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相愛恨早
72.相愛恨早
三月中,胡振海打來電話。
胡老師的開場白:“我最近新學了幾個笑話,你要聽嗎?”
唐玦:“……你打錯人了吧?”
胡振海:“你就說你聽不聽。”
唐玦:“不聽,無聊。”
胡振海:“那老師問你個問題啊。”
唐玦:“呃,你問吧。”
胡振海:“請問是準備在我們南海大學養老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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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通電話之後唐玦好像被拉回到原本的人生軌道一點點,她深思熟慮挺長時間跟舒禾說自己其實沒有畢業,但沒想到對方好像早就知道,還和她說,如果你真的覺得這件事情很困難,那就不畢業了,我們不要這個學位也行。
唐玦有點疑惑,想了想覺得是媽媽自己看出來的。其實再細究下去她精神恍惚那段時日還餘下很多疑問,比如龔敬為什麽莫名其妙閃現在南海還知道她家地址,然後突如其來就出現在面前,比如父母也在那個時間點二話不說如天神降臨,比如舒禾為什麽能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忽然間翻找出來徐靜微這個人物,再明确告訴她不能躲要解決問題。
唐玦以前小機靈很多,如果她還是那個會略施小計的唐玦就能恍悟這是一套完整的治愈方案,真正的醫生始終沒有現身,但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夠完全清楚熟悉掌握她全部的病症,再對症下藥。
很遺憾,唐玦那時候腦子不好使,她到後來才知道,彼此空白的這些年,那個人離開,卻也沒有完全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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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玦原本想要再推一年,因為她感覺得到自己目前的狀态仍舊沒辦法拍出能看的東西。但胡振海卻跟她說,沒關系你盡管拍,老師我會大撈特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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嗐,怎麽好意思,那就別怪她又糊弄人了。
算一算,前年八月拍完公益廣告到如今,唐玦已經有将近一年半沒有拍過東西了。她十七歲入行,曾經意氣風發壯志滿懷卻從沒想過之後有一天她連進行開啓攝像機這個動作都要做很長很長時間的心理準備。
手指觸碰上黑色攝影機on/off撥盤的時候,唐玦出了冷汗,她閉上眼睛想了無數遍——說真的,拍電影不如賣手抓餅。
深呼吸,唐導最終還是推了食指,屏幕中紅燈亮起,所有事情重新啓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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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玦的畢業片子拍得很敷衍,她沒有租劇組,沒有請演員,拍了一堆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拼貼起來交上去。文件發過去的時候胡振海沉默了很久,最後他問唐玦:“你确定是這個沒發錯是吧?”唐玦确定,他就無話可說了。
六月底,唐玦只身從澄林回到南海,舒禾想要陪她,唐玦半開玩笑說,她是回大學答辯不是去上幼兒園,哪兒還有家長跟着的。
答辯的教室在學校北區,唐玦從機場打車到北門,往裏進,沒走多遠,看見了弓湖,湖邊柳絮飄,她淡淡地收回視線。
唐玦是這屆導演系畢業答辯的最後一個學生,畢竟只有她是大五的。
胡振海清了場,沒讓其他人知道。
而她的片子很粗糙很敷衍,敷衍到姓周的男導師問她:“你真的是我們學校的那個唐玦嗎?”
他又指了指屏幕上的畫面,難以理解:“你拍出來的嗎?真的是你拍出來的嗎?”
唐玦站在講臺上面向導師席坐,默默咬了咬下唇,然後點頭。
另一位姓陳的女導師也訝異:“《木森》,和這個,都是你拍的?”
許久,唐玦垂頭出聲:“嗯。”
場上靜了挺長時間,兩個導師面面相觑,直到胡振海出來打圓場,他說:“周老師陳老師,今天學生畢業答辯,我們不讨論其他片子哈。我的建議是各位老師可以抛去原來的印象,不用管其他的人其他的事,就這個畢業片子而言去評分。”
兩位導師多少有聽說,那個拿了獎的導演唐玦這些年大大小小鬧出過許多事情,她本人應該也沒有過得很好,否則怎麽會淪落到今年才畢業。唐玦狀态是很爛,但底子還在,拍個勉強及格的作品尚且能夠,遑論學校指标在,還真不能把她留到大六了,胡振海又悄悄摸摸給她加了點人情分,于是唐玦擦邊過了答辯,才一波三折地畢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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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辯過後,傍晚,胡振海把唐玦請到了辦公室聊天,沒有旁人。
他說:“你就這麽過了,之後也沒打算?”
唐玦假裝很輕松地回答:“我打算賣手抓餅,你覺得怎樣?”
“少來,你給我個準信兒,什麽時候能恢複正常?”
“正常?我不正常?”
“你正不正常自己心裏清楚。”胡振海觑她一眼,然後出人意料地來了句:“你是同性戀吧?”
這句話從天而降,唐玦聞言瞬時精神抖擻了,她:“啊?”
胡振海摸着下巴神色無改,又說:“聽人說哦,你們圈子裏還流行一句話呢,叫喝中藥調理調理。”
唐玦伸手打住:“等下等下老師,我們說這些會不會太冒昧了?”
胡振海接着:“冒昧?好像也沒有你交上來的片子冒昧吧。”
唐玦:“……”
胡振海:“沒八卦你感情生活,我叫你也去調理調理。”
“喝中藥啊?”
“幾年前,有個網紅來我們班招實習,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畢竟你那會兒看不上。”
“嗯……”
“好了,機會來啦,這個暑假,她又來南海,又缺人,猜猜我準備讓誰去?”
唐玦知道他說什麽了,結果第一反應是氣笑了:“我欸,我!我欸,我、我這可是握斯坦尼康的手!”
胡振海很淡定回:“但你現在看到斯坦尼康就想吐呢。”
唐玦:“哇……”
胡振海:“她們劇組不需要斯坦尼康,一只手能抓三個攝像頭,4k120幀,支持raw格式。即拍即剪,方便快捷。”
說了,這一行鄙視鏈很嚴重,用手機做視頻的人将得到全行的恥笑。
唐玦:“你不會還想讓我用黑色軟件剪視頻吧?”
胡振海裝模作樣:“我倒也想讓你用三原色的軟件剪視頻,但好像事實是,您已經不太配,畢竟你看到……”
唐玦再度擺手求饒:“好了好了好了好。”
胡振海正色些許:“去試試吧,事情調理着調理着,總有一天會看開的。等你到我這個年紀了再想不開才去賣餅吧。”
他見唐玦垂眸沉思,又和她說:“為什麽是手抓餅?我覺得印度飛餅更有市場,那個還有觀賞性。鼎鼎大名的唐導給我甩餅,不比去動物園有意思。”
唐玦笑了,緩了口氣,她誠懇地說:“謝謝老師。”
胡振海:“生分很多哦,你以前都不叫我老師的。”
“是嗎?”
“咱倆電影論壇認識的,大一剛開學的時候,你說,我拿你當朋友結果你是我老師。你還說給整差輩分了。”
唐玦:“打字聊天那會兒确實沒想過你的年齡職業。”
胡振海:“反正你現在也畢業了,不讀研的話我們沒有名義上的師生關系。”
唐玦感覺他有話要說,這話應該還要挺鄭重其事的,所以她給了個氣口:“所以呢?”
胡振海:“那我現在能八卦你感情生活了嗎?”
唐玦:“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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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玦走樓梯,過一樓大堂,走出行政樓的門,那時候天黑透了。
七點半左右,飯點,校道有一對情侶牽手經過。
女生說:“下周考完試就回家了,晚上沒課,要不我們今天別吃食堂了吧,出去約會怎樣?”
男生:“你想吃什麽?”
“火鍋吧……好久沒吃了。”
“可以啊,回來去對面酒吧坐坐。”
“聽我說哦,就算放假了你也得記得想我哦。”
“什麽叫就算放假了,我每天都很想你啊!”
兩人樂呵呵地笑,唐玦拐彎走開。
——感情生活,不知有多久沒有接觸這個詞彙。
像在昨天,又像在上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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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玦從南海大學南門走了出去,一出門,馬路對面,慶樓春路的路牌。
斑馬線,紅綠燈,公交車站。這個路口有過太多事情。
她拐進巷子,走她走過無數遍原本回家的路,走到舊小區樓下,站定在兩幢樓宇一米多的窄巷。終于擡頭望那扇窗戶,唐玦看見了燈光。
見一面吧這麽多年都一個樣,這個地方在她大一的時候是怎樣,大五了照舊。但人換了好多,唐玦一路走進去經過穿制服的都是生面孔,當然,她刻意避開了可能出現鐘應顏的前臺,也避開了可能出現黎此的調酒桌,還避開了可能出現老賈的樂隊舞臺。
她坐一張高臺,點了杯酒。等酒的時候有個男生來搭讪。
他吊兒郎當地說:“同學,沒見過你啊,你也是大一的吧,第一次來酒吧?這裏我很熟,我帶你玩。這裏老板調酒師都很漂亮,我介紹你們認識?”
唐玦朝對方掃了一眼,心裏很想說老娘在這混的時候你毛都沒長齊。
但她成熟了很多,這話沒說出口。
“啊,是嗎?”她這麽說。
這男的瞧有戲,一屁股坐到旁邊位置上:“對啊,我請你喝酒怎樣?你會喝嗎?你懂雞尾酒嗎?我考考你。”
唐玦低頭看手機,不鹹不淡地回:“你請的話我們上包間吧,我把我們社團的人都喊過來,大家一起。對了包間低消兩千,你一個月生活費有兩千嗎?”
擡頭,隔壁的人早就走開,唐玦把手機放下,冷漠地轉回視線。
酒保過來,玻璃矮杯上桌,樂隊演奏了下一首歌——《相愛恨早》。
唐玦抿一口酒,聽見吉他奏起缭繞心弦的前奏,聽見第一句歌詞。
——“街燈一盞一盞蘇醒,懷念一站站來臨。”
——“舊的我,停一停。”
女主唱略微沙啞厚重的音色,歌聲抱着故事遺憾,過于落寞,周圍好像都為這首歌而暫停喧鬧。
于是這歌一句一句往她心裏撞。
——“當時青春年少,我們相遇太早。”
——“輕輕牽手擁抱,透支太多心跳。”
唐玦擡頭,往另一個方向看,遠處,樂隊舞臺遠很多,燈光暗些,也靜很多的地方,A3調酒桌。
今夜第一個舊朋友,黎此站在那兒,精致的面容不帶情緒,她沒有往樂隊舞臺看,但卻握着預調酒的酒瓶遲遲不動作。
唐玦望着黎此,忽的覺得她好孤獨。
曾經,那裏每晚都坐着幾個女孩在探讨問題,比如魚眼中的光到底什麽含義,比如哪個人在偷偷應試教育,比如聽點吉利的吧,你不喜歡《好運來》是不喜歡好運嗎?
唐玦記得自己在那裏說過的每一句話。她記得她夥同老板娘拐了個熟客充門面當調酒師是在那裏,她記得她交了個酒精過敏的朋友交了個喝趴了三個男人的朋友是在那裏,她記得她人生第一次想親吻一個人是在那裏。
結果所有人都陸續離開了,離開這張調酒桌,離開這間酒吧,離開這個城市,離開這個國家。
包括她自己。
——“歲月洶湧波濤,沖散戀人毫無預兆。”
——“從今只能憑吊。”
這首歌剩最後兩句,唐玦将空酒杯放下,沒等歌手唱完就起身。
她往酒吧門口走去。
歌聲在身後,往事在身後。
她向前走,卻仍舊被籠罩、被追上,歌聲亦或是往事。
——“舊夢幾度飄渺,醒來已經不堪尋找。”
——“何時能被你忘掉。”
何時能被你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