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005章 第 5 章
這人面狗,逢雪也略有知曉,其制作過程異常殘忍。
施術者将人後背割出道傷口,再把一張經過特殊處理的狗皮,貼在那人鮮血淋漓還熱乎的血肉上。
待一段時日,狗皮上逐漸新生出毛發,人也變成了狗。
逢雪見過膽大妄為的邪修,沒見過膽子這麽大的,居然敢在青溟山腳、大庭廣衆之下,公然用人面狗來賺取銀錢。
她眼中閃過一抹冷意,緊跟着那少年,提氣在屋檐間縱掠。
撞歪書生高舉的酒杯,驚醒屋頂酣睡的貓咪。
在一片喵喵喵喵的罵聲裏,逢雪終于追上了少年。
她用劍尖挑起屋頂的碎瓦。
“哐當。”
少年猛地剎住,瓦片堪堪砸在他的腳邊。他擡起臉,望着立在屋檐上的少女,大聲喊:“不賣不賣,這條狗我不賣。”
逢雪冷哼:“賣不賣可由不得你。”
“你這小姑娘真是刁蠻,都說了不賣……”少年一臉肉疼從懷裏掏出張符,貼在了鞋上。
這符逢雪也熟得很,叫作神行甲馬,貼在腳上可身法迅捷,日行百裏。甲馬制作方法簡單,便于攜帶,實乃居家旅行跑路必備好物。
少年抱着人面黃狗,朝逢雪揮揮手,笑道:“小姑娘,有緣再見啦。我不是壞人,你別——”
逢雪也施施然掏出張符,貼在自己腳上。
少年:……
他不再多話,縱身一躍,翻過高牆,往城外狂奔。
逢雪緊随其後,也一躍至半空,跟着追過去。
兩個人你追我趕,像兩只蚱蜢,在城牆間跳來跳去。
喝醉的酒客揉了揉眼睛,笑道:“娘子,快出來看蚱蜢妖啦。”
……
少年直沖城郊一座小院而去。
難道那兒就是人牙子的窩點?
逢雪跟在他身後,用腳踹開木門,一手提劍,另一只手負在身後,捏着張黃符。
小院是座廢棄的廟宇,矮矮土牆後,一株桃花開得正好。
花樹下有張四角方桌,桌子中間放着個罐罐。
旁邊圍幾個年輕人,眼神陰沉地盯着罐子。
煉蠱?
逢雪捏緊了土遁符。
那幾個人聽見木門被踢開的聲響,擡起頭,花影中傳來一道慵懶而清朗的聲音:“阿要,不是讓你賺錢嗎?怎麽灰頭土臉回來了?”
叫阿要的少年苦着臉,“大師兄,別說,我被母老虎盯上啦。”
大師兄輕笑一聲,“什麽母老虎?明明是青溟山除魔衛道的仙人。”
逢雪聽他的聲音,仿佛有幾分耳熟,提劍走近。
阿要抱着人面犬躲到一旁,大喊“師兄救我”,可俏面凝霜的少女看都沒看他,快步越過他,走到花樹下。
阿要抱着狗往角落挪了挪。
逢雪走近,在樹影下,見着一張熟悉的面孔。
阿要的大師兄是個膚色極白而眉眼極黑的昳麗少年。少年穿着身鮮豔紅衣,衣上似堆滿錦繡,大袖繡幾朵綻開的水芙蓉,頗像詩歌裏“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 的神君。
但他衣袍精致華貴,頭發卻只簡單紮了個發髻,松松斜斜一根木簪固定,幾縷碎發落在精致的眉眼間,看起來漂亮又随性風流。
他一只手托着下巴,望着逢雪笑:“青溟山的小仙姑?”
逢雪與他對視片刻,心中低念:“葉蓬舟。”
将來與沈玉京雲巅決戰的魔尊。
逢雪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進葉蓬舟的麾下了,她前世在人間流亡,偶然聽說雲夢生了一位大魔,大魔庇佑四方妖魔,獨創一方鬼國。
作為一個,并不是很強,也不願習邪法的“妖魔”,逢雪也跑到了雲夢鬼國。
那是她下山後,過得最舒心的日子,盡管身邊都是魑魅魍魉、奇形怪狀的妖魔。
人們需要英雄,妖魔也想要有自己的庇護者。
逢雪抿緊了唇,目光從少年雪白面孔移開,掃過桌旁的另外兩人。一個臉上有道疤、腰間佩刀的冷面少女,另一個則是看起來五六歲,臉頰粉嫩的小女孩。
她想起葉蓬舟剛才那聲“阿要”,又掃了眼抱狗縮在牆角的少年。
腦中閃過幾個熟悉的人名。
陸沅、葉星月、江要?
她記得這幾個人,和葉蓬舟一樣,在後來都是可怕的惡鬼。
逢雪目光落在桌上烏黑的罐子上,眼神陡然深沉起來。
這幾個大惡人聚在一起,煉造畜之法,還用罐子養蠱?
葉蓬舟手中拿着把黑色的飛刀,蒼白修長的手指按住刀柄,飛刀在指間随意轉動,薄而鋒利的刀刃擦過指腹。
鬼哭刀。
以後吞噬上萬陰魂的恐怖邪器。
逢雪下意識按緊了劍柄,頭皮有些發麻。但她還是按着劍,冷聲質問:“你們在青溟山腳下,用造畜之法?”
葉蓬舟懶懶散散拖長了尾音:“冤枉啊——仙姑——”
他把鬼哭刀往陶罐中一挖,挖出一抹殷紅。
“血?”逢雪精神緊繃。
葉蓬舟笑了起來,“辣椒醬,我們特意從雲夢帶過來的,要吃嗎?”
葉星月舉起手裏的饅頭,“先給我先給我,這裏的菜一點辣都沒有,嘴巴裏好淡咧,要淡出鳥。”
陸沅默默拿出自己的饅頭。
江要抱着狗大喊:“給我留點撒,莫要全吃啦。”
“曉得曉得。”葉星月清脆回答,随即看向逢雪,笑着問:“漂亮阿姐,你要來吃一點嘛,好吃的撒。”
逢雪輕輕搖頭,放在劍柄的手也逐漸松開。
随後,她從幾人七嘴八舌中,湊出事情原委。
葉蓬舟一行人從雲夢遠道而來,來參加玄門羅天大醮。在路上,他們抓住了偷小孩煉制人面狗的邪修。
他們正缺路費,便依照造畜之法,把那邪修煉成了一條人面狗,讓他每日去街上表演算數跳舞,賺些銀錢。
葉星月啃着蘸辣椒的饅頭,說道:“漂亮阿姐,你別信這壞狗的話,他害了好多個小孩咧。”
逢雪手指點在眉心,開了天眼,再望向黃狗時,景象有了不同。
狗皮上密密麻麻,擠滿怨鬼的面孔。
他們七竅流血,大片眼白泛紅,沒有眼珠。
再仔細看,不是沒有瞳孔,而是他們的瞳孔都偏向一側,只露出半個角,好似都在惡毒地望着那個被做成狗的男人。
逢雪心中有了計較,點點頭,“我知道了。”她望向牆角的阿要,“誤會你,抱歉。”
阿要擺手,笑着說:“沒事沒事,女俠……奧不,仙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相當佩服!仙姑,那、那,”他有些不好意思,搓了搓手,“你們青溟山的修士,畫個神行符肯定不在話下吧。”
他一臉期待地望着逢雪。
逢雪:“……咳咳,我就一耍劍的,”她聲音漸小,略有些心虛,“哪懂畫符呀?”
不過,雖不懂畫符,她随身帶着好些符咒。
阿要聽到這話,面露失望之色,小聲說:“那張甲馬可花了我八十文錢呢,可以買十八個燒餅了。”
“嘶——”陸沅面無表情地嘶了聲,咬饅頭的力度大了幾分。
葉星月伸出手指算了算,“都可以買十個糖葫蘆哩。”
阿要搓搓手,面色發紅,扭扭捏捏地說:“小、小仙姑,你還有神行符……”他一捂臉,很不好意思地說:“算了!就當我沒說過!”
逢雪拿出張神行符,說道:“我誤會你,才害你用掉一張符,本就該再還給你一張。”
她手裏的神行甲馬是山上某位修為頗深的師叔畫的,貼上後效果翻倍,比阿要從雲游方士那買的要好許多。
阿要喜笑顏開,伸出手去接。
“嗤。”
拿着飛刀的少年嘴角銜起輕笑,“沒出息。阿要,一張神行符你也這麽惦記?”
阿要哭喪着臉,“大師兄!我們連饅頭都快吃不上了,你就別死鴨子嘴硬吧!”
逢雪大為震撼。
她又摸出兩張符,剛拿出符,就見幾個人的眼睛蹭地亮了起來。她的腦子冒過一個不太靠譜又合情合理的猜測——
這幾個大惡人最後入魔,該不會是窮的吧?
逢雪把符紙塞在阿要手裏,“別推辭,你們遠道而來,我本該招待,我帶你們上山吧。”
阿要興高采烈,“小仙姑果然俠肝義膽,人美心善!”
葉蓬舟轉了轉飛刀,站起來,朝逢雪拱手,“小仙姑,我們把這條狗,這個邪修一路送來,本也是想交給青溟山處置。既然你來了,它就交給你吧。”
逢雪看了眼那條人面狗。
黃犬以為她會救自己,一被阿要松開,就跑到逢雪的腳邊。它仰起似人似狗的腦袋,尾巴不停晃動,臉上居然出現谄媚的神色。
逢雪俯下身,摸了摸那張半人半狗的詭異面孔。
黃狗讨好地咧開嘴,似乎想舔她的手,吐出半截被割掉的舌頭。
逢雪問:“他的舌頭也是你們割掉的?”
葉蓬舟神色一滞,轉動飛刀,手指撫着薄薄刃片,好似在斟酌措辭。
葉星月則蹦蹦跳跳跑過來,“漂亮阿姐,這個壞東西把好多小孩舌頭割掉了咧,他說太吵了。我大師兄就說,讓他也嘗嘗被割掉舌頭的滋味。”她眨巴眨巴眼睛,雙手手指相對,可憐又無辜地說:“早聽說你們青溟山的道士規矩多,不會怪我們吧。”
逢雪笑笑,剛想安慰小女孩,說自己可不會對邪修心存憐憫。結果小女孩把手一轉,指向旁邊的少年。
“都是大師兄的主意啦。要怪怪他吧!”
逢雪:……好師妹。
葉蓬舟捏緊了刀柄,想說什麽又忍住,曲起手指,彈了下女孩的眉心。
“啊喲——”
葉星月凄慘地叫起來,捂住額頭,大聲說:“漂亮阿姐,你看他還虐待小孩子,快把他抓走吧!”
葉蓬舟忍無可忍,“你這倒黴玩意。”
葉星月:“嗚嗚嗚阿姐,他還罵我,快抓走他。”
這幾個魔頭的表現和自己想象中相差甚遠。逢雪看見人面狗和陶罐,本以為他們年少時,就是大惡人,沒想到這麽……
她扶了下額頭,蹲下去,撫摸黃狗的耳朵。
人面狗的尾巴晃得更歡快了。
葉星月小聲說:“大師兄,漂亮阿姐不會把這壞蛋放了吧?”她天真地說:“那我們拿什麽賺路費哩?”
葉蓬舟沒有說話,只是望向前方的少女。
小姑娘蹲在地上,雙手捧着狗臉,眼神溫柔,像人間那些心善的少女,看見貓貓狗狗就被可愛得走不動道。
但她眼前的是條人面狗,人面肥頭大耳,十分醜陋。
于是場面分外詭異。
逢雪輕聲說:“帶回山上嗎?羅天大醮馬上開始,山上不能殺生。”
葉蓬舟笑道:“看來他狗命不錯。”
黃狗尾巴搖得更快。
逢雪拍拍狗頭,“別急,我這就把你救出來。”
救出來,無非是把狗皮重新剝下去。這人披着狗皮已久,若不早點剝離,狗皮和身體完全長在一起,便會變成一條真正的狗。
她拿出扶危劍,似想到什麽,又放下寶劍,選擇旁邊一塊尖銳的石頭。
拿着石頭,朝人面狗微笑:“過程會有些疼,你忍一忍。”
葉星月問:“不是用法咒就能讓皮掉下來嗎?阿姐這是在做什麽?”
葉蓬舟擡起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女孩看不見發生什麽,只能聽見一聲聲恐怖的低咽聲。等大師兄松開手,她緩緩睜開眼睛,見一個血淋淋赤條條的男人躺在地上,生死不知,而漂亮的姐姐盤坐在血泊裏,白皙面孔幾點殷紅血跡,懷裏抱着張血淋淋的皮,朝他們彎起了眼睛。
逢雪爬起來,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與塵,又掃了眼地上血人,斂眉低念玄門的超生咒。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葉星月:“漂亮阿姐心好好,還給壞人超度咧。”
葉蓬舟用柳葉往女孩眼間一抹。
薄薄柳葉帶清涼露水拂過葉星月的眼皮,她再睜眼時,看見狗皮上鑽出一張又一張哭泣的人面。
看起來,是一個個在哭的小孩。
人面狗煉制極難成功,這邪修之前不知害死多少人,狗皮上束縛許多冤魂。
在少女的誦咒聲中,哭泣的人面逐漸變得安寧。
逢雪念完超生咒,撫摸懷中狗皮,沒有再解釋什麽,回頭望去,客氣說道:“諸位,我帶你們上山吧。”
不過,可能是她用石頭親手剝皮的場景太刺激,除了葉星月外,其他幾個人臉色都有些發白。
阿要表現最明顯,瑟瑟發抖地看着她,恨不得把自己縮到牆裏面去。他捂住嘴,堵住喉嚨裏湧上的一陣一陣酸水,不敢去看地上被活剝皮的血人一眼。
不都說青溟山的仙師善良慈悲嗎?
怎麽會出這種……面不改色手剝人皮的恐怖女人啊!她用石頭去剝,鈍石頭剝皮格外漫長又疼痛……
雖說那邪修作惡多端。
但這也太慘了。
阿要一臉懼色,忍住胃裏的翻湧,他不敢去看少女,也暗暗慶幸,最開始沒有惹到她。
逢雪見他們不動,便說:“你們要先吃飯嗎?我在這等你們。”
阿要看了看饅頭上血紅的辣椒醬,突然哇地一聲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