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傾倒城
傾倒城
電話那頭沉默了近一分鐘。
莫征铎打開免提,目光瞥向身旁不動聲色,但明顯是在偷聽的人。
“哦,”她的聲音傳出來,在寂靜的河邊顯得格外冷,“我會給他燒紙的。”
電話挂斷了。
莫征铎沒想到禾念真有這麽絕情,他尴尬地看着自動關屏的手機,随即聽到耳邊一聲冷笑。商圻像是對這種結果早有預料,他緊緊握着手中的挂件,沉默地望向平靜的湖面,心死的神情仿佛湖北省博物館展廳內那條來自戰國的鹹魚。
莫征铎不知道怎麽安慰他,想了想,又開口:“商圻,都這麽多年了。你看看,也是時候放下了吧?”
禾苗在睡夢中察覺到床上人起身的動作。
她就喜歡和姐姐睡,因為禾念的被窩裏香香的,而她的房間——用禾念的話說就是好像總有一股小狗味兒。她迷迷糊糊地坐起來,看着在睡衣外面穿外套的禾念,揉了揉眼睛:“姐,你去哪兒?”
禾念從桌上拿起禾苗那輛五菱mini小電車的鑰匙,向後擺了擺手:“有點事,你睡吧。”
禾苗見她腳步急,也沒來得及問到底是什麽急事。
莫征铎抽着煙,手臂搭到長椅上。和商圻認識多年,他最了解他的性格。對于一個人生中前十六年都沒有對異性産生過一絲朦胧情感的人,突然出現的禾念就像在一張白紙上烙下最深刻的印痕。
他之前只對試卷上的題目稍有興趣。當所有愛與憐惜的情感都因一個人變得更熱烈時,她的消失會變成一種毀滅性的打擊,對商圻這種所有的事情必須獲得掌控感的人來說,大概很難忘記她帶來的那種感覺和影響。
莫征铎倒是不以為然,男人本質上是喜新厭舊的生物,很多話只是冠冕堂皇地為自己的三心二意找借口。
七年夠久了,再不放下,什麽時候能放下?
“你知道你為什麽總是患得患失嗎?我告訴你,”莫征铎嘆了一口氣,“你總是認為全天下的男人都想勾引禾念。信任可是感情的基礎——她就算不說,也未必不會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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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因為受不了吃醋就分手的原因聽起來還是有點勉強。他補充一句:“商圻,咱倆是說掏心窩子的話了,你真得向前看了。”
兩個人交談的聲音隐在淩晨的涼風中,大樹枝繁葉茂,葉片摩擦作響,因此兩個人都沒注意到河岸上方的橋上有一個人影正向這邊望來。她站在那裏看了一會兒,下身還穿着睡褲。看到長椅上的人時,她好像松了一口氣,又駐足片刻。
路燈下,她的影子和樹影重疊到一起。她在風中站了許久,直到看到那兩人各自上了車,才快速地踩着樹葉的影子回到了車上。
禾苗在家裏躺屍半個月,人都快躺廢了。她想去廠裏幫幫禾念的忙,被姐姐無情拒絕。禾念怕她添亂,所以寧願一個人忙。這一陣子禾自山和吳茜忙着項目的事情,其餘的小單都留給了禾念處理。
她每天累的腰酸背痛,光是工人食堂重新找供應商就花了不少時間。最近在談的一個小廠訂了一臺壓力篩,地點就在隔壁市。禾念開車跟着送貨車到了造紙廠,和工程師一起安裝調試完設備以後就開始談剩下的合作。
工程師已經先一步跟着送貨車回去,她因為還有事情要談,直到深夜談完才想起從中午到現在還沒吃一點東西。
造紙廠遠離市區,從省道走一個半小時就能回到她的城市。她沒顧上臨走之前吃一口墊墊肚子,看了一眼手機上的天氣預報——今晚可能會有降雨。導航顯示省道有一段路正在修路,要從兩個村莊前面的土路繞行。
禾念很少晚上主動開車,因為晚上她的視線不好,再加上今晚可能下雨,于是開車的速度快了許多,想趁下雨之前趕回去。路上的車很少,她提起車速根據導航開進指示的路口,前方的路一片漆黑,只有車燈照開一團團的黑色小飛蟲。
大雨在預期內落下。
雨點密集地打在車擋風玻璃上,禾念在心裏嘆口氣,降下了車速。雨勢很大,鄉道兩側的樹木在雨夜中更加高聳陰森,她不敢開得太快。這條路路面質量肉眼可見的相當差,有不少泥坑和斷裂下陷的凹洞。
她慢慢地開着車,不知怎麽就想起大二剛拿到駕照時商圻唠唠叨叨叮囑她的那些話。總之叫她開車上路要慢一些,雨雪天車速要更慢,小心輪胎打滑。這些都是常識,她當然也知道——
自從上一次的事情以後,他們已經快半個月沒見面了。這個城市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原來想要不見面也挺容易。
她看着前方漆黑的道路,握在方向盤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抓緊。
兩側的樹越來越狹窄,不知為什麽,她總有種越開越偏遠的感覺。現在她開始懷疑缺德導航記錄的這條路線是曾經有一個人把手機綁在了一條狗身上順利通過,然後這條路線就被标記并收錄了。
雨越來越大。
分神的瞬間因為光線模糊,她沒有看清前方的路況,車身因此猛地一晃,“哐”一聲落入道路中央斷縫處形成的大泥坑裏。禾念身體因為慣性向前一傾,呆了幾秒後立刻踩下油門。
發動機傳來刺耳的聲響,車子的後輪刨起無數的泥漿,但輪胎仍然紋絲不動地陷在泥坑裏。緊接着又是一聲巨響,車身下落,似乎陷得更深了一些——意識到這一點,她在極度的疲勞下,反而笑了一聲。
人怎麽可以倒黴到這種程度?
禾念捏了捏眉心,從副駕駛上翻出小巧的遮陽傘,打開車門以後撐開了傘。薄薄的黑膠傘只有遮陽時能稍微發揮點作用,根本頂不住這樣的暴雨。禾念被冷風扇了一巴掌,迎着噼裏啪啦打下的雨點走到泥坑處。
車子的後輪已經完全陷入了泥坑裏,她找了一圈沒找到能墊到車輪附近輔助的石塊或者樹枝,更顧不上剛下車半分鐘就被雨水淋到濕透的褲腿和手臂,用手機的光照着看了一會兒,迅速跑回去上了車。
這種四下不見人的地方,有時人的出現更加可怕。
她連忙鎖好車門,看了一眼手機上方的無信號标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趴到了方向盤上。在地下商場裏失去信號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更別說這種遠離市區的地方。
回家她要立刻馬上換手機。
前方一片漆黑,只有車燈照着的樹葉在風中凄慘地搖擺。她脫掉打濕的外套,手臂一陣發冷,屈腿仰到後座上。雨聲打在車頂,聲音像難聽的音符鑽進腦海中。她下意識地握緊了口袋裏的東西,擡手擦了擦手臂上濺上的泥水。
因為習慣了倒黴,已經到了即使被困在這種地方也能保持冷靜的程度。禾念甚至要被自己出門前不看天氣預報的行為蠢笑,她張了張嘴,望向前方密密織起的雨幕。
太忙的時候不會想起任何人,因此停下的任何瞬間,逃避的記憶就會見縫插針地出現。
她摩挲着口袋裏的東西,用手臂緩緩地擋住自己的眼睛。
禾苗一晚上沒打通禾念的電話,急的不得了。偏偏禾自山和吳茜又在廠裏加班加點盯進度,電話也打不通。她穿好衣服出門,打算先去工廠看看,剛一打開門就看到了走出電梯的人。商圻似乎是剛從公司過來,西裝外套搭在了臂彎中。
見禾苗急匆匆地跑出來,他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時間,立刻皺起眉頭,向前走了幾步:“禾苗,怎麽了?”
禾苗腳步猛然停住,緊接着開口:“聯系不上我姐,九點多的時候她給我打過電話說正在往回走,因為省道修路所以要繞路。結果現在都快十二點了都沒到,電話也打不通,我擔心出什麽事了……”
商圻目光一凝,幾乎是在瞬間就拿起了禾苗手中的手機。他向上翻出禾念幾個小時前給禾苗發的定位信息,快速浏覽後,沒有絲毫的猶豫和停頓,馬上轉身進了電梯。
大雨傾盆,整個城市如同被泡在了海洋中。
商圻的車開得飛快,抄近路以後順着導航開進省道。雨夜中連紅綠燈的光都模糊了許多,他一面開車一面看向導航的路線,眉頭緊緊擰起——後視鏡上挂着的水母挂件左右搖晃,飛速行駛的車身劃破雨幕。
禾念沒去看時間,因為這種情況下看時間會讓人變得焦慮,等到天亮雨停後再叫道路救援就可以。
她閉着眼睛坐在駕駛座上,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卻驀然被車燈照亮。從她車輛後方開近的車越過旁邊的小坡來到她的車前,随後停下,浸在雨中的尾燈一閃一閃地刺着她的眼球。
她懷疑是幻覺,但車牌號卻十分眼熟。
她懵了一秒,就見駕駛座上的人開門下車,因為動作太急,那柄傘的傘面甚至沒有完全打開。
他走到駕駛座的車門旁,重重地敲了幾下玻璃。禾念打開車門,被風刮起的雨珠吹進來,她在車燈的照射下看向俯身看她的人。黑色的傘面下,商圻的肩擋住了飄進來的雨絲,那張臉越發清晰,車燈照映,他的眼睛裏仿佛隐藏着今夜的雨。
她猛地握緊了口袋裏的東西。
他看向蜷縮在駕駛座上安全無事的人,緊繃的神經驀然松下來。他揉了揉因為肌肉緊繃而微酸的手臂,不着痕跡地松了一口氣。沒等禾念開口,他看了一眼儀表盤,聲音冷靜而迅速:“我墊好東西以後再踩油門,別下車。”
她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還是照做。
商圻從後備箱裏拿出了兩根大約半米長的木棍,十分厚實。他彎腰蹲下去,将其中一根木棍靠着泥坑的邊緣墊到了輪胎的前方,又将另一根木棍綁到了輪胎的上方。斜斜的雨絲吹進傘下,他的襯衫和領帶早就被雨濕透。
禾念聽到他敲窗的聲音,腳下踩下油門。車身再次一震,輪胎十分順利地以緩慢的速度從泥坑中爬了出來。
商圻示意她停車,随後彎腰又将綁在輪胎上的木棍拆了下來。
她升上車窗,無聲地看着商圻放好東西走到副駕駛座外打開車門。
前面的座椅位置被禾苗調的靠前,因此他坐上來以後空間立刻顯得狹窄了許多。商圻卷起濕透的袖口,側頭看她。
禾念也剛好轉過頭來。
她的臉在靠近車身查看輪胎的情況時蹭上了一些泥水,現在白淨的臉頰和下巴處兩塊泥水幹透的痕跡十分明顯,像一只沒掌握好巧克力用量的髒髒包。商圻目光一動,因為自己這樣的聯想而皺眉。
他從車後座拿起盒裝的濕巾,打開抽出一張,不算太溫柔地擦向她的下巴。
她也不說話,好像因為被濺進雨水,睫毛下的眼睛紅紅的。
他擦拭的動作一停。
之前在一起時間不短,他已經對禾念的情緒什麽時候到來了如指掌。只要她不說話,一聲也不吭,眼圈紅了的時候就是覺得委屈了。很難解釋,每次她這個樣子總會讓他想到翅羽邊緣冒熱氣的小黃鴨子。
商圻忍住揪她臉蛋的沖動。
“有人要給我燒紙我都沒委屈,”他語氣淡淡,手上動作輕了一點,把她臉上的泥水擦得幹幹淨淨,“你委屈什麽。”
禾念的肩松了松,她似乎想到了什麽,原來就變紅的眼睛微微一眨,更加幹澀難受。
她側過頭望向駕駛座左側的車窗。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因為是出門前沒看天氣預報和沒做好提前打算的結果,自己待着的時候頂多就是覺得倒黴一點。但是看到他的那個瞬間,幾乎是無法控制的——眼睛就紅了。
商圻原本要說的話停在了口中。想到之前禾念認為他太過冷漠、只會講道理的指責,他平靜地将濕巾團起來扔到了車載垃圾桶裏。今晚原本是給禾苗送“慰問”禮品的,絕對不是想借此機會悄悄看禾念一眼。
他已經對這個把自己抛棄、聲稱要給他燒紙錢、時而可愛時而邪惡的小黃鴨子死心了。
車內寂靜,只有外面的雨密密麻麻落下。
彼此沉默了一會兒,商圻再度側頭看她。禾念盤起的頭發散到肩頭垂下,遮住了她纖瘦的脊背。他靠近她,想要觸碰她手臂的動作又停住。想了幾秒,他向她慢慢地張開手臂:“是我不好。禾念,抱會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