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周景池 呼吸!
第20章 20.周景池 呼吸!
“遠嗎?”坐到副駕,扣上安全帶,周景池才想起問這個。
“你別管。”趙觀棋罕見地駁回問題,“我又不會把你賣了。”
一大早夾槍帶棒的,周景池咂咂嘴,轉過頭去拿文件。
陽光從風擋玻璃照射進車廂,幹淨整潔得一如往常。走得急,沒有回去拿帽子,周景池想把座位往後調調。
手還沒伸到,還沒系安全帶的趙觀棋突然從主駕探過半個身子來:“別動。”
夏日陽光金黃似稻谷,全全打在趙觀棋側臉。周景池注意到他今天穿得很休閑,襯衫領口的扣子被随意地解開一顆,微微敞開着,露出些鎖骨的邊際。
再往下,堅實的肌肉輪廓将襯衫撐起,到腰腹部分又寬泛下來。
替他調完座椅,趙觀棋又随手将遮陽板扳下來。隔得太近,那些早已爬遠的螞蟻仿佛又卷土重來,周景池只得盡力往後靠,整個人如一只縮在殼裏的蝸牛蜷在右邊。
整理完畢,趙觀棋直起身子。深呼吸中,耳垂上和鼻尖的小痣終于離周景池遠去。
刺眼不适被盡數遮擋,周景池垂頭在位置上繼續看起文件來。之前怎麽都看不進去的東西,到颠簸的車上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坐車別看這個。”趙觀棋像個老大爺似的開口,“早晚得近視,到時候兩只眼睛都得戴隐形了。”
話題又一下子被扯到眼睛上,周景池往面前遮陽板裏的梳妝鏡裏掃了一眼,左眼一如既往,被遮得嚴嚴實實。
看見這動作,趙觀棋瞥他一眼,問:“你這隐形是什麽牌子的?”
周景池愣怔看着左眼,仔細回想後說:“沒有什麽牌子,随便買的。”
“随便買的?”趙觀棋握着方向盤的手簡直想換崗給他一拳,“戴在眼睛上的東西你也敢随便買?真想看看你腦子裏是不是左邊面粉,右邊水。”
沒等質疑,他貼心解答:“一動,腦子裏全是漿糊。”
“......”周景池垂頭盯着文件,很輕松的語氣:“我這個只是為了擋一擋而已,又沒有一直戴,習慣了也沒什麽。”
“要是瞎了怎麽辦?”趙觀棋斂着眉問,“天天揉眼睛,不舒服還硬要戴。”
周景池翻頁的手頓住,雖然知道便宜的隐形沒有那麽好,但也不至于會瞎眼吧。
半晌,他回答:“瞎了正好。”
“你倒想得開。”趙觀棋目視前方,“瞎了還得重新學走路,磕磕碰碰的,照你的體質,三天準得去醫院。”
随口一說,趙觀棋還分析起來了,周景池一直難以理解他的腦回路,抿着唇不知如何作答。雖然小時候的自己真的很希望變成瞎子,但畢竟他又不會真的瞎。
黃燈跳紅,車在紅燈前停駐,趙觀棋扭頭去看副駕,文件擱在腿上,周景池靠在頸枕上看閃動的紅綠燈。
“你要是瞎了,會不想活了嗎?”趙觀棋冷不丁發問。
周景池随紅燈秒數點着的腳停住,側頭回視:“你說自殺嗎。”
沒有開口,對面人點點頭。
周景池抽回視線,出乎意料地搖頭:“不會,至少不會因為失明自殺。”
“瞎了還可以靠導盲犬,重新學走路也并沒有多麽可怕,就是看不見親人朋友,還挺遺憾的。”
“不過,沒到自殺的地步。”周景池頓了頓,“在我這裏。”
紅燈轉綠,身後車笛與夏日蟬鳴一并吵鬧起來,分毫不讓地催促着,趙觀棋不得不轉過臉,一腳油門疾馳而出。
強烈的推背感襲來,周景池順勢後靠到椅背上,将頭偏向一邊。
窗外臨界指示牌一閃而過,太陽似一盞巨大功率的暖光燈,從天照到地,穿過薄雲也穿過貼着車膜的窗。膜布之下,一切仿若失真的疾馳影片,辨不清顏色,更看不清內容。
失明,周景池看着飛速倒退的樹影,在心裏默念這個詞。
失明很可怕嗎?
仔仔細細,從頭到尾設想一遍,好像并不可怕。
看不見之後,他想到的不是再也看不見美麗景色和親友面龐,也不是痛失諸多精彩的影視片集,更不是要再次蹒跚學步的艱辛。
而是和那些有色眼神與表情一刀兩斷,再也不見。
簡直是天賜,對小時候的自己來說。
車流中穿梭,趙觀棋腳下的賓利将月池毫不留情地抛棄在身後。周景池卻恍惚覺得背後始終有東西跟着,像一襲沉重冗長的披風,一刻不停地貼在後背,陰魂不散地掐着他脖頸。
于是他開始深呼吸,試圖解開披風勒在頸間的繩索。解來解去,連指尖與脖子都磨出血漬,才猛然發現,那裏被系了個實實在在的死結。
忍無可忍,幾近窒息。
他像在往常無數個夢和現實瞬間中回頭一樣,再次回看,才發現——那是一句一句墜在身上紮進骨肉裏的,毫不掩飾到難以入耳的話。
那些字眼與他再熟悉不過,有時在父親口中罵出,有時從不知姓甚名誰的親戚口中說出,有時也在街角牌桌,甚至不谙世事的孩童口中津津樂道般蹦出。
掙紮二十餘載,話語之間的聯結堅不可摧,字字無解。
又是紅燈,眼前的一切驀然停滞下來,失去顏色的陽光卻沒有失去威力,照得人發汗發昏,神情恍惚。
周景池覺得運氣不好,迷信地撥開手機去看黃歷。
話頭還停在對自殺的理解陳述上,趙觀棋安靜到恍若無人駕駛。
紅燈還剩最後十秒,趙觀棋突然撿起掉落良久的話:“失明了也沒關系。”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周景池從晦澀難懂的字中擡起頭來,覺得趙觀棋是個立場不堅定的人。疑惑中,趙觀棋說:“瞎了還有導盲犬,再不濟......”
他指着自己:“還有導盲棋呢。”
“你?”周景池覺得好笑,“你要當我的導盲犬啊?”
“不可以嗎!”趙觀棋似乎當真了,“人行導盲杖,智能無比,假一賠十。”
“屈才了。”周景池微微搖頭,想起父母纏綿病榻的時候,“一個人要當另一個人的眼睛,太累。”
“我年輕,不怕累。”趙觀棋天不怕地不怕:“到時候我就拿根繩兒把咱倆套一起,我在前面慢慢走,你在後面慢慢杵棍。”
聽見這樣毫無遲疑的信誓旦旦話語,周景池笑了,毫不猶豫的許諾與自信,是丢掉就很難再生的能力。
好意撲面而來,他牽起一對好看的梨渦,沒有再反駁,只是無奈點點頭。
趙觀棋取勝,很開心,将電臺裏的情歌放得很大聲。跟着哼唱兩句,周景池就繼續看景,直至穩穩停住。
偌大的醫院矗立眼前,周景池愣然:“這是哪?”
“柏城啊。”趙觀棋順手替他解開安全帶,“三小時,我的車技不錯吧。”
“出省了?”周景池愕然。
“你這什麽表情,你還指望慶省有多好的醫院啊?”
周景池緩緩下車,環視四周。柏城地處內地最繁華肥沃的發展地帶,也得益于地理位置的關系,月池在地圖上和柏城挨得很近,比慶省的省會城市還要近上一半。
趙觀棋泊好車,拿上車鑰匙在前面帶路。
有些緊張地跟着走進,熟悉的味道再次毫不客氣地鑽進鼻腔。
醫院大堂內吵鬧非常,各種味道混雜在一起,周景池猛地腳步停滞,瞬間想起了在醫院掙紮的那幾個月。
氣味的回溯力實在不容小觑——藥水的氣息,嘔吐物的氣息,還有常年醫藥下那種揮之不去的消毒水味……
無論單拎出哪種,都讓他下意識想吐。
徹底潰堤只在一瞬間,周景池飛奔向最近的一個垃圾桶,也顧不得其他異樣眼光,撐着大腿,彎腰劇烈幹嘔起來。
胃裏翻江倒海,反胃的感覺如洪水猛獸,瞬間侵蝕大腦,沒吃早餐,他只能嘔出早上那杯面目全非的冰咖。
生理性嘔吐卷起的反酸劇烈無比,随着胃部的一陣陣痙攣,眼淚也止不住地往外掉。
趙觀棋快步走到周景池身邊,從身後架起他沉重難捱的身體。
手下的身體在微微發顫,趙觀棋眉毛幾乎要擰到一處,“怎麽吐了?”
“我去喊醫生。”趙觀棋急不可耐,邁開的步子剛踏出一步,就被周景池反手拉住。
嘔吐欲漸漸過去,周景池扶着牆壁站直身子,眼淚被激得滿面都是,太陽穴處的青筋如樹根盤虬,赤紅着臉,他卻說:“不、不用,我沒事。”
說完幾個字又不得不緩一下,周景池呼吸急促起來,見趙觀棋如臨大敵的樣子,費力笑起來,向他解釋:“真的不用麻煩醫生,就是應激性嘔吐,真沒事,我坐坐......坐坐就好了。”
還沒走到正題就難受成這樣,趙觀棋攙着人坐到長椅上,周景池半窩着身子,眼淚洶湧。
擦也擦不幹淨,周景池垂下頭,只盼看起來別太狼狽。
視線被淚水模糊,腳下地板磚的圖案漸漸失去棱角,厚重到難以承受的心悸,一股一股從腳麻到後背,快喘不過氣來。
一片自顧不暇的恍惚中,一張從眼下升起的手帕紙将懸而未滴的淚水盡數扼殺,眼前景象逐漸清晰明朗。
趙觀棋又輕緩地沾去另一邊的淚水,用手輕輕托住周景池此時此刻重似萬斤的頭。幾滴斷線的淚珠随着緩緩擡頭的動作,順着雙頰滑落到他掌心,溫熱又發燙。
眼淚在手心,似烙鐵灼傷,趙觀棋半跪着,溫聲提醒:“周景池,呼吸。”
面色已然脹紅,胸膛仍是長久的靜止,趙觀棋語氣嚴肅起來:“周景池!”
“不要屏氣,呼吸!”
眼見周景池快要把自己憋死,顧不上什麽溫柔紳士,趙觀棋手指強硬地從唇角探入,撬開牙關又觸碰到溫軟的舌,氧氣從負痛争取而來的空間争先恐後湧進。
屏氣到臨界點,身體的呼吸欲望大過自身意願,周景池猛喘一口氣,如從鬼門關閃身般急促呼吸起來。
趙觀棋單膝跪在嘈雜的人聲中,眼睜睜看着面前人如一尾瀕死魚兒般掙紮咳喘。面色從恐慌到後怕只是一秒鐘的事,身側是潤濕的手指,眼裏卻是無底的震驚。
原來已經嚴重到這種地步。
大廳吵鬧,無人在意角落長椅的驚天救援。空氣中的消毒水味道突然濃厚起來,順着鼻腔下行,翻滾、洶湧地繞回咽喉處,哽到趙觀棋講不出一句安撫話語。
愣怔中,周景池緩過來,顫顫巍巍說:“吓……吓到你了,對不起……”
沒有接受來之不易的道歉,趙觀棋立刻扶起座椅上的周景池,用盡全力,幾乎是架起他朝預先挂好號的診室走去。
一句‘陪同人員一律外候’,趙觀棋被無情關在門外。
像醫院內無數個暗自祈禱的人一樣,他靠着牆壁發呆,開始無聲祈願。
醫院的走廊燈二十四小時常亮,無休無止。明明還是天光大亮,盡頭窗外的樹葉綠得發亮,趙觀棋卻茫然地想到擁抱的那個夜晚,盞盞頂燈,似夜空裏的啓明星。
平靜地凝視許久,連眨眼都忘記,趙觀棋忍受不住酸澀,垂下頭來。
白日裏的燈其實不甚明亮,他在地板上看不出半分燈光的影子。
不是每個人都能找到啓明星的,亂成一鍋漿糊的腦子裏飄出這樣一句話來。
他也是嗎?
紛飛無端的思緒從冰紅茶,想到失眠,再到那封錯字頻出的遺書,最後落在那晚赫然眼前、臂膀腿間的累累劃痕。
不自覺撫上手臂,指間用力,不過數秒,便難以忍痛放棄。
好疼……趙觀棋頂着令人發昏的烈日陽光出神。
沉默等待中,看完手機上的消息,趙觀棋搜索半刻,駕車駛離。
一天中處處紅燈高挂,趙觀棋抽出煙盒點燃一支含到嘴邊。
柏城綠化極好,四處都是常綠的行道樹,鼓風吹葉,嘩嘩作響,翻飛似蝶。
默然凝視間,綠油油的樹葉突然變了顏色,形狀,化成一條條迎風熱舞的祈願紅絲帶。
某顆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行道樹,在齊天的蟬鳴車笛中變成一顆枝繁葉茂、挂着無數人求而不得願望的的許願樹。
攝人心魄又遙不可及,抓不住又舍不得。
心不在焉中,電臺跳到粵語金曲頻道。
“我最不忍看你 背向我轉面,
要走一刻請不必諸多眷戀,
浮沉浪似人潮 哪會沒有思念,
你我傷心到講不出再見……”
抽煙的手微微凝滞,趙觀棋垂眼,不斷跳動着的歌詞上方寫着——
《講不出再見》
【作者有話說】
笑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