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045章 第 45 章
屋外疾風驟雨, 電閃雷鳴。
慘白的牆壁上影子在一瞬四分五裂。
王芝言費力把太守扶到床上,瞥了眼床上癡肥的軀體,輕嘆一聲, 擰起泡在溫水中的帕子,替太守擦拭去面上的冷汗。擦拭間, 卻摸到了一塊硬物, 她翻出一看, 竟是那塊高僧所贈的石頭。
太守說和尚是妖言惑衆的妖僧,夫人卻覺得, 願意為石頭講經,一定是一位高人。她拿起石頭, 握在掌心, 仔細端詳時, 忽然瞥見身邊多了道赤紅的暗影。
轉過去一看,原來是身着紅衣的美人還留在房內。
“妹妹去休息吧。”王芝言朝沈美人笑道。
沈眠春朝她輕輕一笑,嫣然不可方物,坐在了床沿。
太守身邊莺莺燕燕有許多, 但姐妹之間相處融洽, 并無世人想象中那般每日為了寵愛争奪不休。
王芝言本是溫良性子,待大家都很寬和, 見沈眠春反而坐下, 也置之一笑, “妹妹想陪着相公嗎?那我便先走啦,今夜勞煩妹妹了。”
沈美人卻伸手,拽住了她的袖子。
她詫然地挑了下眉, “妹妹?”
沈眠春嘴角上揚,“姐姐, 今晚陪我一宿吧。”
王芝言有些吃驚。這位絕色佳人最得太守的寵愛,與她的關系,卻并未有多熟悉親熱。
一道雷聲滾過,沈美人身子微微瑟縮。
想來是怕雷電。
王芝言性子寬厚善良,心中想着,便順勢坐下,笑道:“那我便留在這,與妹妹一同服侍相公吧。”
話雖這樣,兩個女人卻沒有動,靜靜坐着,目光望着牆壁,白壁偶爾閃過嶙峋交錯的黑影,好似一副潑墨畫,是窗外的樹影。
“有時候,我很羨慕姐姐。”旁邊美人聲音幽幽。
“為何呢?妹妹生得這麽美,有這麽多聰慧的孩子,又獨得相公的寵愛,怎麽羨慕起我來了?”
“姐姐,世間劇毒之物,不是穿心肺爛肚腸的毒藥,不是五步立倒的毒蛇,而是……男兒的甜言蜜語啊。”
王芝言是出身高門大戶的小姐,與丈夫素來相敬如賓,舉案齊眉。李太守不敢對她輕浮,也從未說過幾句甜言蜜語。
她不懂沈眠春的話,只聽出話中凄楚之意,便握住了女人柔滑纖細的手,輕聲說:“妹妹受苦了。既然如今已經來到了這兒,便只有享福之日,不必再受從前的辛苦了。”
美人幽幽嘆息一聲,眼睛黝黑,眸光深深,“姐姐啊……”
電光交織,昏暗的卧房幾盞油燈燈火昏黃,搖搖欲墜。王芝言只覺,自己手裏握着的柔荑越來越冷、越來越硬,好似一塊寒涼的冰。
冷氣從後脖頸吹來,美人的嘆息好似在她的耳畔響起,“我同你說個故事吧。”
說的是出生貧苦的姑娘,年幼便被父親賣個青樓,在樓裏幹活,時常被毒打。年紀大了些後,容顏逐漸長開,所幸貌美而聰穎,做了個所謂的花魁。
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男人們無不拜倒在石榴裙下。
可花魁看慣了男人們谄媚如狗的姿态,聽膩甜言蜜語,目光卻被一襲幹淨白衣吸引。
她看上一個趕考的書生。
世間情濃時分,甜蜜時光,總總相似,老生常談。花魁知曉書生才華,滿腹經綸,從辛苦積攢的百寶箱裏,拿出一些資助他上京趕考。
分別之際,彼此許下海誓山盟的盟約。
然而回頭一看,她的百寶箱,居然空空如也!
箱中攢了十多年的銀錢珠寶、珍貴首飾,竟全被書生卷走。那書生一邊說着甜言蜜語,一邊偷她箱中珠寶。
“嘻嘻。”美人忽然冷笑了一聲,笑聲讓宋夫人有些心中發毛。
屋外狂風大作,雨珠噼啪敲着屋頂,風雨裏,似有急促的腳步和驚呼,但轉瞬又被雷霆淹沒。
宋夫人攥緊掌心,手中泰山石微微發熱,被這詭異冷寂的氣氛感染,聲音不由輕了些,下意識咽了口口水,“那書生,實在該死。”
“唉。”美人輕輕嘆了口氣,“姐姐啊,可是那書生不僅沒有死,反而平步青雲,攀上豪門貴族,還娶了那位出身高貴的世家小姐。啊,小姐可真好看,柳葉眉、桃花面,活脫脫像廟裏的菩薩像。”
雷光撕裂黑暗,白牆上一晃而過女人的身影。宋夫人盯着那影子,怎麽也想不明白,美人的頭怎麽變得那麽長了呢?
“只可憐,”美人聲音幽怨,哭訴道:“只可憐那位花魁啊,百寶箱被偷空,又大了肚子,那些說愛她的人,對她棄若敝屣,只有一個低賤的商人,肯偶爾來看她。”
她捂住面孔,幽幽泣道:“只可惜那位花魁啊,大着肚子,還要去河邊浣洗衣物,冰天雪地,一腳踩空,赴了黃泉,在冰水裏沉浮時,還揣着狀元高頭大馬,回來迎娶她的美夢呢。”
“嗚嗚嗚嗚。”
“嘻嘻嘻嘻。”
幽幽怨怨哭了幾聲後,又響起一道詭異的笑聲。
交織的電光裏,宋夫人悄悄回頭,只見黃色的鬃毛如同剛刺,刺穿美人的皮囊,一根根張了出來,只片刻,那美人便變成個半邊臉長滿黃毛的怪物。
怪物頂着滿頭珠翠,笑着說:“嘻嘻,你看我像個什麽咧?”
另一半美人面垂淚,袖子擦拭眼角的血淚,“我看你像個,能讓我和孩子回魂還陽的老神仙吶。”
雷聲大作,狂風掀開了窗,紗簾被吹得高高飄起,桌椅翻倒、書卷高飛,白牆上瘦長的影子頭頂到了屋頂,在它旁邊,宋夫人顯得十分嬌小。
“拜黃仙、拜黃仙——”
狂亂的呼喊聲穿透了風雨,宋夫人尖叫一聲,跌坐在地上。
黃毛怪物俯下了瘦高的身體,湊到她的面前,慘白的電光中,那張美人的面孔似哭似笑,“姐姐啊,你不要害怕……”
宋夫人面孔煞白,癱軟在地。
“囡囡馬上便要出世了,到時候,我是她的娘親,你是她的大娘,我們一家人開開心心……”
宋夫人身體顫抖,看着怪物的肚子越來越大,恍惚中聽見陣陣嬰啼。她的掌心一燙,卻是那塊泰山石滾熱,将她燙得一瞬間清醒。
回神時,卻見那怪物已轉過身去,撲向床榻的太守。
太守的大肚子劃破,髒器似流水般洩了出來。
宋夫人驚叫一聲,捂住雙眼,不敢再看,只聽隐隐的咀嚼聲,她攥緊手中泰山石,趁着怪物不備,轉身便外往跑。
疾風驟雨撲面而來,撞入懷中。
閃電撕出的明亮晝光中,她看見太守府邸裏一道道開膛破肚伏倒在地的身影。後頸忽然傳來一陣腥風,扭頭望去,一個與她一樣高的黃皮子搭住她的肩膀,立在後面,鼠面含笑,“你看我像個什麽?”
……
長劍在黃鼠狼肚皮攪了幾下後,猛地抽出。
“砰。”
廟門撞開,手拿哭喪棒的無常鬼飄了出來,怒斥道:“區區黃妖,爾敢來城隍爺廟裏放肆!”
逢雪和葉蓬舟緊随其後,一人撲向左右一只大黃皮子。
雨夜模糊了視線,雨珠飛落,打在冰涼的面孔上,逢雪皺了下眉,雨珠打得她的臉有些發麻。
黃皮子也許是讀了些書,竟三三兩兩把他們分開圍住,懂得些戰術和配合。
四只黃皮子把逢雪圍了起來,為首的身材高大、獨目、臉上有道劍痕。
逢雪冷笑:“黃伯,好久不見。”
老黃皮子看着她,新仇舊怨,一并算起,雙目殷紅如血,不多說話,直接躍起。旁邊三只黃皮子也一起撲了過來,動作又快又狠。
四面都被堵住,逢雪翻身一滾,躲開黃伯,劍反手往後一刺,削掉塊帶血的皮毛。
幾只黃皮子忽然扭動身體,尾巴上翹,毛發炸開。
毒煙噗地升起,逼得逢雪不得不屏住呼吸,眼睛一疼,淚珠滾了下來,視線模糊一片。
黃皮子悄無聲息地爬了過來,一只咬向她的大腿,一只咬向她的細腰。
但閉上雙目的少女身體忽然一扭,劍尖直接刺向了黃皮子張開的嘴巴。
她一躍而起,霞衣如翼展開,熠熠生輝,刺破了黑暗。
長劍一抖,寒光四射,來若雷霆收震怒,“降妖!”
劍刃亮起幽微白光,長劍無視黃妖皮糙肉厚,噗嗤一聲,刺入肉裏。
黃妖四下散開,有幾只沖向了老頭睡的廂房。
“還想去殺人?”葉蓬舟攔在了門口,“鬼哭,給它們表演個花活。”
鬼哭刀脫手,在空中轉動,轉成一道密不透風的刀幕。
陰吏手中的哭喪棒一棒砸下去,就有個黃皮子腦袋出現一個大包。
二人一鬼配合默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斬殺幾只黃皮子。這些畜生看見幾個同伴被殺,死狀凄慘,畏懼長劍之利,便心生退意,目光一對,扭頭便逃向黑暗的雨幕,眨眼不見蹤影。
無常看了眼自己被咬得殘缺的哭喪棒,心疼地嘶了一聲,低聲道:“也不知道陰司給不給換新的。既然它們跑了,你兩小子可該消停了吧?”
逢雪和葉蓬舟對了下眼神。
她輕輕搖了下頭。
葉蓬舟便笑着說:“無常兄弟,還沒結束呢,跑了這麽多只,萬一它們繼續禍害人可怎麽辦?”
無常道:“靈石城如此廣闊,千戶人家,怎麽找得到它們藏在何處?”
葉蓬舟:“哎——何必去找呢?擒賊先擒王,直接把它們太奶奶抓起來不就好了。”
無常:“……還有個太奶奶?”
“無常兄弟,走吧!”
“等等,我可沒答應你們——”
“無常兄弟高義!”
“我沒有答應你們啊!再說,這廟裏有兩個當值的,為什麽你們總是要找我!”
怎麽他就這樣倒黴,總是能撞上他們倆。
葉蓬舟眨了眨眼睛,“我把另一位無常也背過去可好?”
無常忽然覺得心裏平衡不少。
獨受苦不如衆受苦,想到同僚拘魂回來後,忽然發現自己不在廟中,而是被一堆黃皮子包圍……
這個場面讓他幸災樂禍笑出聲來。
少年躍入廟內,當真背了一尊神像出來,催促道:“走走走。”
無常妥協了,“好吧,看在同僚也去的份上,我就勉為其難陪你們走一遭……”
電光閃過厚重雲層,雨水順着神像的面龐滴了下來。
無常嘟囔:“怎麽沒給他帶哭喪棒——怎麽……”他震驚看着神像,“你怎麽把城隍爺給背出來了!太胡來了,快搬回去!”
葉蓬舟笑道:“世人皆在雨中,身為城隍,怎可獨善其身?小仙姑,我說得對不對?”
逢雪輕一颔首,“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