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舞姬
第68章 舞姬
彼時筵席已散了大半, 陸宸見莊承繁一直拉着他說着有的沒的,本也打算告辭離去,莊承繁聽了他的告辭, 手上突生力道,死死拽住他的衣袖:“陸宰執, 如今你我同朝為官,共侍今上,應齊力合心, 讨商良策, 我今日再三邀請陸宰執前來,也是想與宰執冰釋前嫌, 重修舊好。”
陸宸知道莊承繁的品行, 早年在度支司混得久了,學了一身平衡勢利之法,最知一件事如何做可獲益最多, 什麽冰釋前嫌,齊力合心,怕都是掩耳盜鈴的話術。
只是, 莊承繁找他會有什麽事呢?
陸宸心中思緒萬千, 面上卻只餘一笑,道了句“莊大人所言甚對, 我亦有此意”後, 重新落座。
莊承繁見陸宸承了他的意, 嘴角露出舒緩一笑, 擡起手朝門外拍了兩下手。
紗畫屏風後絲竹樂響頓起, 旋律輕快張揚,婉轉婀娜, 是京城時下最流行的胡樂。
有胡樂必有胡舞相陪,陸宸放下手中酒盞,側首向堂廳門外看去。
果然,一群穿着灑金紫裙,頭戴寶石垂額的舞姬踏着節律湧進筵席。
見事情與自己所料無差,陸宸毫無興致,他将酒盞再次端起,打算小口啜飲打發時間。
不對!
酒盞已貼近唇邊,陸宸忽地擡起頭,一雙眼驚詫地望着位于堂廳中央、唯一一個蒙着面紗的舞姬。
那舞姬雖只露着一雙眼睛,但眸中水霧迷蒙,清澈得如林下苔石旁的泉水,晶瑩明透,顧盼生輝。
陸宸手一抖,半盞酒順着他骨骼分明的手背滑進袖中。
他顧不得袖中涼意,只怔怔地待在圈椅中,滿腦子只想着一個事。
那是顏鳶!
他找到了他的阿鳶!
他的阿鳶好端端的,四肢健全,真好!
廳堂內的兩排燈燭貌似燃了許久,即将燃盡,陸宸直覺周遭的光線太過昏暗,他都瞧不清她指甲上的蔻丹。
若是阿鳶離他再近一些便好了,他想看清她的眼睫,看清她的唇紋,看清她的一切又一切。
“陸宰執?陸宰執!”陸宸正亂得額筋直跳,耳旁忽地出現幾聲呼喚,他僵直地轉頭,發現莊承繁的臉近在咫尺。
“莊尚書?怎麽?”開口的瞬間,陸宸發現自己的嗓音幹啞。
莊承繁捋須笑問:“陸宰執覺得剛才那位蒙面舞姬如何?”
剛才?!
陸宸眉頭跳了跳,餘光瞥見空蕩蕩的廳堂,這才發覺獻舞的舞姬不知何時皆已散去,錐骨的冷意如隆冬的寒潮般席卷全身,他摸了一下冰涼的鼻尖,突然意識到許多危險。
阿鳶最後一次出現在衆人面前是要去西山送酒,為何他再次見到她确是在莊承繁的筵席上?
阿鳶現在的身份是莊承繁從外面請來的舞姬,還是養在府中的家姬?
如果是莊承繁從外面請來的舞姬,莊承繁是怎樣找到顏鳶的?是否知道顏鳶樊樓東家的身份?
如果是養在府中的家姬,是阿鳶有意為之,還是受到了什麽脅迫?
一時間,無數疑惑萦繞心頭,陸宸不知從何思量,隐隐擔憂。
短短四五日的時間,他的阿鳶到底經歷了什麽?
“甚好。”陸宸言簡意赅,并沒有多餘贅述,他怕言多必失,反給顏鳶平添禍患。
莊承繁嘿嘿地笑,他将雙手攏進袖中,眼神揶揄地看着陸宸:“那舞姬名叫金蘭音,父親是漢人,母親是随商隊進出我大郢的胡女,從小能歌善舞,尤其那一手琵琶,聲脆如玉珠,天籁動人。”
陸宸靜着眸子看向莊承繁,不語。
莊承繁見陸宸這個樣子,心中摸不準他的意思,只能繼續說道:“聽說…這金蘭音還是陸宰執曾經的故人?”
陸宸眼神微眯,狀似好奇地問:“是我哪裏的故人?記不大清了。”
“哈哈哈,明明幾日前還見過,陸宰執就別裝不知道了。”莊承繁拎起執壺續滿陸宸的酒盞:“金蘭音就是幾日前在你面前攔喜轎的那人。”
“莊尚書确定是她?”陸宸繼續疑惑。
“是她自己說的,應該…确定。”
莊承繁在說這話時,“應該”後面有稍許停頓,陸宸敏銳地覺察到此處猶疑,心下稍安。
若莊承繁知道顏鳶的真實身份,絕不會這樣小心措辭,話語中定然少不得咄咄逼人。
“或許見過幾面,不過我忘記了,不過相較于是否見過,我更好奇她的琵琶伎藝,不知莊大人可否将她喚出,單獨彈奏一曲。”陸宸四兩撥千斤地挪開話題。
莊承繁很滿意陸宸的“好奇”,他的臉上又挂起那個揶揄的笑:“陸宰執哪裏話,一首曲子怎夠,我這就将人梳整好,裝進馬車中,陸宰執在府中處理公文乏了,便叫她彈上一段,再好不過。”
原來莊承繁是想将“金蘭音”送給他。
陸宸“慌忙”起身:“這怎麽行,莊尚書的舞姬,陸某不能奪人所愛…”
莊承繁道:“陸宰執言重了,這談不上奪人所愛,是我願意…”
“陸某人還有公務在身,得回去了,改日再與莊尚書盡興。”陸宸起身揖禮。
莊承繁見陸宸一再拒絕,想起皇宮中趙煌讓他将人不論如何都要送到陸宸府上時的凝重,胸腔裏的那顆心又開始恍惚上下。
暫且不論趙煌為什麽讓他把這位不知名的女子送到陸宸府上,單陸宸不近女色這一點就夠他腦袋痛的。
莊承繁知道,這麽多年來,能貼身跟在陸宸身邊的只有那位已經亡故的發妻,旁的,再沒聽過其他。
今日,他用“修好”的借口将陸宸哄騙至府上見“金蘭音”已是他能想出的最好的辦法,若這再不行,以後怕是更沒有機會把這個燙手的山芋丢出去。
思及此,莊承繁決定破釜沉舟一把,他翹着蘭花指捋下颌的胡須,笑意将滿臉的褶子都堆起來:“陸宰執,這也是我莊某的一點心意,今日莊某是真心想與陸宰執結好,還望陸宰執收下。”
“這不好…”
莊承繁截住陸宸的話,連着一口氣說了許多:“陸宰執,這沒什麽不好的,如此金蘭音也算是你我修好的見證,陸宰執将人迎進府後多憐香惜玉一些便好,若是陸宰執拒絕,那便是不給我莊某人面子,以後政務上有什麽問題,莊某自也不敢前去請教陸宰執。”
陸宸吃準莊承繁是打定主意将人送進宰執府,裝起醉酒,再三拒絕:“莊尚書的酒初嘗甘醇,未料後勁竟如此之大…金蘭音還是算了…啊…頭有些痛…勞莊尚書扶我一把…”
莊承繁見陸宸身姿踉跄,耳垂透紅,只道這是個渾水摸魚的好時候,展着笑顏推陸宸上了馬車,又讓人喚出“金蘭音”随身服侍。
顏鳶提着裙角登上馬車,看着倚靠在車廂窗棂上熟睡的陸宸,內心千回百轉。
被趙煌綁走那日的後面,她因為笙笙的緣故答應趙煌潛到陸宸身邊,只為扳倒陸宸。
“朕第一眼見到笙笙的時候,她還睡在襁褓中,如今三年過去了,小丫頭應是會說話了…朕怪想見見她的…”
“待朕找到笙笙,宴娘空時可以來朕身邊看看她。”
言外之意,他要将笙笙留在身邊作為牽制她的籌碼。
顏鳶遍身驚駭,她流着淚求趙煌放過笙笙,趙煌嘴角的笑意卻更加和善:“我會好生待笙笙的,只要你習像陸宸的字,将這首詩題在宰執府的角落裏,在端午競舟當天告發,朕便允你求仁得仁,與笙笙相聚。”
光影葳蕤的帳中,顏鳶一眼就看清了趙煌手中的字條,那上面題着首詩。
“帝德明光,煌瑩我心,必躬遵行,卒臨不惜。”
每句詩的第一個字合在一起,則是“帝煌必卒”。
若宰執府真被發現題有這首詩,陸宸怕是要得掉腦袋的大罪。
顏鳶抿着唇,一時間不知道要不要真于趙煌同流合污。
陸宸與趙煌兩個人,平心而論,顏鳶恨趙煌更甚,此人面善心狠,三年前用花言巧語将她騙上山去,二話不說推她落崖,如此令人窒息的舉動,她這輩子對趙煌再生不出半絲好感。
在他面前示弱,說自己無怨無悔,皆是求存的權宜之計。
未料趙煌竟想将她利用個徹底,以笙笙做要挾逼她将反詩提進宰執府,用以定陸宸的謀逆罪。
顏鳶想拒絕,卻又害怕笙笙遭遇不測…
“看來宴娘還是怨朕。”趙煌見顏鳶一直盯着字條不語,眸中趣意漸濃,他叱笑一聲,用手背抵起她的下颌:“既然宴娘仍怨朕,直說便可,為何還要诓朕說體諒朕…”
“宴娘不知這是欺君之罪嗎?若是不知,朕現在便可告訴宴娘…欺君之罪…當死。”
世事易變,正如三皇子想不到失音三年的趙煌還活着,她未料到自己有一天還會落在趙煌手中一樣。
顏鳶想,她或許可以先應下來,再徐徐圖之,故道:“民女從未欺瞞過陛下,民女願意為陛下進宰執府。”
趙煌甚是滿意顏鳶的伏低,他将字條放進顏鳶擡舉的手掌中,和聲道:“朕會照顧好笙笙的。”
盡管已早做準備,但當女兒的名字再次從趙煌的口中吐出時,掌中的字條仿佛燎出火舌,燙得顏鳶肩膀顫了又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