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雨棠院
第69章 雨棠院
倚靠在窗棂上的陸宸仍在昏睡中, 顏鳶看着那俊朗的眉骨,胸腔一派酸澀。
洞房花燭那夜,她以為她會同他一輩子夫妻一體, 舉案齊眉,卻不想緣分淡薄, 終是愈走愈遠。
顏鳶突然覺得陸宸也可憐得緊。
她不知道他在外調的三年裏經歷過什麽,只能大致猜出是為趙煌謀劃,不然新朝甫立, 陸宸怎會被直接封為宰執。
不知是不是因為商疆軍的事情, 趙煌猜忌他,想将他從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拔除, 用的還是最無可挽回的謀反罪。
顏鳶清楚自己的內心, 她是恨陸宸朝三暮四,為娶姐姐哄騙她和離,但她只是不想讓他好過而已, 從未想讓他去死…
不知是不是連着幾日思慮,還是陸宸的呼吸太過勻淺,顏鳶覺得脊背乏累得緊, 後腦也昏沉得厲害, 她擰着胳膊上的皮肉試圖讓自己保持清醒,卻還是徒勞, 眼皮一阖, 人便墜進夢中去。
再醒來是第二日天明。
顏鳶在床上愕然許久才記起自己已經來到宰執府, 她掀開被子下塌, 打算找些水盥洗, 經過梳妝臺前時,無意間瞥到鏡中的自己。
鏡中的她目色清妍, 眉彎缱绻,肩前墨發蜿蜒,好似畫中流水,雅致優美。
她愣住,步子停在原地。
顏鳶已許久未見到這樣的自己,她摸了摸身上的衣料,才發覺身上的衣着制式也不是她一直示外的胡風,取而代之的是素白中衣,與她當年在靖遠侯府穿着的一模一樣。
昨晚是誰給她換衣梳洗,她不會被認出來了罷。
慌亂在眸底一閃而過,顏鳶很快在心底擺正了姿态。
認出便認出,反正境況已不能比目前更差,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她的當務之急還是要找許平之确認笙笙在敬州是否安然。
她望了眼窗外大亮的天,叫荷君進來。
荷君是趙煌派到她身邊“服侍”她的“婢女”。
“金娘子起了?”顏鳶尚未開口,荷君先說道:“現下午時已近,陸大人還在未下值,娘子可趁機梳整一番,奴婢去将桌上的早膳熱一熱。”
顏鳶忘記自己要說什麽了,悻悻地閉上嘴,看了眼荷君走向八角桌的背影。
目光一歪,發現擺在桌面上的水晶包子、芸豆粥、糖餅…神思滞住,心有瞬間跳空…
那些碟子盤子裏的裝都是她前些年在靖遠侯府愛吃的。
這些吃食都是陸宸吩咐人準備的?這麽多年過去,他還記得她喜歡吃什麽?他為什麽要記她的喜好?他是不是已經認出她來了?
不行…
各種思慮如萬馬奔騰一般在腦海翻湧一圈後,顏鳶默默錯開眼,告誡自己不要多想。
她現在的身份是金蘭音,不是顏鳶,她不該将自己放到顏鳶的過往中,否則影響視聽,恐有大錯鑄成。
“這些早膳都撤了罷,不用熱了。”顏鳶語氣僵冷地說:“我沒什麽胃口,想出門走走,拎壺酒回來。”
她打算明目張膽地去一趟樊樓,暗中遞消息給許平之,讓他派人到敬州打聽打聽笙笙的消息。
荷君聞言,拾碟子的動作頓了瞬,她回頭看向顏鳶,眸底有異樣閃爍,但也沒多問,回答是。
顏鳶是在過午後趕到樊樓的,樊樓內熱鬧依舊,絲毫沒有丢了東家的樣子。
許平之在櫃後撥弄算盤,餘光瞥到一身灑金紫紗裙的顏鳶從外面進來,忙丢下手中的算盤從櫃側鑽出來,滿臉堆笑地招呼:“二位客官請進。”
“想打兩壇酒回去,你們這裏都有什麽好酒?”顏鳶尋了個離門口最近的位置坐下,向許平之詢問。
許平之從懷中掏出酒目冊子,遞給顏鳶:“這位娘子,本店買得最好的是青梅酒,當然,十日香,郁金酒也适合娘子飲用,只是價格會比青梅酒稍貴些,娘子看需要選。”
荷君對于賣東西一事無甚興趣,她本來坐在顏鳶的右手側,但因許平之擠進來“推銷”,被迫改坐到顏鳶對面,張望樊樓內的裝扮。
顏鳶用餘光瞟了荷君一眼,見她沒有注意這邊,悄悄地将早準備好的字條夾在手中的酒目冊子裏。
“要兩筒青梅酒,一筒十日香罷。”顏鳶凝重地看向許平之。
許平之也見到顏鳶夾字條的動作,他雙手接回酒目冊子,裂開嘴點頭:“錢共五十文,娘子稍候,院後小倌打好酒便送來。”
提着竹筒回到宰執府,顏鳶意外地在自己的小院門前見到陸宸。
這是她重返京城後第三次見他,不知是不是下值得早,陸宸身上的紫衣官袍已經脫換,搭了件明綠披風,手中拎着幾包打着玉香齋點心鋪扣印的油紙包,身姿如闌夜山崗間的松風,徘徊立于方青的短竹旁。
“你将這幾包點心送進去罷。”
有一個小丫鬟抱着裝滿雜物的竹笥從她的小院裏走出來,陸宸叫住小丫鬟,将手中的紙包遞過去:“你再幫我給金娘子帶句話,倉皇将人帶進府中非我本意,煩請金娘子暫時住于府中,若有照顧不周之處,還請金娘子直說。”
小丫鬟屈膝應是,正準備将懷中的竹笥放下接陸宸遞來的點心,忽地發現顏鳶正站在竹徑盡頭,杏眸含星,淺淺地望着這邊笑。
“金娘子。”小丫鬟低喚一聲。
陸宸聞言錯愕轉身,目光中半分歡喜半分怯然。
“你…金娘子…回來了…”
“嗯。”顏鳶挽袖行到陸宸近前,淺淺蹲了一禮:“宰執大人可用過膳了?若未用過,便讓奴家服侍大人罷。”
“用過…”
“大人他沒有!”夏平的語調比陸宸高出許多,話落,他敏然注意到這點,有些尴尬地找補:“大人,你忙公務忙忘了,咱午時并未用膳,剛剛屬下還去催竈堂的廚娘動作快些。”
“嗯…是我忘了,金娘子方從外面回來,先回房中休息。”陸宸回頭掃了眼夏平。
顏鳶眸中淺笑更盛:“奴家還是随大人一起罷。”她伸手勾下仍挂在陸宸指彎裏的點心,道謝:“剛剛大人的話奴家都聽到了,奴家在宰執府住得很好,勞大人費心了。”
“夏平,大人一會在哪個院子用膳,前面帶路。”
夏平應得極為痛快,他向竹徑外攤手:“回金娘子,大人在雨棠院用膳,金娘子這邊請。”
雨棠院?
聽到熟悉的名字,顏鳶神情一滞,仿若靜黑深夜突被一縷澄明曙光照破,直直射進她的心中,那些陰暗多年的隅角也因這曙光多了三分暖意。
為何宰執府內也有一處叫雨棠院?!陸宸記事向來分明,不像是會忘記靖遠侯府也有雨棠院的人。
除非雨棠院于他有特殊含義。
雨棠院是她與他一起居的院落,那她可不可理解為她對陸宸也是特…不對,即是特殊,後面緣何還有放妻書一事…還有與姐姐合八字一事…
顏鳶強迫自己不要多想。
也許是因為念舊,在雨棠院內住習慣了,所以搬到新居所也用一模一樣的名字。
半柱香的時間後,顏鳶跟随着夏平來到雨棠院,繞過花磚影壁,鋪地兩側的花壇都育滿薔薇,墨綠的葉子油翠欲滴,将整個庭院趁得生機盎然。
與生機盎然同時出現的是撲面的熟悉感。
宰執府的雨棠院幾乎與靖遠侯府的雨棠院一模一樣,都是面闊兩間,堂前有石桌、石墩,叢叢斜竹植在兩側廂房前,甚至連邊檐的鸱吻都如出一轍。
顏鳶內心驚震,恍惚以為自己穿回三年之前,靖遠侯府內,陸宸剛剛下值歸來,她在庭院內等着他,竹影斑駁,葉聲飒飒,一切都是那麽恬靜…
“金娘子,裏面請。”
夏平不低的稱呼喚回了顏鳶的回憶,她鼻梁一酸,莫名覺得“金娘子”這三個字刺耳得很。
她垂頭,默然跨上臺階,走進正堂。
正堂內的擺設也同記憶中的一樣,八寶桌、玫瑰椅、碧紗櫥、博古架皆都端放在原來的位置,桌面上的菜品還沒有擺全,拎着竹笥的侍女正在桌前忙碌,顏鳶挽袖等在素紗折屏旁,餘光窺到內室的東角立着一個櫃子。
那櫃子的樣式太過熟悉,顏鳶下意識回頭。
黃梨木的櫃身,上面瓒刻四君子圖,門角有磨損,但已用新漆塗補好,規規矩矩地臨窗立着。
顏鳶一眼認出那是她當年用于收裝衣物的櫃子,她少數留在靖遠侯府的陪嫁。
陸宸竟将這個老物件拖過來,用來做什麽?放他的衣裳嗎?靖遠侯府裏比這好的櫃子多得是,他用什麽不行,偏偏要用她的東西!
有股異樣的情感在顏鳶心頭蕩開,宛若錦秋的第一口梅子,酸澀萬分又帶着清香的回甘。
陸宸是個會念舊的人嗎?他還會記得那個叫顏鳶的姑娘嗎?
“一起坐下吃罷。”陸宸的聲音柔和寧靜,像春三月的煦風,喚回顏鳶的思緒。
“哦。”顏鳶垂下目光,屏息行到陸宸身邊,執起一雙竹箸,低聲問:“大人想吃哪道菜?”
陸宸拉開身旁的椅子:“宰執府沒有尚書府那麽多規矩,金娘子來着是客,若不嫌棄,便坐下來罷。”
“這怎麽能行!”顏鳶面露惶恐:“莊尚書囑咐奴家要照顧好宰執大人,奴家怎可棄了大人獨自享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