心。”高澤洋嘆口氣,囑咐他:“難,他這種情況已經很久很久了。你也知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道理,這不是今天吃點藥,明天看兩次醫生,後天做幾次治療就能好的。”
“我遇到過不少患者,前一天剛和醫生說感覺好多了,晚上就從三十多樓一躍而下。”
“什麽吞藥,燒炭,割腕,我見多了。甚至在衛生間水龍頭上綁根繩子,跪着就能硬生生把自己勒死。”
“患者的心境變化不是我們能預料的。”高澤洋說得很專業冷漠,“就算熟悉得很,也會不打招呼就去死。”
趙觀棋聽得很認真,甚至是入迷。意料中的恐慌無措并沒有襲來,他想起那瓶刺鼻的冰紅茶,在腦海中按照順序,預設所有自殺方式的痛苦程度。
似乎都大差不差,各有各的痛苦之處。
只是他不是周景池,不知道周景池是呼吸着更痛苦,還是喝下那瓶藥更痛苦。
高澤洋還在繼續說着:“說白了,就是賭,患者賭,我們也賭,家屬朋友也賭,只不過每個人手裏的籌碼不同而已。”
見趙觀棋一動不動,他打起預防針:“總之,你要時刻有心理準備。”
“比起其他病患,這樣的心理和精神層面上的病人......需要一顆強大的心髒。”
高澤洋拍上趙觀棋肩頭:“身邊人,尤其。”
狂風烈日嘶吼拉扯,似乎要在這個醫院上空争個你死我活,鬥個兩敗俱傷。
衣服被吹得貼在身上,煙霧也時不時蓋住視野。連話音也被吹散,趙觀棋卻覺得很好,至少那些個可怖的字眼詞語飄散遠去了。
“謝了。”他後知後覺道謝。
視線落在白大褂前熠熠生輝的胸牌上,趙觀棋盯了半晌,最後問:“怎麽來公立醫院了。”
回國不過幾月,在國外連家裏人都聯系得少,趙觀棋記憶還停留在高澤洋在梅市某個私立醫院的時候。
趙觀棋小高澤洋幾歲,從小認識也是因為母親的緣故。高澤洋讀研究生的時候,他才剛出去念大學。
高澤洋成績優異,研究生畢業後毫無疑義地進入了一家醫資雄厚的私立醫院,如幼時大家所願的那樣成為了一名專業的心理科醫生。
人人削尖腦袋往上鑽的時代,柏城的醫院與梅市之前那個醫院比起來,不論地理位置、醫院背景還是薪資水平,趙觀棋都難以理解他為何會往低處走。
停頓很久,高澤洋放下煙,快要燒到指間的煙随着風明明滅滅:“一個人待那兒,沒意思。”
“你不是最喜歡梅市風光?”趙觀棋不解,“廈馬港巨輪航海,你不是說看不膩?”
“膩了。”高澤洋推翻以前的自己,“現在誰還愛看那玩意兒。”
沒有追問,趙觀棋想起什麽似的,提醒道:“永年生日快到了。”
高澤洋還是目視前方,風把夾着的煙吹燒得飛快,須臾就到指間。
“一起過吧。”趙觀棋拿過高澤洋手中的煙頭,輕緩地按在牆壁上,“我也去。”
“你倒有心思關心起其他的了。”高澤洋拍拍白大褂上的煙灰,“還一起過,你不怕一回梅市你爹就綁你去結婚啊。”
“他還能管我一輩子?”趙觀棋語氣中帶着些嘲諷,“你才要小心點,回去碰到不該碰到的人,我可不幫你打架了。”
“傻逼。”高澤洋迎着風沒頭沒腦地罵出聲。
兩人都被這一句罵得笑了起來。炙熱夏風吹過,吹亮臺面上奄奄一息的煙尖,吹走高澤洋眼眶泛酸的零星水光,獨獨沒吹熱某顆尚未足夠強大的心髒。
煙消雲散,烈日重新奪回主宰權,趙觀棋又吹了會兒風才慢悠悠下樓。
到門口,高澤洋一頭撞到突然停腳的趙觀棋背上。
疑惑擡頭,趙觀棋湊近他:“我身上有煙味沒?”
高澤洋看也不看:“沒有。”
正要擰門把,趙觀棋抓住那只手:“我說真的,有沒有。”
“你特麽還矯情上了。”高澤洋覺得稀奇,又看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便湊過去嗅了幾秒,最後回答他:“沒有。”
說完壓下門把手,剛推開一個縫,手又被逮住。
高澤洋皺起眉頭看過去,趙觀棋居高臨下看着,對他說:“你身上有。”
“那又怎樣。”
“他會吐的。”
“......”高澤洋瞥過去,“那你是要把我革職?”
“你換衣服。”趙觀棋樂于助人:“我給你拿出來。”
“?”趙觀棋在高澤洋看傻逼的眼神中悄然推開門,年久的鐵門發出一聲難聽的‘嘎吱’。
走進半個身子的趙觀棋愣住,旋即轉過頭告訴高澤洋:“該上油了。”
“?”
沒等高澤洋反應過來,門縫裏已經塞出來一件白大褂。
趙觀棋在門裏,微笑着說:“到你查房的時候了,去吧。”
“這是老子辦公室。”高澤洋覺得荒唐。
“哦。”趙觀棋點頭,順手拉房門。
“那我換什麽衣——”高澤洋的聲音被倏然悶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