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屋漏偏逢連夜雨
第9章 第 9 章 屋漏偏逢連夜雨
整個小院都靜默了,唯有寂靜如水的月光照亮這荒唐時刻。
“你在說什麽胡話?”牛嬸想掙開他的桎梏,用力甩兩下手臂,但力量懸殊,哪裏比得上十四歲少年的勁頭。
蘇父見狀,只得溫聲細語采取懷柔政策,“牛牛,你打哪聽來的這些亂七八糟的?”
可少年哪裏還有理智,見到所謂的‘罪魁禍首’,矛頭直指,不依不饒。
“就是你!原來你天天都在打我娘的算盤!虧得我還一直将你視作長輩。尊你,敬你!”
“我怎麽打你娘的主意了?”這話問得蘇父自己都想笑。
牛嬸望着還在無理取鬧的牛晴朗,耐心已經逐漸清空。
“牛牛,你聽阿娘說。”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
蘇達實在看不過眼,蓄力起跳一把揪住比她高一頭的撒潑少年郎的左耳,待她落地站直身子,那厮弓着腰貓着頭,慘叫連連,頭上半懸着的四方帽應聲墜落。她胳膊彎曲将他脖子夾緊在腰側,一巴掌拍向那四方額頭。
“小屁孩長大了?跟誰嚷嚷呢?!”
那方正額頭瞬間殷紅一片,這厮方才老實。
*
春三月的夜還透着料峭寒風,卻吹不進其樂融融散發着橘色暖光的小廳。
四棂窗隔扇門內,蘇達夾起一塊沾滿姜豉蘸料的豬蹄凍放入牛嬸面前的瓷碗內,又夾一塊給阿耶,主打一個不能厚此薄彼,公平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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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亮晶晶的目光中,牛嬸夾一塊放入口中。細嚼兩下,柳葉彎眉上挑,眸子閃着細碎光芒,豬蹄凍入口即化,搭配炒得鹹香蘸料堪稱絕妙。
蘇父一口吞下,那仿佛深淵般的巨口恨不得把舌頭都吞了模樣,讓蘇達分外意足。
映着暖黃色的燈光,仿佛一家三口般和美溫馨。
四棂窗隔扇門外,嘴撅得能吊油瓶的少年郎委委屈屈地在絲絲寒意中拿着掃帚滿地亂揮。倏然間,一陣爆喝從一門之隔的小廳內傳來。
“牛晴朗,好好掃!”
少年郎瞬間僵了身子,握着木柄的手露出泛白的指節,扔掉掃帚的念頭在腦中轉了一圈,還是洩氣般認命清掃起來,只是口中憤憤不平。
“我就知道!有了後阿耶就有後阿娘,還有惡毒的後阿姐!”
嘴巴抿成絕望的一條線,說到最後兩字還顫抖兩下,仿佛頃刻間就會有晶瑩淚珠砸向地面,在塵土中開出花來。
透過四棂窗上棂格,一道溫柔聲音故意重着嗓子,“其實這件事都是誤會,前幾日也不知哪裏傳出來的消息說酥酥爹要回來了。今日一早就有媒人來上門,說要為姓蘇的禦史大人說媒。”
“姓蘇的禦史,莫不是那!”蘇達故意大着嗓音,生怕外面幹活的憂郁少年聽不見,便又重複一遍,“莫不是那喜歡簪花的蘇秦山蘇禦史?”
砰,隔扇門被從外猛地推開,拍在另兩張隔扇上,震得從門窗到房梁都窣窣顫動,一記陳年舊灰從飯桌的正上方如天女散花般飄灑,蘇達飯還沒吃上一口,先被灌了滿嘴的塵土。
蘇父本就鼻腔敏感,一時間咳嗽噴嚏齊上陣,他轉身弓腰垂首,一氣呵成。
好在牛嬸穿了一身淡紫色繡淺翠花鳥儒衫,雖是窄袖卻也剛好能掩住口鼻。她秀眉豎立,瞪眼看那闖進來的混小子。
混小子一看他娘的臉色,還懸在半空的腳馬上後撤,扭身就要往門外跑。他其實是進來認錯的,可阿娘現下表情像要吃人般,太過可怖。趨利避害是他這個食物鏈底層的本能。
“牛晴朗,你站住!”
牛晴朗苦着臉,仿佛便秘一般,卻不敢再動,心裏将那死去的阿耶求了百遍。
但不外乎就那幾句,因你走早,獨留我們娘兩受了太多委屈,可得保佑我不被阿娘打。母子間哪來的隔夜仇。
他緩緩轉過身,強迫自己将笑容咧到最大,讨好道,“阿娘,我錯了。”
這變臉和認錯的速度簡直和蘇達一模一樣。
牛嬸可不吃他這套,打她肚子裏蹦出來的崽子,腸子裏的彎彎繞繞她還能不清楚嗎?
偏過頭對着蘇達父女溫言軟語道,“這飯都被這混小子毀了,趕明兒去我那吃,我給你們好吃的。今日我就先帶他回去了。”
“好,啊~切!好,”涕淚橫流的蘇父手拿絹布擦拭。
蘇父這人吧,不僅有收集印章這中富貴愛好,身上還帶着不少的富貴病。就比如現在,噴嚏不斷,鼻子仿佛被水泥糊住,說話聲音都悶悶的。他特地去看過大夫,大夫說是鼻鼽。因為大量灰塵導致。
是以每次清掃的活都落不到他身上。
“牛嬸明日見!”蘇達乖巧懂事。
牛嬸不急不緩地往外走,路過牛晴朗,見他跟蘇達父女擠眉弄眼,溫聲細語瞬間狠厲,“還不快跟上!”
見牛晴朗求爺爺告奶奶太過可憐,蘇父于心不忍地沖着牛嬸背影喊道,“不要為難牛牛,他也是誤會了。”
蘇達聞言立即傾身添油加火,聲嘶力竭,“牛牛就是欠教訓!牛嬸可別慣着他。”
然後結結實實地挨了蘇父的一記冷眼。
如今人都走了,蘇達望着被鋪滿一層土色的還未動幾口的美味菜肴,尤其是落灰最嚴重的那盤廣寒糕和姜豉豬蹄凍,心仿佛淩遲般被割了千萬刀,痛道無法呼吸。
可仔細一看,身子不自覺的越靠越近,灰黃沙土中幾株黃色幹草混入其中,她招呼蘇父來看,“阿耶,你看這東西,是不是你前幾年補房頂用的麥稈啊?”
蘇父眼中血絲爬滿,眼尾還泛着紅,盯着瞧上一會兒,眼睛又開始不由自主的發酸。一邊說着是一邊用絹布擦拭眼角滑落的晶瑩。
蘇達聽着那聲是,又擡頭想屋頂望去。只覺頭頂一陣白光閃過,仿佛要把她劈成兩半,身旁又一個噴嚏響起,她眼前一黑。
真是禍不單行!沒錢就算了,怎麽連屋頂還漏了?!
她本還想着揶揄阿耶,居然真有人給他和牛嬸說媒。随口亂謅的蘇秦山禦史不過是來騙牛晴朗那傻小子的。若兩人真的有意,她倒是舉雙手贊成。不過現下,什麽心情都沒有了。
*
翌日一早,晨光熹微。
蘇父便被外頭接二連三得叫門聲吵得一坐而起,起身去揉着腫成魚泡的眼睛去開門,揉兩下後,發現眼睛仍舊只能睜開一條小縫,這才暗道不好,今日是要面聖的。
蘇達兩耳帶塞在床上睡得沉穩,絲毫不受影響,許是夢到了好吃的,空嚼兩下,咂摸着嘴。
木門被從裏拉開,一張熟悉的臉映入蘇父那狹窄的視線中。晨起的腦子還在半夢半醒中,他思忖許久才将人對上號。
這人是昨日醫館的小女娘。
“郎君,我們昨日說好的,這人不論如何都得給您送過來。您且讓讓,我讓人擡進去。”
也不等蘇父回答,指揮着幾位身穿短打的役夫就要往裏搬,前腳擡春凳人剛過門,就出了大問題。
蘇府的宅子是蘇夫剛做官那年買的舊宅,據說一進的小宅子少說得有40年了,比蘇父年齡還要再大上幾歲。那時候蓋房子都是小門小戶,門不過3尺。
可眼下這春凳就不止3尺了,這讓幾人犯了難。
其中一位役夫試着換個法子,“要不,把人背進來?”
卻被醫女一口否決,“不行,現在人還有口氣,一會兒再把這口氣給颠沒了。”
那該怎麽辦呢?
蘇父思忖不過片刻,便當機立斷,給出決策。
“拆門。這門砸了,再将兩側圍牆鑿去一二,準能進去。”
此話一出眼都不帶眨一下,仿佛拆得不是自己門板圍牆。
說幹就幹,請來擡人的役夫本就個個身材魁梧,體型健碩。拆門鑿牆這種力氣活根本不在話下,四人拎起榔頭,一陣叮叮當當。
蘇達就是此時醒的。
半夢半醒中,還想着家裏的屋頂要修葺一番,聽這動靜,難不成是阿耶請人在補屋頂?可轉念一想,她阿耶哪裏來得錢請人,難不成自己老胳膊老腿親自上陣?思及至此,倏然清醒,阿耶雖然學問不錯,官當得也不錯,可這做工這樣手藝活是真的不太行。萬一從房頂上摔下來,那可不是鬧着玩的。
于是胡亂套一身衣服就往院子奔去,仰頭打眼一看,哪裏有人?可叮叮梆梆的聲音不絕于耳,她聞聲去尋,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小院可藏不住人,扭頭就看見從影壁邊露出的半條胳膊。
手臂上凸起的肌肉被汗水浸透,黝黑發亮,像抹了一層油。四位壯漢正手持榔頭猛錘那已經風化得堪比豆腐塊的灰色牆體,動作麻利,倒是不怎麽費力。
滿地碎瓦斷木,細看還能找到碎裂的正脊安吻獸殘骸,雕着纏花紋的雀替混在一堆石料中十分搶眼。
蘇達對面的牆上正斜靠着兩塊榆木門板,幹巴的木紋如老人臉上的褶皺,密密麻麻不知凡幾。估計再過兩年,就會自己裂成幾塊。灰撲撲的銅首靜靜地躺在上面,連銅環都鏽跡斑斑。
工匠、拆下的木門、正在被鑿的牆、一地的木石塊。腦子亂哄哄地将這幾條信息串連起來,她靠近正在指揮的蘇父身側,扯扯他的大袖,小聲詢問,“阿耶,咱們是要換新門嗎?”
可叮咣聲此起彼伏,堪比蚊蠅的耳邊話蘇父哪裏聽得清楚。吼着嗓子大聲問,“說什麽?”
“我說,是在換新門嗎?”
還是門外的女郎耳力更好一些,指着春凳上的人揚起嗓子,“你們家門太窄,要拆門才能送去進!”
她聞言如遭雷擊,強忍着頭暈靠在影壁上撐着身子。
心裏念着可不能倒下,若是那醫女漫天要價可怎麽辦?
她還記得,這家醫館的看診費都要100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