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044章 第 44 章
“轟隆——”
一聲驚雷撼動天地, 暴雨傾盆而下。
逢雪出劍,刺向那只黃皮子,一手牽住葉蓬舟, 把他往自己這邊帶。
葉蓬舟順勢拔刀,劈向從檐上飛撲而來的黃皮子。
大雨密如珠簾, 刀光讓大雨一滞, 雨珠四下滾落。
他攬住逢雪的腰, 翻身而起。
閃電撕破夜空,少年人的身影如同白鶴振翅, 飛至半空,卻被緊接其後的黃妖死死咬住。
“呲——”
是利齒穿透血肉的聲音。
逢雪掃了眼吊在少年小腿的黃皮子, 長劍削過, 鮮血如蓬飛出。
黃皮子被削掉塊皮肉, 痛呼一聲,松開了嘴,朝她龇了龇牙。
葉蓬舟一腳,把它踢到泥水裏, 掠至屋脊之上, 落地時身形踉跄了一下,被穩穩扶住。
逢雪握住他的手臂, 靠近他, 聞見清冷空氣裏飄來的清淺凜冽的蓮香, 雨水冰涼刺骨,隔着濕透的衣袍,少年人滾熱的體溫和急促的心跳如擂鼓在她耳畔響起。
一聲又一聲, 與天邊滾滾春雷相接。
她擡起眼。
雨珠從少年濃密長睫滾落,深黑的眼裏似也被雨濕透, 顯得濕漉漉的。
“你的腿行嗎?”她問。
少年笑了起來,渾不在意腳上幾個血洞,“咱們一個手被咬,一個腿被咬,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天殘地缺?”
逢雪翻了個白眼,“狗嘴吐不出象牙。”
十幾只黃妖又跳了上來,包圍圈逐漸合攏。它們伏在地上,雨水順着剛刺般的鬃毛滴落,如刀的指爪勾破磚瓦,一雙雙暗紅色的眼睛透過重重雨簾,死盯着風雨中兩個相互攙扶的少年。
疾風驟雨,天地飄搖,血水被大雨稀釋,一縷縷淡粉從浸透雨水的袍角滴落。
逢雪從包裹裏拿出霞衣,遞給了身邊人,“小心一點。”
葉蓬舟捂唇輕咳一聲,伸手接住霞衣,卻披在了逢雪的肩頭。
“小仙姑,可別小看我。”他眨了眨眼睛。
赤紅如火的外袍搭在少女瘦削肩膀,她擡起眼看過來,挂在長睫的雨珠輕一顫,悄無聲息滾落。
葉蓬舟忍不住擡起手,擦過那一滴落下的雨水。
冰冷指腹擦過臉頰,逢雪微微瑟縮一下,瞪了他一眼。
葉蓬舟低笑道:“小仙姑,贈你雲衣的長輩……難道是讓你總把它丢給別人嗎?你也是血肉之軀啊。”
明明也是血肉之軀,受傷也會疼痛流血,偏偏總想執劍立在別人身前,把護身的法寶丢給別人,偏偏要以肉身獨對妖魔鬼怪,魑魅魍魉。
葉蓬舟輕嘆了口氣,十指轉動,為她系了個輕盈飄動的蝴蝶結。
逢雪:……你還怪有閑情逸致的。
“轟隆——”
又一聲驚雷響起。
慘白的電光裏,獨目的黃皮子飛撲而上。
兩人在暴雨之中狂奔,泥水飛濺,雨珠如簾。在他們身後,緊緊跟着十幾只大黃皮子。
去哪?
逢雪與葉蓬舟眼神一對,彼此會意,沖向了城西。
雨點、電光、烏雲、大風。
城隍廟中兩盞燈火昏黃,坐在高臺的神官溫和仁慈,兩側青面獠牙的兇狠惡鬼,護衛在他的左右。
廟門忽地被撞開,冷風帶着雨點灌入其中。
兩個濕漉漉的人影沖了進來,張口便喊:“無常——”
立在城隍身側的無常木雕一動不動。
兩個少年齊刷刷看向左邊的那尊木雕。
葉蓬舟道:“無常兄弟你別裝了,我們知道你在廟裏。”
彩繪的木雕依舊紋絲不動。
葉蓬舟拱手,“情況情急,多有得罪。”
說罷,跳到高臺上,擡腳一掃,無常像騰空而起。他順勢轉身,把無常木像背至背上。
到這時,木雕的眼珠子才動了動。
“你們又要做什麽!”
無常也心中郁郁。
怎麽每次他輪值,都能遇見這兩個惹事精?
逢雪道:“黃妖在追我們,請無常出手相助。”
無常冷哼一聲,“區區一只黃妖,也敢在城隍面前放肆?”
逢雪:“是一窩。”
無常沉默了片刻,說:“你們且待在廟裏,就算是妖邪,也畏懼城隍之威,在廟裏不敢放肆。”
話音剛落,合起的木門忽地被撞了一下,供奉的香燭燭火猛地晃動。
葉蓬舟道:“只怕它們沒那麽畏懼城隍之威啊。無常兄弟,趕緊把你老大叫出來,給我們撐撐場子。”
無常轉動手裏的哭喪棒,嘆了口氣,“不成啊——城隍事務繁忙,到處都有妖鬼作祟,事務堆積如山,我剛遞上靈石城的折子,再者,他如今沒有在陽世,帝君生辰馬上便要到了,各地城隍都去陰司賀壽,事務都得挪到幾天後了。”
葉蓬舟道:“那勞煩無常兄弟出手助我們除妖了。”
無常默然片刻,從地上重新跳回高臺,俯瞰着少年,與兩側的神垂眸冷觀。冷風灌進小廟,燭火不停搖曳,木雕彩繪的面孔時明時滅。
“斬妖除魔,是你道人的事,抓鬼拘魂,是我陰吏的事。”無常不為所動,嘿嘿笑了兩聲,“既是淩雲真人的徒弟,怎會連個黃妖都抓不住?難不成是個贗品?”
葉蓬舟眸光微沉,冷笑道:“無常兄弟,你可不厚道,若讓黃妖為禍,你知城中會死多少人嗎?”
無常反問:“小兄弟,你知我手底下送走過多少人嗎?”他負手而立,面孔逐漸變得僵硬,重新化作臺上的木雕。
葉蓬舟皺了下眉,罵道:“一群蠹蟲,拜你們有何用?”
一直執劍立在殿中的逢雪忽然出聲。
她手中拿出了張黃紙,“既然如此,無常休怪,待會我在閻君面前出言無狀。”
無常遽然睜開雙目,望向她,喝道:“你想做什麽?!”
少女彎了彎嘴角,“告狀。”
她朝無常拱手,坦然道:“憑我二人,殺不了這一窩黃皮子,與其被鼠齧,魂魄被咬得殘缺不已,不如我在城隍廟裏橫劍自刎,無常拘我魂魄,帶我去閻羅殿上,告一紙陰狀。”
葉蓬舟猛地看向她。
“咣當——”
廟門又被重重一撞,沒有撞開後,妖怪轉向了屋頂,幾聲窸窸窣窣聲響起,冷雨飄了進來,澆滅了燭火。
四周陷入黑暗,頭頂十幾雙暗紅的眼睛虎視眈眈,風雨聲中,還有噼啪聲。
是黃皮子在扒拉廟上那層瓦。
頂上浮現一層朦胧的光,城隍爺雖不在,但留在此處的一些神光仍可以摒退妖魔,擋個一時半會。
噼啪聲中,薄如蛋殼的光膜出現一條又一條刻骨的劃痕,搖搖欲墜。
無常問:“你、你要狀告何人?”
少女冷笑了一聲,“先是狀告這滿城的黃妖,害人性命,毀人屍身,嚼碎魂魄,致使無數百姓含恨而終,魂飛魄散,不得輪回。”
“二告靈石城無常,拘魂不利,屍位素餐,玩忽職守,十多年也拘不走一個生魂。”
無常反駁道:“你胡說,我每夜都去拘了的!”
葉蓬舟笑着轉了轉飛刀,“每夜都去還拘不走,不是更丢陰司的臉面嗎?”
小玄貓從他衣襟鑽出來,“喵~”
逢雪眸光冰涼,望向了石臺上高大的神像,“三告廉州城隍,治下黃妖作亂,殺人無數,卻渾然不察,白受衆人香火,枉為一城城隍。”
無常被她這三告吓得不輕,“你、你連城隍大人都敢告,不要命了嗎?”
“無常別急,我還沒告完呢。”
“轟隆——”
又一聲驚雷劃破天際,蒼白電光中,少女清淩淩的眼睛明亮而堅定。
“還有一告,我要告閻君。”
她說到城隍時,無常心中雖害怕,尚還敢訓斥少女膽大莽撞。但如今,無常愣在了高臺,竟一句話都不敢說。
閻羅、酆都帝君、泰山府君……世人對陰司之主有種種稱呼,但無一不對這位與天地同壽的神心存畏懼,對祂的名字諱莫如深。
“閻君本應懲善揚惡,公平公正,卻讓惡鬼手執陰間令旗重返人間,以讨債之名,與妖怪勾結,在人間為非作歹。”她揚了揚下巴,凜然不懼,“最後一告,我便要告閻君不公。”
葉蓬舟抱着雙臂,在旁邊笑着附和:“無常兄弟,你不是說斬妖除魔我們來除,陰間的事你們來定嗎?細說上來,這妖魔還要算到閻羅王的頭頂呢。反正他們有陰司令旗,術法傷不得她,不如你現在送我和小仙姑去地底下告個狀,也好讓我兩生死與共,做對患難鴛鴦,呀……”
他輕嘶一聲,面孔發白,苦笑着看向戳向自己傷口的劍鞘。
逢雪:“請無常動手吧。”
無常沉默片刻,長長嘆了口氣,“你們兩個真是……膽子也太大了!罷罷罷,今夜就算被妖怪咬個魂飛魄散,也只能陪你們闖一遭了。”
逢雪一喜,“多謝無常。”
頭頂磚瓦噼啪落下,冷雨灌進廟中,那層朦胧的神光卻始終不破。
無常:“……不過我看它們一時半會還進不來,要不我們在廟裏再待一會?”
葉蓬舟盤腿坐下,笑道:“無常兄弟,你未免也太怕事了吧。”
無常振振有詞,“我只不過是一個陰司小吏,又沒什麽神通,又不會什麽術法,怕事一些又如何?”
葉蓬舟招手,“小仙姑,我給你包紮一下傷。”
逢雪搖頭,“我不礙事,你顧好自己吧,還能走路嗎?”
葉蓬舟把褲腳挽上,小腿血淋淋的,黃皮子那一口極狠,幾乎把腿咬穿,幾個血洞汩汩冒出血。他嘶了聲,撕下衣擺幾根布條,把血洞纏起來,草草包紮了下。
逢雪側耳聽着外面的動靜。
風聲、雷聲、黃皮子指爪深深撓進磚瓦廟牆之聲交織在了一起,幸而城隍神光幽微,為他們擎起一方天空,擋住了風雨摧折。
逢雪看向高臺神像,身子稍傾,朝他拜了拜,又俯下身,撿起地上滾落的祭品,重新擺好。剛剛的話只是為了逼無常出手相助,但當着城隍老爺的面,說要去陰司告他,逢雪還是有些不太好意思。
閃電一閃而逝,她擡頭放好面點時,忽然看見神像似是點了下頭。
再一回神,一切如故,仿佛是錯覺。
但這一瞬,耳畔聲音變得極其清晰,每一滴雨珠落在哪一片瓦上,哪一片樹葉被風吹得噗地一聲離開了樹枝……
門口守廟老頭的鼾聲也穿透了風雨,清晰入耳。
“小仙姑……”
“噓——”逢雪把食指立在嘴邊。
葉蓬舟便不再說話,專注地望着她。
逢雪拿起劍,悄無聲息來到門口,耳朵貼在門上,黃皮子的動作便聽得一清二楚。
它們似乎發現城隍廟難以攻破,便跳下了屋頂,嘁嘁喳喳低聲議論。
聲音并不大,藏在風雨聲裏,但逢雪卻聽得異常清楚。
“就這樣放過他們?”
“青溟山的小道仗勢欺人,緊追不放,血海深仇,怎能輕易放過!”
“可是他們躲在城隍廟裏,城隍爺神光仍在,進去不得,好生無奈。”
“找幾個人過來,殺了,血污了廟宇,自然能進去!”
“好主意!先把廟門口老頭給殺了,先捅破他的肚子,抓出肚腸,吃掉心肺,再……”
黃皮子說得口水直流,食指大動。對于妖怪而言,人肉的味道無比美味香甜,只嘗過一次,便再嘗不下其他肉了。它們每日混跡在人群中,靠着自己身份,偶爾能弄死個乞丐,吃上一頓,但每日聞着肉香,熬得十分辛苦。
“吃了吃了!”它們高興道:“先吃肚皮再吃心肺,腦袋當作蹴鞠玩,指頭藏身上,日後慢慢啃,讀書辛苦咧,多吃幾口肉才讀得進去。”
“去、快去!”一只黃皮子縱身躍起,沖向了看廟老頭睡的廂房。
正此時。
一把長劍從窗縫中悄無聲息探出,噗嗤一聲,斜插入它的肚皮,又攪了攪。
肚皮上出現一線殷紅,轉瞬間,鮮血如瀑,腸子洩出,堆在了廟門口的臺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