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007章 第 7 章
青溟山險峰林立,雲遮霧繞。
幾個雲夢過來的少年左右張望,啧啧稱奇,像好奇的貓兒。
葉星月瞪圓了眼睛,“這兒的山好高!還有好多霧。”
逢雪刻意放緩腳步,讓他們欣賞四周的景致。她牽着葉星月的手——
也不知為何,小女孩格外黏她,倒是阿要,遠遠落在後面,恨不得離她再遠一些。
“逢雪姐姐,”葉星月仰起小腦袋,問:“你見過雲夢的山嗎?”
逢雪在人間流亡時,走過很多地方。雲夢是水鄉,遍地江河湖泊,那兒的山低緩而秀麗,隆起的幅度柔和,卻連綿不絕,一山接一山,望不見青山的盡頭。
葉星月:“我們那的山,像一個個包子呢。”
葉蓬舟笑,“我看你是想吃包子了。”
葉星月:“我要吃辣椒餡的!逢雪姐姐,山上有辣椒餡的包子嗎?”
逢雪早在看見人往酒釀糕上抹辣椒時,就深感恐怖如斯,現在聽見辣椒餡的包子,倒也接受良好。她笑了笑,說:“沒有,只有些清淡的飲食,你們若吃不慣,可以告訴接引弟子,讓做飯的時候,給你們的菜裏單獨加些辣椒。”
雲夢澤國多水,濕氣重,故而人們喜食辛辣,去體內寒氣,再有雲夢偏僻,被視作蠻夷之地,缺少調料鹽巴,辣椒作為一味山中常見的調味,很得人們的喜歡。
各地的飲食,總和當地氣候地理脫不了關系。
走到斷腿崖時,逢雪抱住葉星月,提氣縱身一躍,輕巧地跳過了斷崖。她轉身回望,雲夢幾個人身手不錯,就算是吐得軟手軟腳的阿要,也助跑跳過了斷崖。
只剩葉蓬舟站在對面,神色奇怪。
逢雪問:“葉道友?”
葉蓬舟嘴角挑起笑,折扇轉動,敲了敲自己的眉心,說:“小仙姑,你帶他們先走吧。我忽然想起,還要去井泉打一壺酒……”
葉星月捂着嘴吃吃笑起來。
逢雪看着他,眼神澄澈。
葉蓬舟臉上笑容逐漸消失,有絲洩氣,“好吧,我有些,”他掃了眼腳下的雲霧,臉色發白,艱難地說:“我有些畏高。”
逢雪重新跳到他身邊,道:“我來助你。”
不等人反應,她一手拎起少年的腰帶,如飛鳥般靈巧地跳了過去。
松開手後,葉蓬舟身體微晃,靠在山壁上。
他的臉色和雲霧一般蒼白,深黑眉目似帶着雲夢的山水靈氣。
逢雪:“沒事吧?”
葉蓬舟定定看了逢雪一會,忽然笑了起來,“多謝。”
逢雪轉身,思索了下前面的路程。
前面有一段路,險峻非常,垂直的山崖上,人力鑿出一段只堪堪容一人通過的小路。
通過時,人必須後背緊貼山壁,面對深不見底的懸崖。
山中多雲霧,白茫茫的霧氣,幾乎湧到了腳邊。稍有不慎,便會跌落深淵。
奇怪的是,斷腿崖這座小山崖,經常有弟子摔斷腿,但在最危險的路上,卻沒出過什麽事。
逢雪看了看畏高的少年“魔尊”,說:“我讓師兄用仙鶴載你們上山吧,後面的路更險峻。”
葉蓬舟握緊了折扇,蒼白着臉微笑:“小仙姑,你平時也是走上去的嗎?”
逢雪點頭,“我們習慣了用腳力。”
葉蓬舟:“那便不必顧及我了。”
逢雪:“……山,很高很陡。”
“豈能因為畏高,錯過奇崛的風景呢?”少年快步走過她身邊,折扇輕搖,紅衣被風吹得鼓起,袖上的水芙蓉在風中擺動,生動鮮活。
葉星月朝他背影做了個鬼臉,“略略略,沒用的大師兄。”
阿要垂頭喪氣地走着,說:“其實我也有點畏高。這兒的山也太高太陡了,腳一滑,就會掉下去吧?摔死過不少人吧?”
逢雪點了點頭,“祖師爺在此開宗立派前,經常有書生游子為了美景,攀登險峰高山,總是免不了摔死一些人的。後來前輩高人在山中布置陣法,靈氣托起墜崖的人,讓他們不至于粉身碎骨——不過,皮肉傷少不了。”
阿要拍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摔不死就行!”
葉蓬舟最開始氣定神閑地走在前方,但沒走多遠,就慢了下來,拖到了隊伍的最後。
但總算沒落得太後。
走到最險峻的峭壁山道時,葉星月蹦蹦跳跳在崖間跑,絲毫不受影響,陸沅和阿要手牽着手,緊貼崖壁,一步一步走得緩慢而堅定。
逢雪回頭看了眼葉蓬舟。
他抿了抿嘴角。
逢雪對畏高的少年魔頭伸出手,“來嗎?”
葉蓬舟與她對視片刻,笑着握住了她,“那便多謝小仙姑了。”
逢雪:“不必如此客氣。”
靠得近了,她牽住少年冰涼的手心,聞見他身上淡淡的香氣,像雲夢澤冰涼泛着蓮香的水霧。
日暮,太陽逐漸落下,霞光萬裏,天空呈現瑰麗的淡紫深藍,霧氣也被照得绮麗。
幾個少年停下腳步,緊貼崖壁,在小小的一隅立足之地,欣賞世上最奇崛瑰麗的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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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山上時,已經到了夜晚。
山階旁朦胧的石燈引路,前方,深山道宮輪廓若隐若現,挂在檐角的銅鈴搖晃,發出古老的鈴聲。
逢雪手提風燈,踏上幾級山階,就聽“喝”地一聲,兩個少年跳到她面前,攔住了道路。
易求一易存二換了身幹淨衣服,大喝:“終于等到你了!”
逢雪掃了眼他們,似笑非笑,“洗幹淨了嗎?”
少年嘴一撇,差點又掉下淚來。
易存二憋住淚,氣道:“遲逢雪,我說過要你等着瞧的。白天我們沒有準備好,被你偷襲,才受此奇辱。現在我們做好了準備,必要你屎債屎還!”
逢雪雙手抱着,說:“你該去找山上的鳥兒,找我做什麽?”
易求一:“那些鳥肯定是受你的指使!”
逢雪便道:“那先讓我送幾位參加羅天大醮的道友去休息吧。夜深,山路難走。”
兩人聞言望過去,在模糊的夜色裏,他們只能看見逢雪身後跟着幾道人影,卻看不清幾人的容顏。
他們對視一眼,收了木劍,“來了客人?”
卻見陰影中的幾位少年走近,披一身古怪紅袍,腳上卻都穿着雙草鞋。
易存二皺眉,“打扮古裏古怪的,是哪裏來的客人?”
江要:“你長這麽大吃的米白吃的嘛,沒看出我們從雲夢走過來的?”
葉星月嘻嘻笑:“可能他是個瞎子吧。”
易存二心中不快,冷哼:“雲夢來的鄉蠻子?遲逢雪,他們到底是遠道而來的客人,還是趁機混入羅天大醮的惡徒?”
逢雪沉默了片刻,忽然丢掉手中風燈,抽出自己的桃木劍。
風燈輕飄飄落下,在地上滾動,照亮一線紅光。
也照亮了漆黑夜色裏,那抹灰白的布衣。
逢雪的劍在這時出手,直逼向兩個攔路的少年。
易求一易存二對今早的慘敗耿耿于懷,早就做足了準備。他們知道逢雪苦練劍術,劍法極快,卻對術法沒什麽天賦,便打算給她一個教訓。
再快的劍,也是凡俗之劍,怎能和術法相比?
易求一快步退至一旁,丢過去幾張符。
符咒懸在半空,發出淡淡熒光,照亮一隅。
易存二在自己手腳貼上兩張符,一張是力士符,一張是神行符。
力拔山兮氣蓋世。力士符可以讓施術者力氣倍增,摧枯拉朽,如力士附身。
而神行符能讓他身法更加迅捷。
旁邊看戲的少年笑了起來,“實力不夠,符咒來湊?”
易存二瞪他一眼,只分了下神,桃木劍就已至面前。他不敢再松懈,全力迎擊。
天空符咒如星照亮山階,破開黑暗一角。
這裏如同舞臺,雲夢幾人站在臺下,在看少女揮劍而舞。
有了力士符神行符,易存二動作又快,力氣又大,揮劍時有風雷之聲,比得上人間武藝高強的劍客。
可少女的動作比他更快。她不直接與易存二交手,動作輕盈,只有一道道殘影。
阿要道:“不妙呀,遲道友看起來力氣不及這個人。”
葉星月哼了聲,奶聲奶氣地說:“誰讓他作弊!這麽大個人了,找別人打架還作弊,我六歲都不作弊。”
陸沅下意識望向葉蓬舟。
葉蓬舟只輕搖折扇,神情悠閑。
易存二連續刺了好幾下,連逢雪的衣角都沒有碰到,不由心浮氣躁,反複數下後,力氣有些不濟。
他雖能靠符咒,強行将速度提快、力量變大,可身體卻跟不上,再加上逢雪不與他正面相擊,只是轉來轉去,消耗他的體力。
好似在耍他玩。
又一劍刺空,易存二喘了幾口氣,眼前陣陣發黑,忽然感覺劍上一沉,耳畔響起兄長焦急的提醒。
昏沉間,他擡起頭。
天上月光穿透了烏雲,結成銀霜落在千山之間。
少女足尖輕踮,點在他的劍上,布衣在風中翻飛。她手腕一抖,刺出一劍,劍勢一改之前退讓,如同分山劈海,朝他刺了過來。
劍尖快刺到面門時,山風驟然而起。
逢雪輕巧一躍,躲開迎面大風,瞥了眼易求一。
易求一雙手捏訣,憋紅了臉,一言不發地用着禦風訣。
阿要大喊:“以多欺少,臭不要臉!”
葉星月附和:“臭不要臉,臭不要臉!”
葉蓬舟只是合起折扇,往前走了半步,山風鼓起紅衣。
這場鬧劇卻在一聲怒喝中戛然而止。
“你們在幹什麽?!”
逢雪收劍,回頭望去。
一個高挑青年着布衣布鞋,戴月色走上山階。
易存二劍招忽然中止,臉色漲紅,重重喘息幾下後,忽然身體直直往前摔,從山階滾了下來。
“弟弟!”易求一焦急大喊着追下來。
青年接住了滾下來的昏迷少年,低聲說:“力竭而已。”
他拿出葫蘆,喂了顆丹藥後,少年悠悠醒轉。
青年解下頭頂草帽,露出張年輕桀骜的面孔,他的目光與逢雪相撞,陡然變得嚴厲,“你又在找人打架?”
逢雪抿了下唇,喊了聲:“四師兄。”
她的四師兄叫許霞鹜,和前幾位師兄師姐不同,他常年在山中苦修,偶爾下山斬妖。
都是淩雲真人親傳,又在山中修行,他們本應關系不錯。
可惜他們師門,素來有“相敬如冰”的優良傳統。
而且,不知為何,許霞鹜素來看不大上她,大抵和其他一樣,覺得她配不上沈玉京,也配不上成為淩雲真人的親傳。
逢雪還沒開口,阿要就忍不住為她出頭,“你們青溟山都是一群不分青紅皂白的瞎子嗎?明明是他們主動挑釁小仙姑,他們又用術法又用符咒,以多欺少,還打不過小仙姑呢!”
葉星月連忙點頭,“沒錯沒錯!逢雪姐姐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許霞鹜眼神微變,“哦?”他有些懷疑,“怎麽打的?”
逢雪:“自然是用劍。”
“凡俗劍術?”
逢雪點了點頭。
許霞鹜似仍有些不信,掃了眼站在角落的易家兄弟。
兩個少年俱是一臉愧色。
他的目光在易存二手肘膝蓋的符咒上停留片刻,嘴角忽然揚了揚,“他身上帶着符咒,你怎麽打?也用符篆?”
逢雪搖頭,“不必,纏鬥使之力竭就行。符篆珍貴,用在這種事上,實在可惜。”
兩個少年低着腦袋,又羞又躁。
易存二突然擡起蒼白的臉,說:“師兄,她不對勁!她以前沒有這麽厲害的,可是今日她變得好奇怪,身法居然比我貼了神行符還快。”
逢雪皺了下眉,心道不妙,若是許霞鹜聯想到她從魔窟回來,猜到她身上的魔氣……她攥緊掌心,有些後悔不該太張揚。
“不對勁?”許霞鹜冷了臉,“我看你才不對勁。挑釁同門,以多欺少,輸了還不思悔改,在這兒空口污蔑。”
他頓了頓,慢慢說:“再者,師妹她本就不弱。”
逢雪眨了眨眼睛。
許霞鹜皺起眉,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感嘆道:“只是沉迷情愛,誤了自己的修行。”
易家兄弟做了錯事,少不了一番重罰。許霞鹜語氣嚴厲教訓他們一會,讓他們自己去戒律堂那領罰。
他們也沒推诿什麽,垂頭喪氣地走了。
許霞鹜同雲夢幾人客氣打了個招呼,便順道送他們回客房。在回來的路上,他難得對逢雪說了句:“有長進。”
但誇人他不擅長,說完後,又道:“但還要多加練習。以後不要因為情情愛愛争風吃醋和同門打架,成何體統?我們是清修之人,你是師尊親傳,更應以身作則,為人表率!”
逢雪低着頭應:“好。”
許霞鹜又問:“師弟醒來了嗎?”
逢雪點頭,“嗯,今日剛醒。”
許霞鹜斜眼睨她,“你又去找他了?”
逢雪又點頭。
許霞鹜神色又沉下來,好半晌,才低聲道:“沉迷情愛,難成大道!”
逢雪輕聲說:“反正我天賦不好,本也成不了什麽大道。”
許霞鹜停下來,看着自己并不怎麽熟的小師妹,微微皺起劍眉。
逢雪露出絲苦笑,“不過師兄不用擔心,今日我和沈玉京的婚約便斷了,我們之間沒什麽關系,我也不會再打擾他的修行。”
許霞鹜嘴角往上揚了揚,“你們婚約斷了?那正好,大家一起在山中苦修,參悟大道……”
逢雪搖了搖頭,“師兄,我不想山中清修了。”她擡起臉,月光下,她的眼睛十分明亮,“我想要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