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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賣書後續 三合一

第39章 賣書後續 三合一

熱鬧散場, 人也就散了。

辰時剛過,被蒸熟的空氣湧起熱浪,直往人身上撲。

周圍商販不是手打蒲扇, 就是猛灌涼水,最幸福的大約就是賣香飲子的小販,直接撲在凝結水珠的湯瓶上, 那才是真的爽快。

蘇達翹腳坐在箱籠上,雙手撐在箱籠沿半仰頭朝遠處看, 膝蓋一晃一晃被擋在攤位下, 悠哉悠哉十分惬意,好像絲毫不受着了火的鬼天氣影響。

不少閑下來的小販就愛往舊書攤子張望,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就像個活招牌,不少穿着質樸,儒生打扮的小郎君駐足停留和她搭話。

“這位小娘子,這書多少錢?”

蘇達視線還停在遠處小跑的身影,思緒也跟着飛走,心不在焉地比了兩根手指, “二十文。”

“可否再便宜些?”小郎君有些缺心眼,盯着眉目如畫的小娘子定定的看,也未看出小娘子的态度有何不妥。只覺得是天氣燥熱,惹人心煩。

“愛買就買,不買放下。”話音脫口而出, 語氣冷漠的令蘇達自己都震驚不已。

“什麽?”小郎君還是頭一次見人這麽做生意,還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岔子。

如夢初醒的蘇達不由得痛斥自己:怎麽就昏了頭差點搞砸生意。

見小郎君應該是沒聽清楚, 她杏眼彎彎,臉上帶笑,重新換上一句, “這書是我阿耶少年時讀書所用,其上注有批紅,應當對郎君有所益處。”

上一刻笑呵呵的小郎君聽完當即變了臉,表情變換之快令人咂舌,鄙夷地瞥一眼書封,就迅速縮回手,不知道還以為他們家書咬人呢。撤回之後還嫌棄地抖了抖,蘇達真想噎他一句,他們家書可能比你的手都幹淨。

“二手書自然也是越新越好,誰願意買你那勞什子的批紅。也不知道是什麽水平,也配讓我掌眼。”

這話算是踩中了她的命門,蘇達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炸毛地瞬間彈跳起身,探着脖子就想跟他争個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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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滾湧動的火氣頂在胸口,髒話随即破口的瞬間,身子被人輕輕巧巧攬過,蘇達只覺得飄忽一晃,緊接着手上被塞入一杯冒着涼氣的竹筒杯。她視線随着身子扭轉,一瞬不瞬的盯着面前的人。

“我回來晚了,老板說紫蘇飲也很好喝,你嘗嘗。”言語間帶着不自覺的寵溺。

蘇達目光轉到手中淡粉的飲子上,不耐煩地擺肩離開他冒着冷意的手心,斜睨一眼,便站在一旁小口啜飲。

從頭到尾不發一言,明顯是在生氣。

蘇時清皺眉,他離開前人還好好的,怎麽現下又冷臉。

銳利的眼神卻在不經意間瞥向對面郎君,難不成是他惹了夫人不快?

手中折扇“啪”地展開,自帶一股風流,他笑着擡眉看向那郎君,仿佛話家常一般熟絡,“不知郎君可過了鄉試?”

“過了?你看不起誰呢?”小郎君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鄙夷的斜睨蘇時清,傲氣十足道,“我可是梵江解元!”

蘇時清也不怒,輕搖折扇,“大晟永春十七年,天下分路二十五,京府有二,府二十三,州二百三十一,監五十四,縣一千一百零七。【1】二百三十一名解元,誰又一定保證會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前一甲。畢竟前三甲有五十幾人,一甲只三人。”

“既然已經考上解元,那郎君一定懂的‘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的道理吧【2】”

小郎君白臉漲紅,指尖顫得像是得了疑難雜症,嘴皮子張張合合也沒發出半個音節,又怒瞪一眼蘇時清,拂袖而去。

蘇達看那人剛開始還身正步闊,除了人群腳下速度便越來越快,仿若生風,不出幾息人就消失在過往叫賣聲中。

又一口粉色湯水入舌,酸酸甜甜,口齒生津,不由自主又小啜一口,清爽解暑,心中也暢快肆意極了。

見蘇時清湊身過來,她嫌熱的小退一步,又瞥向人群中,“真該問問那解元的大名。”

蘇時清眼尾下垂,抿緊唇瓣,委屈中生出絲絲疑惑。“一個狂妄自大的儒生,有甚好知姓名。”

蘇達一杯飲子正好喝完,她屈指點點竹杯,反手倒扣在箱籠上,杏眼中閃爍着細碎光亮,只聽到木頭與竹子間撞擊發出的悶響伴着不屑一顧地嬌俏聲。

“等明年會試放榜時,倒要看看他是不是在榜上。”

叨擾生意的人一走,周邊幾個看熱鬧的儒生便湊了過來。

“郎君巧言利口令某佩服,”

“聽君一席話,我倒真想看看這書裏倒是暗藏什麽乾坤。”

“給我來一本。”

“我也要一本。”

“可有策問方面的書籍?幫我找一本。”

七嘴八舌間就賣出了十幾本。

蘇達心中的那點僅餘怒火也随着一筆筆銅錢進賬而煙消霧散。

炎日當空,連偶爾掠過的一絲輕風都帶着灼熱。

蘇達身側有人扇風,自己則坐在箱籠上,手伸在攤位下,一個一個認真地數着銅錢,清脆的銅錢碰撞聲比含上滿嘴冰渣還要清涼去火,身心爽快。

她的嘴角越發向上,擡手分出二十文扔進賣力搖扇的人的手上,“喏,紫蘇飲的錢。”

蘇時清看了半響,收進荷包。

西市過往人流不斷,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叫賣吆喝聲此起彼伏,喧鬧嘈雜但卻鬧中有序。突然間一聲長喝劃破熱浪,蘇達他們離西市東口有些距離,根本聽不清喊了什麽。只能看到長街東口的人群一股腦地掉頭往回走,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地往外擠。不少人緊挨着攤子往回艱難行走。

其實西市的攤位說白了,就是由簡單的木板擱在用石塊壘砌的底架上,上面擺放好要賣的貨,還得特地在四角壓上石塊以免被輕易地掀翻。

可現在人潮湧動,骈肩疊跡。眼看着木板被擠得往裏一寸又一寸,不過好在沒有打翻的跡象,但人群循着攤位邊沿往前走時,手腕位置剛好在攤位上方,所以手臂輕輕一揮,就會帶動攤上書本。一波人流湧過去,臨邊的書本已經七扭八歪,半個“身子”懸在沿上了。

蘇達想伸手把書夠回來,奈何手臂不夠長,拼得指尖泛白也碰不到書角。她抿上唇,屈屈手指,準備再試一次。

卻被一雙骨節分明的大手連書帶手臂給推了回來。

她仰頭向後去看大手的主人。

那人只輕拍她肩膀,又指指旁邊的商販。

蘇達順勢去看,這些商販們一個個全部将攤位上的貨左擺右放重新梳理。一陣鼓搗後再看攤面上,各個都擺的滿滿當當,好像沒賣出去幾樣貨似的。

她不明所以,也跟着有樣學樣。把空出的位置上,都用疊在一起的書本填上,乍看仿佛一本沒少。

片刻後,人潮微些,能大概聽出有馬蹄聲混在雜亂的腳步中,蘇達踮起腳後跟往人流的反方向眺望。

就聽耳邊響起,“是金吾衛。”

金吾衛每日都要巡邏,為何這支隊伍一來,商販戰戰兢兢,人群皆散?

蘇達百思莫解,只好循着隔壁的小販問,左邊這個看她瞧過去,只堪堪對上視線,就立即斂眸貓下腦袋,手忙腳亂地擺臂搖手的驅趕蒼蠅。他一個賣簪花小玩意的哪會招來那麽多蒼蠅,若是再隔幾戶賣豬肉豬下水的是這反應,可信度還高一些。

左邊不行,就向右看。

緊鄰她攤子的賣菜娘子早就收拾東西走了,只剩下一地小山高的爛菜葉子。在旁邊的是個是個賣桃子的阿翁,兩家攤子雖然中間隔了一戶,不過也就是兩步路的距離,近的很。蘇達就在在原地喊他,“阿翁,為什麽金吾衛一來,大家都散了?”

阿翁應該有些耳背,他挑起眉骨“啊”了一聲,反應一會才磕磕絆絆地湊過來低聲說,“這支金吾衛的頭頭,就是郎中将,是當今皇後的親弟弟!”

“所以呢?為何大家這麽害怕?”

“金吾衛每日巡邏兩次西市,上午、下午各一次。上午姜國舅可不會來,來的這波是他手下。按理說只要是西市的事情全歸西市署所管,可官大一級壓死人,這波人仗着江國舅整日胡作非為,每日還會專門查收商戶稅收,還不是為了拿錢。”

“就沒有人報官?上報朝廷?”

“官官相護,咱們西市不比東市,賣的都是日常生活所需的便宜貨。一個個都靠這小本買賣養家糊口,也沒有做官兒的親戚,如何能跟國舅爺對抗。”

阿翁想起她是第一天來,又開口問道,“這位小娘子,你今日頭一回來,商契有嗎?”

商契是每個小販在西市擺攤都需要置辦的東西,有商契才算是合法擺攤。蘇達來時聽說過,去西市署辦理,人家讓明天再來領取。

“官署說明日給我。”

“商契哪用得着明日,你怕是有麻煩了,這幾個金吾衛一會肯定得來。”

還真就應了老翁的話,這幾個身着紅色圓領缺胯袍,腰部蹀躞帶上挂橫刀的金吾衛不出半刻便左顧右盼,各個攤位虛晃地巡視一圈後直沖他們而來。

為首的頭上戴着黑色璞頭,一雙微凸的牛樣大眼直射過來,嘴裏叼着個梨,看攤位後的二人半響,咬肌緊阖,“咔嚓”一聲,被一口咬掉一半的梨應聲落地。就好像那牙咬的不是梨,而是他眼中人半塊的血肉。

蘇達自然不想與之起沖突,便好聲好語,和氣相問,“這位官爺,不知有何貴幹?”

這人沒說話,目不轉睛的繼續瞪着眼前人,嘴裏鼓鼓囊囊地嚼着梨。

本以為會看到面前的兩個小夫妻會臉色煞白,渾身哆嗦,兩腿發軟站不住腳。可過了半響,口中梨的甘甜汁水都快嚼巴完幹淨,咽進肚子裏。這兩人還是一副讨好樣地望着他,不見一點俱意。

難不成他今日的表情太過和善?!

他牛眼一轉,眼白占了大半的眼珠子倏地斜睨一旁。兇狠淩厲的目光掃向賣小玩意的攤販,接受到視線的瞬間,小販被熱浪炙烤的紅臉即刻降溫,唰白唰白。腿腳發軟直接四仰八叉仰躺在地,倒地時雙手條件反射地去扶臨近的東西,結果攤上木板連同板上的小玩意全都“滴瀝桄榔”猛拍向他身上。

見小販鬧出這麽大動靜,牛眼金吾衛才覺滿意,嘴中梨子汁水都被盡數吞下,“噗”地啐出一地幹癟泛白的梨子渣,這才“哈哈哈”大笑出聲。

動手将胡子上挂着的碎渣理去,沉吟着開口,“這下摔得秒啊,這月你這攤位的稅收免了。”

輕飄飄一句,直接免了一月稅收。

蘇達手指微點,大致算了一下,一天二十文,一月就是六百文啊。

那牛眼金吾衛又将視線重新放回到他們身上,周遭極少有人經過,有也只是遠遠望着。

以蘇達攤位為中心的十幾丈內,仿佛被劃了個圈,圈內熱湧翻騰的火舌早已被靜谧凝結,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出,只怕那對牛眼下一瞬就落在他身上。

“你們是新來的?”牛眼乜斜,沉着一張奇形怪狀的倭瓜臉,“知道規矩嗎”粗粝指尖摸向書封。

蘇達腹诽:西市署可不曾聽說有何規矩。到是金吾衛的規矩,略有耳聞。欺壓商販,私收稅收。

話到嘴邊,自然客客氣氣,“不曾聽說,還請官爺指點一二。”

牛眼金吾衛翻起一本《詩經》,似模似樣翻動兩下,“啪”地一聲,書順着虎口滑落,他也并不打算撿起,像是故意這樣。爾後又拿起一本,擱在手中随意掀開一頁,指腹抹攆卻翻不起下一頁,習以為常地把食指探進嘴裏,沾了一指唾液去繼續翻頁。

嘴中還念念有詞,“就你這破書能賺幾個錢?讓人看不下第二眼。”話鋒一轉,牛眼從書頁上移至蘇達身上,半眯着眼,不屑一顧·,“不賺錢歸不賺錢,規矩不能破,該納的稅,一文都不能少。”

蘇達嫌惡地暗暗記下牛眼摸過的書。身側伸出一雙修長的手,掌心內放着一些銅錢。“官爺,我們來時聽西市署說每個攤位一天稅收二十文。”

“二十文是一個攤位的稅收,”牛眼輕嗤一聲,手中書狀似無意滑落,卻是用了巧勁,直直地掉落在隔壁賣菜的空攤位上。“這不是占了兩個攤位?”

若不是蘇達嘴抿地緊緊地,只怕髒話下一瞬就會抑制不住地破口而出。

蘇時清到是十分好脾氣,又拿出荷包數出二十文添置在掌心。

牛眼瞥一眼身後,立馬上前一位同樣紅圓領缺胯袍的金吾衛,雙手接過他手中四十文銅錢,又細數一遍才收入囊中。

這一番後,牛眼終于轉身,蘇達才算松一口氣,可半口氣還沒吐完,他腳下烏皮靴碾轉,側身回來,“啊對了,”似是才想起什麽,又将矛頭直指蘇家攤位,“你們沒有……商契吧?”

“西市署說明日就好了。”

“那現在手中便是沒有咯?”

“西市署規定,凡是沒有商契進西市擺攤者,一日需罰款二百文。若不上繳,直接扭送官府。”

蘇達觑向老翁,怪不得說有麻煩了,原來是在這的等着呢。

今日賣出書十二本,一本二十文,淨賺二百四十文,稅收四十文,若是在罰款二百文,不多不少,剛好是賺得的銀錢。

得,一上午都白幹了。

可又一想,還有一下午的時間,倒也不是不能把錢賺回來。若是現在鬧起來,恐怕以後擺攤的路子也會走絕。

這錢還是得給。

蘇時清像是能猜透她心之所想,不用她開口,就已經伸出手遞上二百文錢。

“爽快!”粗糙的手掌上反複摩挲着二百文,牛眼臉上紋路肉眼可見的舒展開了。冷凝的空氣終于被熱浪催化,瞬間氣化消失不見。

蘇達見狀,心中大石才算真正放下來,這場針對終于結束。

她這才心疼起蘇時清的錢袋子,畢竟錢都是他給的。

第一天擺攤賣書,損失十二本、銀錢二百四十文。

她把牛眼摸過的書都堆在一摞,準備一會兒再給個便宜價錢。想想那個黏滿唾液的手指頭,她現在還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時近晌午,強烈的日頭逼得人睜不開眼。

不少人戴上遮陽鬥笠。蘇達他們第一天來,哪有經驗,兩人只得拿書遮擋。

半響過去,牛眼金吾衛等人還沒要走的意思。反而其中一人不知從哪翻出一面鑼來。

“熊三,敲鑼。”

一聲令下,鑼響兩聲。

西市響鑼是有說法的,三聲開市閉市,兩聲朝廷頒布法令新規,一聲例行檢查。

剛剛緩和的氣氛又瞬間凝重,一浪接一浪的熱氣撲得人臉上亮堂堂的挂滿汗漬。

西市上所有人的麻木着一張被烤得快熟透的臉,集中面向在金吾衛們身上。

牛眼手握腰側未出鞘的橫刀刀柄,側開一步,雙腳與肩同寬。站得腰背板直,剛要開口,卻見本該置于腦後的璞頭一角不知何時落到耳下,又擡起黝黑粗粝的手指向後撥去,上下打量一番,渾身上下無不妥後,才清清嗓子。

這人看着邋裏邋遢,做事也極為粗魯,卻在公事上如此小心翼翼,一絲不茍。

“聖上仁德,五皇子毅興大旱三年,農戶損失慘重,故而今日頒布新法令,毅興地區免田賦一年,其餘地區田賦減半,商稅增半。”

此話一閉。

商販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蘇達只覺頭內轟鳴如遭雷擊,她才第一天開始賣書,就趕上增稅。

早知道就去種地了。

大晟一直在推行農業改革,大力扶持農戶們。每戶每人均可領官田若幹畝,每戶每年分春秋兩季每畝納稅一鬥。減半的話,确實是利農之舉。

可惜不管種什麽,都需要給它生長的時間。等真正賺到錢,都不知道什麽時候了。

一股酸澀彙集眼底,卻幹澀地發癢,輕柔兩下,額角汗滴滾落,滑入眼眶,沙疼地要命。

蘇達趁着眼眶通紅,趕緊賣慘,“官爺,我這才第一天來西市,就趕上增稅。能不能通融通融,我今日才交了二百四十文。”

“聖上體恤毅興遭難農戶,特地頒布政令,你要是不交上就趕緊滾!”

“可要增一半呢!”

“這老子可管不了,你有問題去找十二皇子去。”

“十二皇子?”

牛眼中露出殘忍笑意,笑得開懷,聲如洪鐘,“這條政令可是十二皇子親自呈給聖上的。”

言下之意:你要是有問題,你去罵十二皇子。

“一會兒挨個去西市署補上接下來半月的市稅。明日我再來查,但凡沒繳的可別怪我手下無情。”

商販們面面相觑,離得遠些的小聲嘀咕,叫苦不疊。

*

慈元殿內

“你父皇本就寵愛小十二,現如今小十二居然還解決了毅興災後問題,你就沒一點危機感嗎?”

鳳冠兩側的金鳳步搖左搖右晃,随着她冷漠的話砸向側座上坐姿怪異的年輕郎君。

“跟個木頭一樣,母後在問你話呢?”

側座後的紗制帷幔輕盈飄逸地拖在地上。

年輕郎君的聲音也輕飄飄的,就像遠山深林間的一抹游蕩的風,“母後,兒臣不才,不能為父皇排憂解惑。”

皇後言疾厲色,手中團扇“啪”地甩到郎君身上,“這是最重要嗎?小十二才多大,一個十三歲的小屁孩能想出什麽計策,他靠的是背後的文官勢力。再說,那麽多人獻策獻計,你随便選一個呈上去很難嗎?”說到最後也有一絲乏力,調子軟了兩分,“牧兒,多和你父皇親近親近。”

郎君不惱不怒,如山間鏡湖無波無瀾,平靜極了,“母後,你真的覺得父皇想看到我嗎?都說龍生九子,各有不同,父皇自然也有遠近親疏,兒臣不過是占了個順序的優勢。”

“可你是太子啊!未來天下都是你的!”

“母後真的這麽覺得嗎?”太子撐着雕花牡丹的扶手緩緩起身,黝黑的眸子此刻才算有了神采,堅定地擡眼望向高位上華貴貌美的婦人。

這話把她問住了。她愣了一瞬,才又穩下情緒耐着性子說着軟話,“自然。”

“兒臣還有傷在身,就不在此多留。兒臣告退。”

皇後這才想起半月前太子外出傷了腿,雖然不知是哪波勢力,但是盼着他死的人還真有不少。只聽太子說殺手只有一人,武功極高,蒙着面,怪的是并沒有要他命的意思,只是打斷了他的一只腿。

但要知道,身有殘疾便無緣皇位。

看着他連起身都費勁的模樣,皇後心裏不禁起了別的心思。

望着被攙扶着步履蹒跚的年輕背影,皇後瞥向帷幔相隔的側室。

待到人都離開,紗幔後顯出人形輪廓,她才緩緩開口,“阿耶,到時候了嗎?”

一雙骨瘦如柴的老手掀起紗幔,瘦得只挂面皮的臉緩緩露出,直不起的腰身靠一根纏絲拐杖撐着孱弱地身子往外走。

“還早。太子在我們手中,這個位置就不能空。至少得等到十二皇子、五皇子都徹底無力争奪皇儲時才行。”

枯槁破敗了無生氣的老臉上,蓋住半個眼珠子的松垮眼皮輕擡,一雙眼眸犀利如炬,精光必現。

*

已入酉時,薄入西山的殘陽斂着殘光,一半照在人身上,一半掩進雲裏。

蘇達将書遞給買家,也準備着收拾收拾回家去。

原以為下午的金吾衛巡邏又是一場腥風血雨,卻沒想到那位傳聞中的國舅爺并沒來。

太陽底下暴曬一天,盡管臉上用巾帕罩着,仍然覺得隐隐泛着疼。再看蘇時清,依然細皮嫩肉的模樣,真是讓人嫉妒不已。

這會天色漸暗,也就不需要遮面了。

她掀下巾帕,又想起蘇時清扔她帕子的事情。雖然已經沒放心上,但仍忍不住說說他。

蘇達拾起一本書放入箱籠中,狀似無意的問道,“夫君,我給你的帕子在哪呢?”

蘇時清在她背後鼓鼓搗搗,無非就是裝箱,收拾租借來的牛車。

蘇達見他不說話,想着再說上幾句,

正欲開口,一張繡着桃花蝴蝶的暗花綢巾帕從她眼前落下,正是牛嬸的那條巾帕。

蘇達擰眉去翻佩囊,也掏出一條。展開細細打量才發現,竟不是牛嬸繡的那條。

“牛嬸那條怎麽在你那。”捧起手上的,又問,“這是哪來的?”

“我見你那條沾了汗,就趁着買飲子的時候又帶了一條帕子。我看這兩張帕子有十分像,還以為你分辨不出。”

蘇達聽完就心底打鼓,那杯飲子她給了二十文,這巾帕跟牛嬸那條針腳女工不相上下,雖不是雙面,怕也得值個七百文。若是再給他七百文,今日就真的白來了。

思忖半響,決定先打聽打聽價格,若是便宜,就當是自己買的,把錢一文不少的給他。若是太貴,就直接去退貨。

“巾帕多少文?”

“一千二百文。”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多少?!”

“一兩銀子外加二百文。”蘇時清自然順從地又重複一遍。

若是把錢給他,那今日何止是白來,還要倒貼。

再說有錢也不是這麽花的,況且他那戒指不是統共才賣了三五兩。

“在哪買的?”蘇達扯着他的袖子就往外走,攤上的書都來不及收,怒氣沖沖就想帶着他去找賣家理論,“你這是被坑了啊。這帕子怎麽值這麽多!”

卻被一道身影擋住了去路。

蘇達想繞過去,那身影卻伸出了一只手。她擡起頭,嘴唇抿了又抿,才幹巴巴地喊出一句,“阿耶。”

蘇父看着他們牽在一起手,眸子暗了暗,“你們怎麽在這幹什麽?”

蘇時清剛想開口,就被蘇達抖了下手,示意他閉嘴。

還好他聽話。

下一瞬,隔壁老翁推着小車顫顫巍巍路過,因為耳背還故意大了些聲,生怕她聽不見,“小娘子!趕明兒跟你夫君什麽時候來賣書啊?”

每個字符都如淩遲刑鼓敲在她耳膜上,腦中嗡嗡地猶如十幾只無頭蒼蠅找不到出口四處亂竄。

老翁怎麽偏偏這時候過來搭話,蘇達欲哭無淚,只能小心翼翼地挪着身子往蘇時清那邊湊,試圖用兩個人的身板擋住後面攤子上的剩餘幾本書。

蘇父一聽,直接從中間借機把兩人扒拉開,氣力大得差點把蘇達搡出兩步遠,倒是蘇時清紋絲不動如青松立于原地。

望着攤面上零零散散的幾本嶄新的《大學》、《中庸》……,呆愣不動了。

蘇達更想哭了,要是現在就立馬認錯,阿耶能不能原諒她?

她手指蜷起又伸開,來來回回幾次,又一次望向那張已經開始留下歲月痕跡的俊俏老臉,終于狠下心。

心裏默念幾句,造死早超生。

緊緊閉上眼睛,猛地拍向蘇父。

“啪”的一聲,響聲如雷。相比拍在布料上的悶感,這一聲更為清脆,手下觸感雖然硬如石頭,布褶頗多,卻有着肌膚特有的柔軟。蘇達思緒一閃,已然預料到什麽,她咬緊唇抖着睫羽微微睜開一條縫細,想再掙紮着确認最後結果,讓她死心。

果不其然,蔥白的手五指微張,正扒在阿耶那張被怒氣牽引的宛如褶子開會的老臉上,他的雙眼目眦欲裂,堪比今天見的那雙牛眼。

“蘇達!”咬牙切齒的聲音,不輕不重的落在她耳中,猶如催命鬼符。

蘇達暗道不好,轉頭拔腿就跑。

邊跑邊認錯,“阿耶。我錯了!”

“你給我站住!”

天邊最後一抹火紅的霞雲也被追趕着消失于高牆之後。西市中的行人寥寥無幾,大部分小販也都零零散散的收拾歸家。由東到西的貫穿整個西市的長街還算空蕩,也給蘇達逃跑增加了便利。

她大口喘着氣,喉管裏随着呼吸一下又一下像鈍刀割肉一樣疼,心髒砰砰地随着大跨的步調越來越快。

身後怒吼聲不斷傳來,她哪裏敢停,誰還沒挨過打啊。

她小時候挨的打可比阿耶公幹的次數還要多。只不過随着她長大,阿耶打她的次數越發少了。記得上一次還是在泸水縣,蘇達8歲。

她雙腿不知疲憊地仿若車轍,呼吸越發沉重,腦中思緒也随着步調一點一晃。

久遠的記憶被打開,好像也是因為書,蘇達和盧家的小兒把盧縣令家的好幾本書都拆掉疊紙玩了。

她到現在還記得滿地都是寫滿小楷、被撕成一頁一頁的紙,雜亂無章的鋪在院子青石地板上,種着青菜的泥土上,滿是雞屎的雞舍裏。那一天的盧縣令家好像下了一場浪漫的印着毛筆字的宣紙雪。

一眼望去,黛瓦下是無邊無盡的山水墨色。偶爾一陣風吹過,幾張紙微微卷邊,幾張紙随風飒沓,還有幾張像是長了眼睛有了準頭直奔門口的盧縣令奔去,糊了他一臉。

她被帶回家,用戒尺狠狠打了十下手板。

現在想起,還能隐隐約約感受到掌心麻到快失了知覺的陣痛和隐隐的灼熱感。

蘇達腳下越來越沉,雙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連擡起都難如登天。她扶着灰白的石牆停下來,劇烈的喘息讓她直不起腰,血腥味齁住了嗓子,不住躁動的心髒仿佛要跳出胸腔。

她臉貼着牆喘着粗氣休息,片刻後轉頭回望,才發現她已經跑出兩個坊區。

這個坊區種了不少柳樹,都是幾十年的老樹。偶然間會有柳枝随風蕩到人的頭上,蘇達就是被這些柳枝蒙了眼。沒看到正趴在兩人環抱的粗幹上捯氣兒的阿耶。等柳枝漾走,那雙锃亮漆黑的眸子已經近在眼前了。

她氣兒還沒捯勻,心頭也一顫一顫,但該說的話還是的說,“阿耶…… 您……真厲害。我覺得……您至少……能活……一百歲。”

“嘴貧!”想象中的疼痛沒落下,她觑一條縫,一點都不像讀書人的粗粝大掌,朝着她左袖輕拍了好幾下。細細看去,原來是剛剛貼牆時蹭了一袖子白灰。

耳邊充斥着十六年來依舊寵溺的聲音,“明明都十六歲了,怎麽還像個孩子呢?”

*

等到回家時,門外牛車已經還了回去,裝着書的箱籠也回到了庫房。

朝顏、暮色做了滿滿一桌子的飯菜,只等她和阿耶洗手上桌。

蘇家以前就沒有奴婢,自然也沒有規矩。

家中蘇姓的三人已經坐在鼓凳,朝顏,暮色還站在幾人身側。

幾人面面相觑,只覺得這氣氛說不出的古怪。

先前蘇達立了兩條規矩,今日蘇父又添了一條:家中若無客人,你們二人随桌吃飯即可。

朝顏本來有幾分不知所措,還是暮色笑着點頭,将朝顏拉入座。

蘇達十分好奇,怎麽阿耶追到她後,就突然不氣了。她夾起一塊嫩滑的白切雞添到阿耶碗中,試探着問,“阿耶,你今日不生氣嗎?”

蘇父直接夾起,一口吞下,“不生氣怎麽會追你兩條街!”

蘇達笑眼彎彎:吃了,說明真的不氣了。

“這幾箱書都是我的東西,你偷偷摸摸賣我的東西,我還不能生氣了?”

蘇時清:“古人有言,不問自取視為賊也。”

蘇達當即撂下木箸,惡狠狠地打量蘇時清,“蘇時清!我們可是一起去賣的書,你和我可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怎麽能見水就反呢。”

朝顏和暮色在一旁默默扒飯。

蘇達又想起那條巾帕,心想着可得好好算算賬。

“夫君,你哪裏來的一千二百文?”

“上次的戒指,我跟你說過。”

想想那條價值一千二百文的巾帕,心裏火就噌噌的往上冒,不管,先告狀再說,“阿耶,這家夥居然随随便便就花了一千二百文買巾帕,還扔一條買一條!”

“又沒花的你的錢,你那麽激動幹什麽?”蘇父不以為意,錢嘛,就是用來花的。

蘇達怒斥:“就是因為你們這種金錢觀,花錢如此大手大腳。我們家才會遲遲換不了房子!”

蘇父咬一口嘎嘣脆的腌黃瓜,瞥向蘇達,“酥酥,這小院不是住的挺好嗎?時清,你說?”

蘇時清也沒想到蘇父會把火球傳到他這,但也只能硬着頭皮附和,“夫人,我也覺得着小院就挺好的。”

蘇達看着這兩個人演雙簧一樣一唱一和,令她更加惱火。“啪”的擱下木箸就回屋了,回屋時還放了狠話。

“蘇時清,你厲害,有本事你今晚上別回屋!”

慈愛聲音随着晚風隐隐穿過芭蕉葉,飄進紗窗。“時清,阿耶總不會讓你沒地方住。”

蘇達咬緊牙,闩死了門,未保絕對打不開,還特地搖晃了十幾下。

她拍拍手上灰,目露兇光。

讓你進來,我就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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