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登陸
70.登陸
澄林下第一場雪。
落地窗外白茫茫一片,唐玦頭抵在玻璃面,垂眼看庭院地板漸漸覆過白色。
舒禾在這天提議出去走走。
四個月,唐玦第一次走出小區。路上她覺得有點怪,因為她們開了車,似乎不止散心,舒禾好像是有一個目的地。
車開了半個小時,停在了一個小區停車場。唐玦朝車窗外看,這個地方她有印象,記不大清,想了很久,等意識到是哪裏的時候她即刻神經緊繃。
——這是,徐靜微的家。
她猛然轉頭看舒禾,疑問地,帶一點恐慌的顫抖:“媽?”
而舒禾應該預感到她的反應,過來輕輕搭着她的手,開口道:“靜微媽媽在樓上等我們,你想上去嗎?”
唐玦下意識搖頭,眼眶泛起紅:“我……”不想,害怕。
舒禾看她,隔了一陣,再開口:“你實在不願意的話,我們現在可以回家。”
可她又說:“但是糖糖,有些問題是不能跨過去的,我們總要去面對,事情不能躲,要解決了才能走接下來的路,你明白嗎?”
唐玦曾經講過她不敢面對徐靜微父母的原因,那是未知。她不知道對方對她懷着怎樣的情感,怕自己靠近去,再發現他們早早将她釘在十字架恥辱柱上。
唐玦有一個很壞的習慣就是逃避問題,她寧願将一件事情擺在心裏封塵,日夜聞它腐爛的酸臭味道,都不願意清理出去,因為她從來沒有膽量去接受一個可能存在可能沒有的更壞的結局。
這人當然知道什麽叫刮骨療毒,然而她害怕賭博,向來是她能接受人跛腳一點,但別刮着刮着給弄殘廢了。
車窗外飄雪,往事一幀一幀在腦海中放,唐玦想起了很多,恍惚間又飛過了蹦極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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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她打開車門,寒氣一霎那撲了過來,雪花劃過她的臉,刺了一陣冰涼再告別。
門鈴過,門開,入眼是客廳一架鋼琴,好多年沒人用,但又一塵不染。
舒禾留在了客廳,盧采珊帶唐玦開了另一扇門。徐靜微的卧室挺少女心,一眼過去有白色有粉色,窗臺一排毛絨娃娃。床上也有,在枕邊放着,是不知哪年生日唐玦送的。書櫃上有教材,書桌上有作業,而那些所有都停留在了初三年級。
唐玦來過,以前還來蹭飯,她們會縮在房間裏聊天玩電腦,等到盧采珊來敲門說做好飯,兩人就樂呵呵地到餐桌去。
唐玦一路沒有說話,她進人家裏,連招呼都沒有打,目光始終躲閃,幹脆低着頭,任兩位大人在極度努力客氣友好地寒暄。
她記得徐靜微的媽媽盧采珊做得一手好菜,人從前身型挺豐腴,又很幽默,唐玦以前在她們家飯桌上沒少被開玩笑,她那會兒覺着很少有大人會這麽沒有距離感,她很喜歡。而今盧采珊瘦了很多,鬓邊有白發,也不似從前愛笑,此刻的她不會再特地找一個笑話來逗你,讓你放輕松像在自己家裏一樣。
盧采珊已經沒有責任時刻關注另一個小朋友的情緒,再關懷備至,都沒有必要了。
她們并肩坐在徐靜微床上的時候,盧采珊終于朝唐玦問了第一個問題。
“糖糖,你能告訴我,你夢裏的靜微是什麽樣子的嗎?”她平淡地說。
唐玦沉默,怎麽就一個問能将她五髒六腑都轟裂開。她不敢作答,很心虛,但凡企圖回憶夢境,第一個畫面是徐靜微雙手掐着她的脖子。
許久沒有得到回應,盧采珊兀自開口:“來之前,你媽媽和我講了你的情況,其實一開始我并不記得唐玦是誰,想了好一會兒,哦,是糖糖啊。”
她偏頭看一眼:“看,現在都長得這麽出挑了,靜微如果還在,也該像你這樣高,可是我再沒機會看見了。我很想她,但我沒有辦法夢見我的女兒了。你可以,你還能見到她盡管只是在你的世界裏存在,而你有和她重逢的寶貴機會,卻,用來做惡夢。”
唐玦垂着頭,不曾應答,只覺得頭疼心痛,一陣難堪。
她知道是錯,她總是做錯事,她總是做錯事。
盧采珊的話語很輕很薄一片,她說:“靜微會傷心的。我也會。”
“對不起阿姨,對不起……對不起,我……”唐玦才開口,又是道歉。
盧采珊回道:“我們靜微,那麽好一個人,她在天上看着,一定希望每一個人都過得開心,她必定是在祝福我們的。糖糖,不用太自責。”
她又轉回頭去,垂眸,低聲道:“我曾經怪過很多人,不瞞你說,我确實也想過,為什麽不是你先下樓。我譴責過世上的每一個人,怪電梯公司,怪琴房,怪、怪我自己,我甚至怪過最初路過的那家琴行裏面誇靜微有天賦讓她練鋼琴的那個銷售。但我們家唯一能追究的只有電梯公司,人家是賠了款,了了責任,但我女兒再也回不來了。”
“我想和你說,不管我們願不願意,你和我,我們願不願意,這件事情都已經結束了,它沒有機會再改變。徐靜微停留在了十五歲,這個房間也停留在了那一年,不管你怎麽想,她也沒有辦法活過來。”
“我沒有要求你放下這個心結,我亦沒有資格剝奪你關于一個人或回憶或想象的權利。我只是希望、我懇求你,不要将我女兒塑造成一個壞人。”最後二字帶顫,她真的很不舍得。
盧采珊說:“你可以嘗試一下嗎,站在靜微的立場上想想,她不會希望你把她當做一個魔鬼,更不願意你,因為她而變得痛苦。”
唐玦的雙手擺在身前尤其局促地纏在一起,啪嗒幾聲,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在手背上。長發墜下擋着她的臉,她将聲音都藏起來。
盧采珊嘆一口氣,最後搭了搭唐玦肩膀,她說:“留下吃飯吧,我記得你們那時還搶最後剩下的那只可樂雞翅,我說沒想到你們那麽愛吃,還答應過等你下次來會多做幾只讓你們不用再搶。糖糖,嘗嘗味道有沒有變。”
隔壁的人已經起身,聽見聲響,唐玦也作勢要起,盧采珊又輕輕将她按下,她說:“你再坐會兒吧,東西也可以看,到時候放好就行,我每次想她也會在這裏坐很久。再難受,也一年一年過去了。”
“飯好了叫你。”盧采珊落一句,就轉身離開。
門關上,唐玦一個人。
她獨自掉淚很久,然後伸手抓住枕邊的玩偶抱在懷裏,擡頭,看見那臺電腦。
她們小學那會兒臺式電腦也算是一種奢侈品,但徐靜微的父母很寵她,家裏買的第一臺電腦就裝在了她的房間。兩人以前放學或者練完琴會湊在這裏玩游戲。
玩奧比島賽爾號摩爾莊園,都玩。唐玦小時候不知聽誰說的密碼不能設得一模一樣,于是三個賬號都設了不一樣的花裏花哨的密碼,可她次次都記不清楚,每一回要登陸的時候她就問徐靜微,後者記得清自己的,記得清她的,哪一個賬號對應哪一個密碼脫口而出,很厲害。
二年級還是三年級,有次徐靜微跟她說:“唐玦,你每次登陸都要問我,要是以後我不在了,你每一個賬號都得廢掉。”
唐玦那時候在電腦前刷級,随口回她:“啊?你會跟我絕交的嗎?”
徐靜微:“我說人固有一死……”
唐玦:“哈哈哈哈哈哈哈,你鋪墊這麽久就是為了向我表演背課文啊?”
徐靜微:“不是,我覺得人都得死的嘛。”
“幹嘛突然講這麽恐怖的東西?”
“對門住着的鄰居爺爺對我挺好的,這幾天沒怎麽見到他,我媽說,上周,他們家吵架,吵得急了,他氣沒上來,就死了……”
唐玦扁了扁嘴:“啊……這麽突然啊?節哀順變。”
徐靜微:“是吶,我還難過了好久,所以上課都不太精神。”
唐玦還有些欠,她又勾了個笑說:“這就是你今天上臺找不準音的借口?”
徐靜微佯怒:“唐玦!”
唐玦敲鍵盤按鼠标,漫不經心回道:“喂,我要是死了,你記得把我賬號密碼燒給我,哦,電腦也得燒。”
徐靜微問她:“那我要是死了呢?”
唐玦:“難說哦,我又不記得你賬號密碼的咯。”
徐靜微:“你腦子裏怎麽都是游戲啊!”
唐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你需要我燒什麽給你,列個清單,死之前交給我。”
徐靜微:“你知道嗎,之前清明的時候我見他們燒了好多東西,現在反而不流行燒錢了,都有五層樓的大別墅,有了別墅還有幾輛跑車,房子車子有了還得把貓貓狗狗燒過去。對了,我還挺愛看書的,幫我燒座圖書館吧,你說那兒有沒有公園健身房?你也一并給我帶過來吧。”
唐玦擰眉:“你會不會死得太滋潤了點?燒那麽多,很不環保啊。”
“好像是有點貪心……“徐靜微尴尬地撓了撓腦袋,過了會兒,她就不要那些了。
徐靜微綻一個很甜的笑,趴到她肩膀,說:“那唐玦,你記得想我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