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埋怨與擁抱 許諾與得救
第18章 18.埋怨與擁抱 許諾與得救
呼吸急促起來,心跳如鼓點,從胸膛直直傳入耳膜。
面前的趙觀棋晃蕩難辨,飄搖着,跟着燈光閃爍無影,讓人看不清臉。
不知怎的,看不清趙觀棋,周景池越發急躁起來。呼吸起伏如潮,渾身仿若被一只看不見的大手擠壓着,難以喘息,連眼睛也跟着充血模糊。
渾渾噩噩,完全不知身處何地,眼前的一切似漚浮泡影,快要失去感官的感覺讓周景池無端恐慌起來。
他急切地去揉愈發不成事的眼睛,一只手緊緊抓着昏沉思緒下唯一的救命稻草。
“趙觀棋,你、你......我看不見你了。”周景池慌亂起來,“你、你怎麽不說話了?”
鼓膜裏只有自己蠻橫到快要破膛而出的心跳聲,周圍的沉寂讓人心慌。周景池只當自己快死了,聽不見聲音,也看不着人影,明明剛剛還有很多人說話的。
抓住袖子的手越發急躁起來,趙觀棋沉下心,伸手拉住那只把左眼都揉出血絲的手。
“我在。”趙觀棋靠得很近,在衆人灼灼目光中覆耳,“我帶你去休息。”
話落,趙觀棋無師自通地握住那只胡亂摸在身上的手。
寬大掌心将周景池發燙的手規規矩矩包裹,本是一如既往的微涼,卻猝然升騰起某種巨大的、無可比拟的安全感。
像瀕死的一尾魚突然入水,一切的聒噪、耳鳴、慌亂霎那間煙消雲散。
眼前還是晃蕩模糊,周景池卻乖順如一頭雪白的綿羊,跟着趙觀棋晃晃悠悠站起來,衣角被陳書伶扯了一下,又垂着頭朝她傻笑。
“大家慢慢喝。”趙觀棋一手牽着站立都有些勉強的周景池,一手端起餘下的半杯紅酒,舉到半空,又一飲而盡,笑得無懈可擊:“先失陪了,韓總陪大家盡興。”
說完,韓冀很上道地朝趙觀棋抛眼神。
趙觀棋沒搭理,扶着周景池走出兩步,在何望晴身後駐足,語氣倒是鄭重其事:“小伶這邊,還是煩你照顧一下。”
何望晴望了眼垂着頭還在傻笑的周景池,躊躇一瞬後點頭,囑咐說別忘了給他沖杯蜂蜜水。
趙觀棋颔首,換手扶着發燙的肩膀走出房門。
黃昏早已在推杯換盞中謝去,夜幕像一面黑緞旗幟,從山頭鋪到山腳,不遠處目光可及的前河也在夜幕中悄然流淌,不辨去處。
皎月高懸,微黃的月亮落進池塘裏,平平穩穩、安安靜靜躺着,不出聲卻随着微波漾起一圈圈勾人的波紋。
數月如一日般,無人在意波紋如何延展開來,更無人在意蟋蟀如何引吭高歌,今天卻無端落得個被數落的下場。
周景池蹲在池塘邊,放着好端端的長椅不坐,硬要蜷成一尊劣質的、搖搖晃晃的不倒翁。
人都不清醒了,卻沒忘了怪罪起來:“吵死了......就是因為你們,我才看不清、看不清月亮的。”他對着四周草叢中,不知藏匿何處的無辜蟋蟀發出指責。
趙觀棋坐在一旁,顯然已經對面前人一會兒在月池,一會兒在海王星的發言脫敏。
剛下電梯的時候,周景池還只是安安靜靜一個勁傻笑,左搖右晃,但是能聽懂指令。喊他站好,他就倚着趙觀棋這個人行柱子站好。喊他注意臺階,他就埋下腦袋,仔仔細細看着臺階一步一步走。
誰知剛走到室外,仿若打了雞血般換了個人。走也不走了,杵在原地像個柱子似的,松開趙觀棋的胳膊,問也不會說話,呆呆愣愣的着實唬了趙觀棋一跳。
半天,趙觀棋連問帶哄,愣是變啞巴,一句話不聽,一句話不回。非要等人急得團團轉,不知道要不要把他扛去醫務室的時候,又突然拽着趙觀棋衣角開口。
“可以……去看月亮嗎?”宛如一顆西紅柿的周景池問道。
趙觀棋下意識地就想回絕,醉成這樣,還看什麽月亮,怕是昏得連頭也擡不起來。
可話還沒出口,某顆西紅柿又拽上他胳膊,歪着腦袋,雙頰通紅。
“我們去看月亮好不好,今天十六。”周景池還挂念着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趙觀棋垂眸看去,那張看了許多次仍覺得美麗不可方物的臉避無可避地出現。
一頭恰到好處的碎發微微遮蓋住那雙如水似月的眼睛,卻是渙散迷離的。單薄的唇瓣因為醉酒的緣故豐盈不少,血色欲滴,叫他平白口幹舌燥。
明明離自己醉倒的臨界點還差很遠,趙觀棋卻感覺快被自下而上環繞的紅酒氣息生生腌漬入醉。
不敢再看下去,他扶過肩膀,朝周景池點頭:“就看半小時。”
真是美色昏人腦,現下坐在池塘邊,趙觀棋被夜蚊咬到幾近失語。
懊悔随着夜風一陣一陣地襲來,趙觀棋卻還是任由着周景池無端控訴一切生物,随手抓來的紙殼被用來給忙碌到搖晃的人扇風。
畢竟這個地方是他挑的,沒有什麽浪漫情由,單純是因為周景池暈乎乎的,連頭也舉不起來,只能湊合看看映在水面上的月亮。
“別亂拔草。”
“不要去摳泥巴啊!”
“那是景觀石,別往池塘裏推……”
“別什麽都往嘴裏塞啊!”趙觀棋第五次截住宛如饕餮的周景池,“周景池!那他媽的是別人丢的煙頭!”
“你怎麽不幫我?”周景池遷怒圍觀群衆,沒等回答又驀然站起來,一個趔趄,差點把趙觀棋吓死。
扶穩周景池,趙觀棋後怕起來:“別亂動,你差點掉水裏。”
“太危險了,你要是站不穩,我就帶你回去休息了。”
“掉水裏,你就幫我了嗎?”周景池不依不饒。
“什麽幫不幫的,蟋蟀又不會講話,當然是你贏。”趙觀棋将他往外扯。
“這裏蚊子太多了,有沒有被咬到?”即使被咬得體無完膚,趙觀棋還是沒忘了問他。
周景池破天荒地猶豫一瞬:“……我都說了,我不招蚊子咬,你、你根本就不記得我說的話……”醉酒的語氣裏帶着罕見的嗔怪。
“好好好,你不招蚊子。”趙觀棋好脾氣地攬罪,“都是我記性不好。”
“你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已經三十分鐘了,還要再看會兒?”他盯着腕表問。
問完,又是良久的沉默。喝醉酒的人就是這樣,一會兒話痨起來吵鬧異常,一會兒又安靜可怖。
為了烘托氣氛,池塘附近安裝的立燈都不甚明亮,雙雙沉寂間便更晦暗幾分。不止周景池,連趙觀棋都生出一種看不清,摸不着的詭異感,明明自己手裏就握着面前人的手臂。
夜色更濃,一陣帶着青草香的燥熱夜風拂過,趙觀棋隔着咫尺距離看過去,那張臉迷人依舊。
只是一個平常的對視,光線也爛到令人發指,按理來說周景池不該擔心趙觀棋會看見他的煩惱和失态,更遑論浸漬着淚水的眼。
但他還是垂下眼,順着風吹來的方向漫無目的地聞嗅,最後在纏綿的風中得出——這又是一個怡人夜晚。
月池的天總是壓得很低,綴着的星星也仿佛只在頭頂,微微踮腳就可以收入囊中。
無力摘星,周景池只覺得疲累極了,松泛下來,不管不顧地任趙觀棋抓着。
月光朦胧,星光迷離,他說:“……你跟他們一樣,都不幫我。”
在場的唯一一人被無端控訴。
繞來繞去,竟然還在糾結趙觀棋沒有幫着他一起罵蟋蟀。
周景池語氣莫名委屈起來:“你是不是也跟他們一樣,今天、今天和我好,然後......然後就不、不理我?”
酒氣上頭,反胃的感覺越發難忍,他将一句話說得零碎。
趙觀棋也聽得細碎,一句責怪的話,費力地拼湊起來,他卻捕捉到一些難以言喻的傷心欲泣。
不明白周景池何以這樣說,更不知道話裏的人是誰。趙觀棋在與平常無二的夜晚遭遇了世紀難題。
情緒難以感同身受,他開始懊悔,自己也許應該再近一點,再快一些,再找人多問兩句。那樣,總不至于在黑暗中因為貧瘠的腹稿而沉默、直到對面那雙眼睛都看不清。
他不知道周景池遇見了些如何殘忍的人,不知道周景池如何在窒息的家庭中茍延殘喘,也不知道多少個夜晚,枕頭上的無聲啜泣。
沉默從來不是回答,是逃避。
趙觀棋深谙此道,卻無可避免落俗。
顫抖的尾音都逃逸,周景池沒有及時得到想要的答案。預料中的眼淚卻沒有掉下來,昏沉晦暗的夜色中,他發現自己竟然在笑。
輕輕地,緩緩地,連帶着那只握着自己的手笑起來。
夜風其實并不劇烈,但也許是眼淚讓醉意稍稍退去,周景池試圖擺脫那只無用的手獨自站立。
“你松開我!”用力一掙,那只手卻分毫未有退讓之意。
求人這種事周景池已經做過太多次,按理來說是十分得心應手的,但他仍固執地埋頭掙脫。
一次不行就多試幾次,沒人可以幫自己,一直都是這樣。
可一分鐘過去了,周景池每掙一次,那只手就緊幾分,他沒有成功,卻越來越痛。
“你可以松開麽......我——”
眼前一花,周景池在黑暗中結結實實撞進一方胸膛。
電光火石間,來不及做任何思考與推拒,趙觀棋将他攬入懷中。
對面的手臂從肩膀擦過,環住他的整個背膀,趙觀棋一言不發地将他抱了個滿懷。
卡在嘴邊的話灰飛煙滅。趙觀棋抱得有些緊,下颚抵在他頸窩,熾熱的體溫穿過布料熨帖着皮膚,周景池啞然,像被施了咒語般呆滞在原地。
于是月光和酒氣昏沉的默許下,兩具年輕熱血的身體緊貼着。胸腔裏,兩顆交錯開來的心髒瘋狂叫嚣着,劇烈跳動着,砰砰撞擊着。
不是應該推開嗎?
為什麽要回抱?
周景池問自己,可失去反應力,他歉疚又無恥地享受擁抱。
雙雙自顧不暇中,蟬鳴蟋蟀喧嚣不止。
膽大包天的趙觀棋莫名想起那一對廊下看樹葉翻飛的背影。原來,離得近了,他身上是這個味道,淡淡的柑橘香,一如初見。
稱得上耳鬓厮磨的姿勢中,趙觀棋在他耳邊說:“對不起。”
“我剛沒有好好回答你,是我不對。”趙觀棋的聲音輕得好像在哄一個孩子,“我會幫你的,只要我能幫上我都願意。我當然也不會不理你,你酒醒了可千萬別嫌我吵……”
“我保證。”
“一直一直。”
他學着醉酒人孩童般的表達方式:“我一直和你好。”
話說到這裏,手臂也不自覺收緊,趙觀棋前後矛盾地推翻自己——原來情緒也可以感同身受,他現在難受得要死。
不知道懷裏的人是否聽清,昏沉的頭腦也許早已失去明辨話語的能力,但他明白,他要說,他也必須說。
又是一陣風,卻不溫柔,狂熱疾馳,從相擁的後背襲來。樹葉在頭頂吵鬧起來,迅疾的夏風夾着絲絲細雨微寒,若有似無地落在他們臉上。
趙觀棋低頭看去,周景池後醉得厲害,貼在他肩膀,昏昏欲睡。
溫熱的鼻息拂過,趙觀棋緩緩從擁抱中抽離開來。
原來周景池也并沒有睡,是笑着,傻傻地、呆呆地笑着。
只是眼底帶着醉意的點點流光,開始不争氣地往下墜。
他伸手擦去那滴緩緩滑落臉頰的淚,認真發問:“周景池,我現在幫你罵蟋蟀,還來得及麽?”
沒有回應。趙觀棋跟着笑起來,肩膀的微顫中,彼此辨不清喜樂與否的笑臉,将兩顆高懸無措的心穩穩接住。
忽然,周景池從對視中垂眸,看向兩人相隔的方寸空間,很輕很小聲地喚他:“趙觀棋。”
“嗯?”
趙觀棋不明所以,細雨濛濛中,視線跟着下移——直至落到一只直白且堅決的右手上。
夏雨飄零纏綿,數秒間又急劇變大。樂此不疲地沾濕兩人的發頂、睫毛、和剛擁抱過的肩膀。
那只伸出小拇指的手卻仿若抛天棄地,毫不畏懼。
角色的轉換剝去了前次的猶豫,另一只手如逃出雨天般,斬釘截鐵地勾繞指間。
盲風妒雨中,一尾魚迎來了它的天降甘霖。
無端變暖的雨汽中,周景池一如往昔凝着忙碌晃悠的手。屏着反胃的酒氣,他像小學生朗讀課文一般扯着嗓子念出聲——
“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作者有話說】
畫外音:“池子你不是說拉鈎很幼禾——”(被打斷且被揪住雙唇無法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