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006章 第 6 章
逢雪沒料到,自己只是剝了個皮,就把日後聲名赫赫的魔頭吓吐了。
最開始她以為阿要身體不适,走近關切詢問。
阿要吓得大喊:“你不要過來啊——”
逢雪腳步頓住,後知後覺意識到,這位日後殺名顯赫的魔,是在怕自己?她低頭看手上的血腥,手指在黃狗皮上抹過,鮮血擦去,抹開一抹深紅。
濃重的鐵鏽味在鼻腔漫開。
她垂着眼眸,心想,自己知曉未來,才會把眼前幾位少年當作妖魔。現在看,他們年少的時候,似乎并沒以後那麽恐怖嗜血。
世間邪法衆多,剝皮挖心,只是尋常事。
就算是對青溟山的修士而言,殺個妖剝皮煉丹也并不困難。
阿要卻吐得昏天暗地。
陸沅默默放下了饅頭。
葉蓬舟神情變幻幾分,臉上懶散的笑意斂去,看向少女的眼神帶幾分探究。他捏緊鬼哭刀柄,問:“小仙姑,素聞青溟山仙師濟世救人,為何出手如此狠絕?”
逢雪嗤一聲笑出來,“濟世救人,”她擡腳想把旁邊屍體踢走,擡起腿,怕弄髒自己的鞋子,又默默收回來,一張火符丢了過去,“可用人畜之法的,能算人嗎?”
幾個雲夢來的少年不約而同打個寒顫。
他們也用了人畜之法……
火符爆開白色火花,屍體如柴,燃起通紅的火焰。
一股肉被炙烤的味道漫開。
阿要吐得更厲害了。
逢雪注意到他們的異狀,說:“諸位客人是以惡制惡,以其人之道還至其人之身,很好,算個人。”
葉蓬舟看她許久,眼睛如黑曜石明亮,他眸中亮起一絲奇異的光,神采飛揚地笑了起來,“小仙姑,你可真有趣!”
随即雙手一拱,像戲裏的書生一樣笑着拜道:“多謝仙姑贊美。”
逢雪不太習慣,“唔”了聲。
等了一會,地上的屍體燒成灰燼,阿要也吐完了,軟手軟腳撐花樹站着。
逢雪對打擾他們吃飯深感抱歉,便提出請他們去城中吃飯。
葉星月高興地蹦過來,牽住逢雪染血的手,“好呀好呀,漂亮阿姐,我要吃糖葫蘆!”
逢雪笑笑,告知自己的姓名,“我叫遲逢雪。”
幾位少年也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逢雪。
和逢雪最開始想的不差,就是那幾個日後能止小兒夜啼的魔頭名字。
逢雪心中閃過許多念頭,最後輕輕牽住葉星月,帶他們去往酒樓。她身上袍子淋了血,變成一身暗紅,幸好酒泉的百姓見慣了除妖歸來一身是血的青溟弟子,并沒有直接去報官。
但這身血袍挂在身上,總有些不爽利,走在路上,也容易吓到小孩。
逢雪算着兜裏幾兩銀錢,請完客後,還能不能再添件新的衣服去。
青溟山的弟子大多是沒錢的,洗衣、打水、燒菜……山中一切活計,都要他們親自去做。一日三餐粗茶淡飯,一件袍子洗得發白,好些補丁也舍不得扔。
逢雪家裏是商戶,頗有些家資,她上山時就帶了挺多銀子,每年父母還會給她寄一些銀錢,本算是闊綽了。
可正如風扶柳說得那樣,她性格剛強,争強好勝,明明自己法術微末,卻總喜歡去接一些難的除妖除魔委托。
買符要錢、買傷藥要錢、被妖怪抓爛的袍子換新的也要錢。
消耗頗多,于是手頭也沒那麽寬裕了。
走到一半,他們忽然被一群人圍住。
阿要捂着鼻子,擔憂地說:“不會是來抓我們的吧。”
血腥味順着風飄過來,他又幹嘔了幾聲,但早已吐得胃裏空空,喉中只湧上一股酸水。
扶住他的陸沅搖頭,“應當不是,他們拿着好多東西。”
來的人是那些羊小孩的父母親人。
近日來其他鄉鎮頻頻傳來孩童丢失的消息,孩童在大庭廣衆之下突然失蹤,大人們找來找去也抓不到人販子。
于是便有傳言,說孩子晚上哭鬧,惹夜婆婆生氣,被抓到山上喂大蟲,也有人說,是天上的仙君娶親,把孩子們喚到天上,當龍鳳車攆前的花童。
但無論是哪種傳聞,都把附近的大人們吓得不輕。
井泉的大人們戰戰兢兢的,把小孩看得很緊,就算這樣,也還是有好幾個孩子失蹤。
城中賣炸豆腐的宋大娘,丈夫前年被征壯丁抓走,至今未歸,和家裏六歲的女兒蔻兒相依為命。
蔻兒懂事,每日早上走街串巷賣新摘的梨花。
近些時日不太平,宋大娘不許她出去,她就乖乖站在店門口,幫母親吆喝客人。
日出時分,街上陸續來了客人。
宋大娘轉身炸豆腐,将小豆腐放進滾熱的油鍋裏,待炸得金黃酥脆,再用自己家特制的蘸料泡制,便是一道極佳的下酒小吃。
“宋家特色炸豆腐,十文一碗,好吃不貴咧,大家快來嘗嘗吧。”
女童聲音清脆,穿透清晨薄霧,傳到宋大娘耳邊。
她用長筷子撥弄油鍋裏剛浮起的小豆腐,看炸得肥嘟嘟如小胖子的豆腐在鍋裏翻滾,耳畔是油炸的滋滋聲,和女兒稚嫩的童音。
一滴熱油濺在長滿老繭的手上。
她的嘴角卻噙起絲幸福的微笑,“蔻兒,別喊了,這一碗新炸的豆腐你先嘗嘗,看味兒對不對?”
女兒懂事,若不這樣說,是不肯吃能賣錢的炸豆腐的。
蔻兒沒有回應她。
她愕然回頭,只見晨曦淡金,落滿長街,街上人影零星,唯獨看不見小馬紮上小小身影。
只有牧羊老丈趕一群羊出城。
“啪。”
鞭子打在小羊的屁股上。
它倔強看着女人,竟不肯邁步往前。
……
“姐姐,”小女孩舉着一碗金黃酥脆的豆腐塊,“我娘剛炸的小豆腐,很好吃的。”
宋大娘眼睛紅腫,不停抹淚,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逢雪摸摸女孩的頭,接過了碗,道:“多謝。”
又有老鄉送來新袍子、一籃雞蛋、剛蒸的酒釀糕、家裏挖出的老酒。
逢雪選了幾樣可以用到的物品,道謝接過,至于銀錢,她望了眼他們手中攢了不知多久的碎銀,擺了擺手。
看少女被圍在中心,阿要原本對她的看法又有了些變化。
“小仙姑身上都是血,他們倒不怕咧。”他小聲道。
陸沅挑眉,“怕什麽?身上的血,都是壞人的。你信不信,若人販子被這些人抓到,下場不會比剝皮好到哪裏去。”
江要打了個寒顫,心裏知道陸沅說得不假。
鄉野之間對人販子深惡痛絕,對于這群歹人,民間流行私刑。
人販子被抓到後,衙役還沒來,就會被義憤填膺的大人們折磨致死,死狀凄慘,有的地方是用“石刑”,一人一塊石頭,把他活活砸死,有的是用“水刑”,把一張張被水打濕的紙蓋在人販子的面上,讓他在恐懼絕望裏窒息而亡。
官差們來時,分不清到底是誰處死了人販子,再加上有意偏袒,大多不了了之。
“但是她……”阿要心情很複雜。
陸沅揚了揚眉,“遲姑娘不像山中清修的玄士,倒像個刀口舔血的江湖豪俠。”
江要連忙點頭,“我正是如此想的!”
陸沅又道:“大師兄肯定起了結交的心了。”
江要又點頭,“我也覺如此!”
他偏頭望去,葉蓬舟手中鬼哭化作一柄折扇模樣,眼中含笑,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人群中的少女。
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少女側身看過來。
她一身青袍血染,血氣凜冽,連帶眉眼也顯得肅殺,難以親近。與他們對視片刻,她微微笑了下,如同春風拂過,眼裏的寒冰盡數變成清澈的泉水。
她有雙極其幹淨,黑白分明的眼睛。
……
逢雪換了身幹淨的布衣,把染血的道袍疊好,放在布包裏,準備拿回去洗洗。
其他幾個人在臨窗的位置吃飯。擦得锃亮的竹桌上,除了他們點的幾道家常菜,還有剛才送過來的炸豆腐、手作醬菜、阿白豆漿、雪白的酒釀糕……林林總總,擺滿了整張桌。
葉星月舔着糖葫蘆,招呼道:“逢雪姐姐,快來吃啦,不然要被貪嘴的阿要全吃完啦。”
阿要氣道:“你這小丫頭——”
逢雪把布包放在一旁,拿起酒杯,喝了口井泉的美酒,酒水從喉中滑過,酒釀糕香甜醉人。
一切都她預想中一樣。
不同的是,身邊多了幾個她意料之外的人。
逢雪閉上眼睛,小口小口喝着酒,她膚光勝雪,披着陽光的淡金睫毛微微顫動。
葉蓬舟笑問:“遲姑娘,你經常下山走動嗎?”
逢雪“嗯”了聲,“附近百姓若遇見不太平的妖鬼之事,會上山求助,我們便下山斬妖除鬼,偶爾也經營風水墓葬落宅之事。”
葉蓬舟晃了晃酒杯,“現在世上不太平之事,十有八九,作祟的可都不是妖鬼。”
逢雪又“嗯”一聲,“世道不好。”
葉蓬舟目光轉動,落在搭在桌腳的長劍上,問:“遲姑娘剛才剝皮,怎麽不用劍?用劍不是更快嗎?”
逢雪擡起眼睛,看了過來。
平心而論,她長得并不兇狠,眼神也很平靜。
但阿要還是打了個寒戰,像個小可憐一樣瑟瑟發抖。
逢雪說:“怕他的血,弄髒我的劍。”
她撫過長劍,說道:“這把劍很美,贈劍之人,”頓了頓,她的嘴角噙起淡笑,“也是個美人,被畜生的血弄髒,豈不可惜?”
葉蓬舟若有所思,“哦——姑娘如此愛惜,想必,贈劍之人是你的心上人?”
“不,”逢雪認真糾正,“是我未婚夫的心上人。”
說完她便覺失言,默默喝了口酒。
阿要小聲對陸沅說:“好複雜。沒想到青溟山的人玩得這麽花。”
陸沅沉默點頭。
葉蓬舟卻覺得極有意思,大笑起來,“哈哈哈,那你的未婚夫也太不識擡舉、有眼無珠了。難道是個瞎子?”他舉杯敬逢雪,“遲姑娘,我有個主意。”
葉星月:“大師兄,你那些馊主意就別拿出來說了。”
葉蓬舟轉動折扇,敲在她腦袋上,笑道:“既然你未婚夫的心上人贈劍于你,說不定對你心存欣賞,你不如把他的心上人弄到手,讓他嘗嘗橫刀奪愛的滋味。”
逢雪:……
阿要扶住了額頭,“師兄,你也太損了,有你這麽出主意的嗎?”
葉蓬舟低笑,正要說什麽,逢雪卻輕輕放下酒杯,說道:“用不着了。方才我嘴快說錯了,我今日剛同未婚夫斷了婚約,他怎麽樣,同我沒什麽幹系了。”
逢雪側過頭,望向窗外,春日陽光溫暖,小城浸在美酒芳香、淡金陽光裏,書生依舊舉杯吟詩,酒客仍在貪圖一醉,屋檐上睡着的貓兒睡成一個個團子,在陽光底下攤開了肚皮。
宋大娘今日沒有忙活炸豆腐,牽着蔻兒的手,與女兒在街上慢慢走。
好似一場美夢。
逢雪笑了起來,眼裏落滿細碎的光,碎發在耳畔飄拂,“人生苦短,須得做點更有意思的事。”
比如,吓唬吓唬這幾個未來的大魔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