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瞧,已經癟了
第7章 第 7 章 “你瞧,已經癟了。咱沒錢……
古陌荒阡,杳無人煙。
猶如涸轍之鲋的父女二人,仿佛天降的華貴馬車,和急人之困的溫柔明淨之音。
幸福來得太突然,讓人猝不及防。
車主人手壓着簾幕,歪頭看向車下兩人。
蘇父看這人實在過于眼熟,但心中沒底故猶疑不決,思忖片刻後還是問出了聲。
“閣下可是三皇子?”
“您是?”
“鄙人姓蘇,只是區區巡按禦史,三皇子沒見過實屬尋常。”
蘇父是正八品巡按禦史,平日裏都在外公幹,只有回長安述職時,才會有面見聖上的機會。這三皇子雖然在一衆皇子中口碑甚好,可因為母妃出身太低,并不得聖上喜愛,故以早早就被打發出宮建府。
他只在述職時見過一兩次,但三皇子氣質溫潤,令人記憶深刻。
“原來是蘇禦史,請快上車。”
溫潤如玉,彬彬有禮。倒是沒一點皇子架子。
蘇達躬身去查看地上人情形,臉因為被血糊了一臉,到看不出什麽,可上手一摸卻跟那正日臘月的火爐般燙得驚人,她拽着他的手試圖将人拉起來,這才發現他手上一直緊緊握拳,像是有什麽東西。
奮力掰了兩下,捏得他筋骨泛靑,也無甚效果。
這人實在攥得太牢,只得先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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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達有些惋惜,又盯着複看一二。
指縫間密不透風,也不知是何寶貝,讓他如此看重,重傷昏迷也不撒手。
還是救命要緊,她起身朝着幕簾後的三皇子拱手。
“我們這還有個傷患,三皇子能否先将我們送去醫館。”
*
車廂內。
三皇子上下打量二人裝束,猶豫片刻還是問出疑惑,“蘇禦史和小郎君為何如此狼狽?這受傷的郎君又是怎麽回事?”
鍛布拍打着車窗,靠着車壁的蘇父應聲解釋,“我們路上遇到了山匪,我這侄兒就被山匪所傷。”
三皇子獨坐于精致細紋軟墊上,遞上一杯水給蘇父,“這裏支山離長安不過三十裏,居然還會有人嚣張至此在這裏劫道?”
蘇父雙手接過,小抿一口,“雖然聽着不可置信,但确有其事,不過這些人倒不是普通山匪,而是流民逃難而至。”
三皇子聽到這似乎很感興趣,“可是毅興流民?”
“殿下也所有耳聞?”
“此是已經傳入父皇耳中,聽聞朝臣正在為此時該如何解決而頭疼。若是蘇禦史有妙策定會讓父皇心悅。”
蘇父不應聲,只是道謝。
蘇達縮在一旁角落。車壁都用寶藍刻絲綢緞包住,比一般車壁軟上許多,身子随着車壁搖搖晃晃,舒服得昏昏欲睡。她腿旁就是昏迷不醒血色呼啦的小郎君,垂眼就能看到,時不時用手摸摸他額頭,仍是滾燙。
阿耶和三皇子的對話着實無聊,愈發讓她困頓。
可眼下這人浸滿血水的玄色直裰卻引起她的注意。如今幹涸的血跡已經和玄色融為一體,若不仔細看,都瞧不出來。
他這是傷在哪了呢?
想起摸他胸口的觸感,硬邦邦得像石頭,皮膚光滑細嫩滑不溜手。錢袋子被颠得滑入胸口下方,她反複摸索好久,好像并未有傷口。
不像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身子健碩修長,穿戴皆不是凡品,倒像是大戶人家的習過武的小郎君。
倘若真是大戶人家的小郎君,那豈不是……
可以索要一筆報酬?
看這穿戴打扮,總不會只單單給一二兩銀子。
思緒已經混沌不堪,望着小郎君的朦胧眼神中卻透着熱切。
思考果然是最好的助眠方法,不出片刻,剛還發困的人已經打起小呼。
微弱但清晰的呼嚕聲使車廂中還在交談的另外二人都齊齊閉了嘴,禦史尴尬地看一眼面前身份尊貴的三皇子,三皇子接收他的視線後反而理解一笑。
“過了驚心動魄的一天,現在放松下來難免犯困。”
蘇父颔首微笑,十分感謝三皇子能這麽體恤他們。
兩人你來我往目光交流兩息後,才開始背靠車壁閉目養神。
蘇父不由得對平日不得聖心的三皇子大加贊賞。這人身居高位卻不目中無人,對人謙和有禮,溫柔和善,還體貼入微。若是抛開身份,真是怎麽看都是合眼緣的好後生。
距離長安還有一段行程,車廂中豆大的燈光被剪刀撥弄兩下,瞬間又暗上不少。僅有一點餘光在沉沉黑夜中發出餘輝。
*
卯時三刻,沉睡的長安城像一頭慵懶的雄獅在一聲聲響徹雲霄的鳴鐘聲中漸漸蘇醒,外城大門被三五個守衛齊力拉開。紅牆灰瓦下的鼓樓中,“緊十八、慢十八”的鼓點陣陣,在這振奮人心的鼓聲中,一輛華蓋寶馬香車疾馳着沖進城門,沒有任何人阻攔。
蘇禦史掀開鍛布,望着已遠成黑點的城門,說出自己的顧慮,“殿下,這不合規矩吧?!”
“無礙,救命重要,那些守衛都認得我的車,自然不會為難我們。”
他臉上帶着為難,怕影響殿下聲譽,可事已至此只好推手致謝,“殿下仁義。”目光炯炯、充滿贊賞。
蘇達看了不禁抿嘴,阿耶還是十年如一日的好糊弄。
她視線不由得瞟向三皇子,不是她內心陰暗,可一個不受寵的皇子卻毫沒怨言十幾載,反而看淡一切為國利民,哪裏有好名聲哪裏就有他。明眼人都知道他心在何處,阿耶難道看不出?
不出片刻,馬車已經穩穩停在外城西市醫館外。
車夫幫着将人擡進館內,三皇子擡手告辭。
“今日多謝殿下,他日定然登門道謝。”
“好,屆時我定會設宴相待。不必多言,蘇禦史快進去看傷者吧。”
蘇禦史拱手高舉過頭,深深曲身,停留許久。
這長揖禮蘇達很少見阿耶用過,直到蘇達拍他脊背。
“阿耶,別拜了,人都走了。”
哪知阿耶起身後,卻不理會她,只是經過蘇達身旁時,才低聲一句,“沒有禮數!”
闊步走入醫館。
蘇達委屈,她不過是覺得那寶馬過于膘肥體壯,英姿飒爽,跑起來長鬃飛揚煞是好看,才忍不住在他們談話時多看兩眼,摸了兩下。
不過就是沒顧上和三皇子道謝,你都給他行那麽重的禮數了,少我一個又如何?!
委屈歸委屈,人還是毫不猶豫地跟在阿耶身後,不離半步。
繞過山水屏風,人正臉朝下趴伏在木榻上,後背被白色紗布層層裹住,隐隐約約還能看到血水洇染開來,手依舊攥緊拳頭。
蘇父見人傷勢嚴重,不由得問出聲,“大夫,這情況怎麽樣?”
年邁的大夫将手指抵在唇邊,示意噤聲。只讓兩人看一眼,就将人請了出來。
他搖搖頭,雪白胡子掃着棕色粗布衣襟,“這小郎君啊,怕是不太好。”
“他背後有刀傷,從右肩到左腰,深可見骨。再加上這幾日應該是沒有好好照料,雖然沒有感染,但是傷口撕裂的更厲害。”
“還能活嗎?”
“看他造化吧,我這雖然沒地方,但是今日實在不易挪動。明日我們會将人送回去。有好轉就在家好好照料靜養,若是不行,就準備後事吧。”
随即揚手就趕人。
蘇達和蘇父就被莫名其妙地趕了出來。
兩人在醫館門口面面相觑。
蘇達剛想詢問價格,手裏拿着剛掏出的荷包,還熱乎呢。
她此時還在不可置信中難以回神,嘴中喃喃着,“如今長安也有養病坊了?”
她從書中見過,前朝朝廷曾有設過養病坊,專門收治貧苦百姓,還不需花費銀錢,養病坊的日常經費全從官田稅收中支出,真正的造福百姓,利國利民。
“不曾聽說。”蘇父望着寫着仁善館三個豪邁大字的牌匾,誠心贊嘆,“這仁善館不僅名字起得好,連大夫的心地也如此良善。”
話剛落地,一名年輕女子起氣喘籲籲地從醫館中跑出,“哎!兩位郎君等等!”
等她喘勻氣,才耐着性子不好意思道,“我阿翁年紀大了,記性不好,剛剛的診費忘記收了。看診是100文,用藥和包紮是800文,過夜需要大夫看守,所以還需要再加500文。一共是1400文。”
蘇達聽到100文時,杏眼微眯嘴角還帶笑;聽到800文時,臉色微變渾身僵硬,聽到再加500時,已經臉色發白,緊攥着荷包的手止不住地顫抖。最後是僵着發白的唇,顫顫巍巍将兩塊碎銀遞給年輕女子。
那女子接過銀子時,還關心的問了一句,“這小郎君剛剛還好好的,怎麽突然這樣了?莫不是突發惡疾?不若再進來看看?”
蘇父板着臉,半點兒不幫腔。
蘇達聞言腦袋轟鳴瞳孔地震,她擺出這死出可不是為了多花錢,于是一躍而起,臉色紅潤氣不喘地打了一段八段錦。
氣色變化之快令這女子瞠目結舌,她進醫館時還在不停念叨,“面色發白主虛症、寒症、脫血、奪氣……”
*
一年未歸,長安城還是舊時模樣,晨鐘早已敲完,小販們早已收拾好攤位,開始吆喝叫賣。路上行人不多,蘇達和蘇父兩人肩并肩悠閑走在長街,街邊熟牛羊肉、豬肚豬肺等熟食,兔子、斑鸠等野味的香味源源不斷地侵蝕着路人的嗅覺,父女兩同時喉頭一滾,硬生生幹咽下一口涎水。
“阿耶,要不我們吃點東西。”
可蘇父卻不知一聲,她悄咪咪看一眼阿耶,暗暗嘆氣。
怎麽阿耶這麽小氣。
不就是沒跟三皇子道謝嗎!
她輕咳一聲吸引蘇父的注意力,鄭重其事道,“阿耶,我錯了。”
蘇家求生手冊第一條,只要阿耶認為錯的,那就一定是錯了。萬事先認錯,準沒錯。
“錯哪了?”
“以禮待人。”說完又覺得這點程度還不夠,立馬扯上蘇父的袖子,夾着嗓子細聲細語,“我真的錯了,下次我絕不再犯。”
見阿耶臉色些許好轉,又再接再厲道,“下次我見到三皇子一定把那句謝謝給補上!”
蘇父這才垂眸望向她,語重心長道,“酥酥,我們雖算不上書香門第,可阿耶也是個正經的讀書人,你三歲開蒙,這十幾年來,阿耶教導你的仁義禮智信,難道都叫狗吃了?你随阿耶出門在外,見識比一般女郎只多不少,怎麽還會……”
“阿耶,”蘇達打斷他接下來的長篇大論,決定改變策略轉移話題,“阿耶。”
說着掏出那破舊荷包。
“你瞧,已經癟了。咱沒錢了。”
別人怎麽樣不重要,眼下最重要的是他們家要揭不開鍋了。
哪知蘇父仍在絮絮叨叨。果然不管錢,不知柴米油鹽貴。
“有些時候,你不該問別人想了什麽,而是做了什麽。我問你,今日若不是三皇子捎我們回長安,那我們可能還在那荒山野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呢。”
“你看那一直與你不對付的王家小郎君,你們只要一見面必然打打鬧鬧,但他真的對你造成實質傷害了嗎?”
說起王二虎,記得第一次王二虎阿娘帶着他來找蘇父讨說法,還沒等王二虎那笨蛋磕磕巴巴說完到底發生何事,蘇達就梨花帶雨地說出,“王二虎說我是沒人要的孩子!”二虎娘自然覺得理虧。她還是個暴脾氣,直接沖着王二虎的腦瓜子就是一巴掌,所以每次來都是虎子吃虧。久而久之,他就不敢在告狀了。
別說,過了這麽久,她摸摸自己空蕩蕩的荷包,還有點想王二虎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