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021章 第二十一章
此時擊鞠場的入口又有紛亂傳來, 圍觀的衆人們看去,只見方才只在謝家後院露過一次面的顧三郎君又來了。
他仍然那副俊秀潇灑的派頭,被衆人圍擁着坐到看棚之中, 和老太太見了禮。一半的娘子又被他吸引了注意力, 他卻笑道:“諸位看便是了,不必理會我。”
可是娘子們自然還是偷偷瞥他。
他則看向場中正激烈的擊鞠賽,笑道:“這綠色騎裝的娘子是何人, 竟将董薦給壓過去了, 當真厲害啊!”
他們這些郎君都是相熟的,顧三郎君也和董薦擊鞠過。
有人便向他解釋道:“三郎君, 這位便是榆林謝家那位大娘子。誰也沒想到她竟會擊鞠呢!”
顧三郎君才略挑眉,想來竟是聽過謝昭寧的名聲。不過他對這些世家娘子并不感興趣, 覺得都是一群喜歡圍擁他的花癡之流,沒一點內涵, 只是笑道:“竟被一個黃毛丫頭贏了, 董薦回去怕是要被嘲笑了!”
衆人也都笑了。
這樣的笑聲,場中的董薦自然也聽到了。
那董薦早收起了輕蔑, 起了重視之心,他上前別住謝昭寧, 令謝宛寧也進了一球, 只是臉色卻不再那麽好看了,他在汴京中擊鞠也是數一數二的,沒想到自己竟在一個女子身上失了前蹄。之前不過是想讨了美人歡心随意打打, 此刻必須全力以赴。
顧三郎君仗着比他家世高,比他長得好, 如今竟來看他的笑話,他怎麽氣得過!
董薦畢竟是男子, 擊鞠的技術又是極好的,很快亦讓他進了一球,如此便是打平了。
謝昭寧知道仿佛又來了人,但她也并不感興趣,她眼下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贏了這場擊鞠賽!只有謝宛寧這些人并不足懼,這個董薦倒是的确有幾分厲害。但是她也不會這般輕易輸給他,只是她雙腿之力畢竟不如男子,便是催了馬也有些趕不上速度。
但是她還有法子,以前在軍中擊鞠,她時常用此法,就是将士們都比不過她。
謝昭寧手中出現了一根尾部圓鈍的木簪子,竟是直接朝馬屁股上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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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番,不會令馬兒受傷,卻能促使馬兒跑得更快。因她身姿靈活,控馬技術娴熟,亦決不會因此被馬從背上甩下來,而是徑直趕超過董薦,搶過他杆下的球再進一球!
觀衆的心早已被她牽動,場中為她爆發出歡呼聲,竟沒想到這場馬球賽如此的精彩淋漓,謝昭寧一個從前據說從不會擊鞠的人,竟能贏得過京中以擊鞠出名的董薦,而且表現得如此精彩!這謝昭寧似乎并非傳說中那般一無所成,倒還是有幾分魅力的。
如此顧三郎君也笑了道:“手法精巧,這位娘子想必是有多年擊鞠經驗的。”
高雪鳶仗着家中與顧家是有些七拐八拐,沾親帶故的關系的。因此問:“顧家表哥如何不去擊鞠,您若去了,他們也都不會勝了。”
她已是定了親的人,對自己那門親事也是滿意的。并非對顧三郎君有什麽想法,但是能跟顧三郎君套了近乎也是好的。
這話并不假說,顧三郎君和董薦這等公子哥又不同,定國公家是在戰場上打下的家業,他們家中的兒郎自幼習武,真的上場了,絕非這些普通的世家娘子郎君能比的。
聽說顧三郎君武藝頗佳,他看着仿佛潇灑郎君,實則以一敵五也是不怕的。
顧三郎君就笑道:“勝之不武,欺負了人,倒也不必。”
他們在此一番對話,場中的争奪卻是已經白熱化,眼下幾乎只是謝昭寧和董薦在比,且漸漸地,董薦竟然處于了下風。謝宛寧亦是完全不能再參與其中,眼看着局勢不再,即将要失去玉環,指甲狠狠紮入肉中。
此時衆人未曾注意的角落之中,方才那布衣青年竟再次出現在了擊鞠場的角落裏。
還是在一棵發芽的柳樹下靠着,曬他的太陽。
只不過此時,他身旁多了一匹騾子,他将手中端着的那盤櫻桃,一顆顆地喂給騾子吃。
騾子吃了嫌酸,嘶嘶地噴氣。但也不知道怎的,還是要湊上前去吃。
而那董薦,卻聽着顧三郎君的嘲笑,因眼看着就要勝了比賽,眼中閃過一絲陰影。
如此便是,在衆人面前丢了顏面,亦在心上人面前丢了顏面,竟會輸給了一個黃毛丫頭……他回去在世家郎君裏怕是要被恥笑到死,這輩子擊鞠都會被人提起!
想到這裏,他手中的球杆竟以一種極特殊的手法,隐秘地朝着謝昭寧騎的馬身上點去。
看棚裏其他人并未察覺不妥,可那顧三郎君卻看出來了,眼睛一眯。
這董薦當真心思歹毒,若這娘子這般摔下去,只怕毀容也是輕的!
但是片刻之間,他又沒有幫的可能。
謝昭寧雖專注于擊鞠,但也一直注意着他的舉動,她曾淫浸擊鞠多年,哪裏不知道他這一手法是何用意,眼神一凜,向旁側躍去,同時亦伸出杆來,想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可正在此時,不遠處那布衣青年看到此情景,卻輕輕地啧了一聲。手中卻出現一枚櫻桃核,夾在食指與拇指之間,頃刻彈出!
與此同時,場中的董薦的馬,前蹄突然彎折而跪,竟是傾倒向前,連人帶馬摔滾了下來,滾了一身的塵埃,摔得一塌糊塗!
青年仍然安靜地把櫻桃遞給騾子吃,仿佛眼前發生的一切與他并無幹系。
此時滴漏終于到了尾聲,擊鞠賽結束,謝昭寧與張郎君得了五籌,謝宛寧與董郎君只得了四籌,屈居第二,謝明珊與她兄長一籌未得。負責計數的仆從便朗聲道:“本次擊鞠比賽時辰已到,謝大娘子和張郎君得了頭彩!”
謝昭寧終于贏得了頭彩!
場中為謝昭寧爆發出掌聲,看着她的眼神不再如以前那般是嘲諷、疏離。而是更多的帶着陌生和好奇,喜歡擊鞠的娘子郎君們看她的眼神更是熱熱的。
謝昭寧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勒馬而站,她擡眼看去,看到衆人圍擁着自己時熱烈的眼神,她想到前世到了最後,那些人看自己的那樣的冰冷和厭惡,那樣唾罵的話。她心想,原來從一開始她就是錯的,她應該是要這樣活着的。何況,她還贏了玉環,為謝明若贏了一聲道歉。她遙看向看棚的方向,只見謝明若性子這般內斂的人,也在為她高興歡呼。
自然,旁邊的高雪鳶,臉色已經難看得可以。而謝明珊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正在拼命掐她兄長的胳膊,把謝承山掐得嘶嘶叫疼。
小厮們則飛快沖進來,将董薦扶起來,畢竟董薦是侯門嫡子,若是受傷謝家也交代不過去。謝宛寧也趕緊下馬,上前關懷,董薦搖頭道沒事,看着謝昭寧的目光多了幾分驚疑和陰沉。
謝昭寧自己也并不明白方才究竟是怎麽回事,這個董薦怎會自己摔了。她方才雖然避開,但她那杆子并未挨到他身上。但看着謝宛寧安慰她,她還是嘴角微勾。
堂祖母将衆人都叫了過去,站了起來,拉着謝昭寧的手,興高采烈地誇道:“昭寧從前不顯山露水,不想擊鞠如此厲害。堂祖母今天看得高興!”
親自将那玉環交到了謝昭寧的手上,又叫仆婦将那匹西北番馬牽過來,要給了有些不知所措的張郎君,張郎君一臉地高興,不住地向謝昭寧道謝。今日能贏了這次擊鞠全憑謝昭寧。
謝宛寧在旁也向謝昭寧道喜,指甲卻掐進手心裏,不想自己竟就這般與此物失之交臂,亦不想今日竟出了如此多的意外,竟讓謝昭寧出了風頭。她心中的不甘已經快要按捺不住了,尋常這樣出風頭的明明都是她,今天竟然讓謝昭寧也出了風頭!
謝昭寧握了握那觸手生溫的玉環,這樣的東西現在是用不上的,但是只要不落在謝宛寧手裏,她就是高興的。
堂祖母精力畢竟不濟,在這擊鞠場看了多時,已是想要回去歇息了。
謝昭寧看到站在堂祖母身邊,眨着眼睛忽閃忽閃地看着她的謝明若,她看向謝明珊,笑着問:“明珊妹妹,方才答應過我什麽,總不會忘了吧?”
謝明珊和高雪鳶自然是根本沒料到謝昭寧竟真的能奪得頭彩,根本沒準備向她奉茶認錯,這豈非是丢了大人了。可是衆目睽睽之下答應的,眼下又被衆目睽睽地看着,又如何能反悔,她們在這汴京的世家中,如何能處下去。
兩人只能極不情願地,一個向謝明若奉茶認錯,一個向謝昭寧奉茶,謝明珊說話的聲音似乎比蚊子聲還要小些,幾乎都快聽不到了。高雪鳶自是高傲,又怎會說出賠禮的話,動了動嘴唇應付罷了。
謝昭寧是得饒人處且饒人之輩,何況這兩位貴女,又是實在是高身份,她并不能真的得罪。只是将此作為賭約,才能逼她們說出道歉的話。
她們道了歉仍是不甘,但方才丢了如此大的人,也奈何不得謝昭寧了。
謝明珊拉着高雪鳶的手,有些笨拙地安慰她:“高姐姐不與她計較,高姐姐是有大前程的人。她呢,不過是個連求親之人都沒有的可憐蟲罷了。”
謝宛寧也柔聲道:“義妹莫氣,下午便是你極喜歡南戲,咱們正好能回去看戲了。長姐的性子便是如此,義妹莫與她計較就是了。”
謝昭寧在背後聽了笑一聲,但也懶得說謝宛寧什麽,想必她今日是早已氣瘋了,恐怕正忍痛至內傷,說什麽都是合理的。
此時林氏派人來傳話,要她們這些郎君娘子們也回去了,她們特地請了時下汴京極有名的慶遠班子來演南戲,眼下家裏正是熱鬧的時候。派了轎攆和牛車來,高雪鳶這樣身份的貴女,自是坐着轎攆走的。本來因被迫要給謝昭寧道歉,是氣得不行的,但是聽了謝明珊和謝宛寧的安慰,她也順氣了。
謝昭寧這樣的人未來能有什麽好前程,不過是随意尋個舉子或者富戶嫁過去罷了,哪裏有她未來這般的煊赫,根本不必與她生氣。想到這裏,高雪鳶嘴角掠過一絲冷笑。只是還左右看了看方才匆匆露面的顧三郎君,疑惑道:“顧家表哥卻不知又去了何處,否則也可以回去一起看南戲了。”
高家與顧家雖都是頂級的豪紳之族,但是顧家與高家還是一道天塹,何況高家真正厲害的是大房一家,平陽郡主一家是二房。高雪鳶稱顧三郎君為顧表哥,仍有套近乎之意。
但是四下看看,并不能找到人,貴女們便也失望離開了。
謝昭寧則需要上牛車,但她擺手拒絕了,不過幾步路而已,她倒不如自己走回去罷了。
謝明若想同她一起走回去,但是謝昭寧想着她身子弱,又跟着跑了半天,叫她同自己的姑姑先回去,并且認真地攬着她的肩,告訴她:“明若,你聽姐姐的話。日後謝明珊若是還欺負你,你就來找姐姐,明白嗎,姐姐幫你欺負了她回去!”
謝明若點點頭。她現在還不過十一二,長得極粉嫩可愛,一雙眼睛裏只印着她。
謝昭寧想起董薦那個模樣就犯惡心,擊鞠比不過自己,竟然還想動手。這樣的蠢貨,以後定是會家暴妻女。又想到這樣的蠢貨,日後居然會因為耽擱了年歲娶了明若,她就極其不舒服。她又告訴謝明若:“還有,再記住姐姐的話,日後一定要自強,即便是姐姐不在你身邊,你也不能任人欺負,明白嗎?”
她也并不能直接告訴明若,不要嫁給董薦。她這樣不受寵的庶女如何能左右自己的命運。只是,她定會暗中幫助她,絕不會讓她再落入泥濘中就是了。
但是無論什麽境況,人都要自強,這句話她卻是要告訴她的。
謝明若還是乖乖點頭,好像無論她說什麽,她都會同意一樣。
謝昭寧看得心裏軟軟的,又摸了摸她的額發,才讓她的姑姑将她帶走了。只是仍能看到車簾挑起一個小角,似乎還有人在看着自己。
她和青塢這才一起離開擊鞠場。擊鞠場是通過一條寬闊的青石路,直接與東秀謝家的後宅相連的,主仆兩人不過走幾步路,就到了東秀謝家後院的半坡亭。青塢也被她方才的擊鞠賽感染,她的擊鞠也極好,熱烈地同她讨論她的技藝是否退步了。主仆甚至約着日後去城外,帶着紅螺一起去擊鞠。
只是此時,身後響起一個聲音:“這位娘子留步。”
謝昭寧回過頭,只見此時已是春日的黃昏光景,四下淹沒在黃昏的光暈之中。一株杏花樹橫斜于半坡亭外,而方才她見過一面的布衣青年,正蹲在樹下。
看到她之後,他伸了個懶腰站起來。
他一直是蹲着,待他站起來,謝昭寧才發現他生得極高,身材修長。因他長得極好看,長眉入鬓,雙鳳眸,當他緩步走近時。風吹起他的衣帶,動作竟十分優雅,宛如雲中白鶴,恍惚之間,謝昭寧竟有種翩翩濁世之感。
随即,他開口道:“……我瞧着你近日怕是有血光之災,這是我做的辟邪符咒,承蒙娘子賜櫻桃之恩,這枚辟邪符就送給娘子吧。”
說罷他伸出手來,他白皙修長的掌心上,果然攤開放着一枚符,黃色的紙,疊成了三角。上書‘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辟邪斬妖除魔’。
謝昭寧:“……”
這人究竟是誰?
她才沒有什麽血光之災,要什麽辟邪符!
他分明看上去一副讀書人的模樣,怎的要做什麽辟邪符咒?
她正想開口拒絕,此時旁邊傳來一個聲音:“四叔,您怎麽在這裏?”
謝昭寧回頭看去,只見來人正是方才那個被衆人圍繞的顧三郎君,身後跟着兩個侍從,正笑着走過來,看着兩人的神情卻有些疑惑。又更多地看了謝昭寧一眼,剛才謝昭寧在擊鞠場上奪得頭彩的時候,都沒有得到過他如此鄭重的眼神,仿佛疑惑她為什麽能和這位青年搭上話:“謝大娘子?”
謝昭寧聽到他叫面前這個人四叔,心中卻猛地一跳,不可置信地又看向面前這個仿若窮書生一般,腰間卻又挂了個羅盤的青年。這位顧三郎君是顧家的旁支,能讓他叫一聲四叔的,必然是顧家的主支,并且輩分在他之上。
四叔……極具危險……
謝昭寧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她知道這個莫名其妙的青年是誰了!
當年她毒冠汴京,可也不過是個婦人,能造成的破壞有限。可那個時候,汴京卻有一個真正的極惡之人。他曾于家族覆滅之時,提刀斬親兄,滅母族,後替新皇誅十族、滅西夏,人稱‘十殿閻羅也要拜他之下’的絕對狠人,他的名字如雷貫耳,能止小兒夜啼。就是趙瑾也并不能将他奈何。
那時候的滿汴京,說到謝昭寧,能痛罵三天,不絕于耳。可是說到他,卻只能噤若寒蟬,膽戰心驚。
他就是定國公世子,後來嗜殺成性的北厲王。
可是謝昭寧仍記得,他有着一個極文雅的名字——
顧思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