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第 32 章
白檀一把搶回孕檢單, 利落地撕碎朝橋下一揚。
讓海浪把秘密帶走吧,讓厲溫言也短暫的失憶吧。他虔誠地懇求上天。
“孕檢單……”厲溫言抓住他的手腕,五指不斷收攏,“是你的?”
白檀攥緊手指。
秘密是瞞不住的, 如果厲溫言也想跑就跑吧。
“是, 我是兩性畸形, 身體裏有女性生殖系統,我還懷孕了。”
他故作強硬又假裝輕松地說出這句話。
但說着說着,又掉眼淚了。
他腦海中已經構建出厲溫言屁滾尿流逃離的畫面。
還要繼續火上澆油:
“我就是畸形啊,我也覺得自己惡心,所以他們都不要我了。怎麽樣,你還不走麽。”
一旁的厲溫言垂着眼眸望着地上小小一塊污漬。
從這句話中,他得到的信息是:白檀被抛棄了。
似乎過了一個世紀, 他才問:
“孩子是誰的, 可以告訴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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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檀閉上眼:
“不知道,忘記了。”
又是冗長的沉默, 風吹得很低, 無比壓抑。
厲溫言的視線從白檀臉上一路下滑,來到他無名指的戒指上。
好像, 在霍泱那看到差不多樣式的戒指。
所以是……
“是霍泱。”
白檀抓緊圍欄,指節被冷風吹得幹裂發紅。
他沒說話, 雙目放空望向潮起潮落的海水。
“白檀。”厲溫言輕輕握住他的手,認真看着他,“不管孩子是誰的, 如果你想生, 我負責養大,其他事情你都不用擔心。”
白檀不可置信地看向厲溫言。
他覺得厲溫言也瘋了, 竟然能說出這種話,絲毫不顧身為男人的尊嚴,要給別人養孩子。
“哈。”白檀笑了。
“不用了,謝謝你的好意,我不打算生,我腦子尚且還算清醒。”
他抓緊了冰涼的鐵欄杆。
盡管他一個勁兒警告自己日後不要成為媽媽那樣的人,可現實逼迫他不得不向良知低頭。
到底他還是變成了和她一樣的人。
想起過往種種,萬般情緒湧上心頭。
他知道哭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但就讓他哭吧,不然現在還能怎麽辦。
“白檀。”厲溫言深吸一口氣,認真看着他,“我沒有開玩笑,也深思熟慮過,不管孩子父親是誰,只要你是他的媽媽就足夠了。”
白檀握緊了圍欄,臉上一瞬而過蒼涼的笑意:
“你蠢麽。”
厲溫言眉目舒展開,望着波濤洶湧的海平面,輕笑一聲:
“可能吧。誰讓我初見你那天就認定了你呢,不如你幫我想個辦法,該怎麽釋懷。”
“我不知道……”
“我是很認真的和你商量,如果你覺得難以啓齒不想身邊人知道也沒辦法解釋的話,我們離開這裏,去別的國家,那裏沒人認識我們,好不好。”
就像遇到白檀那天,他哄着自己像哄一個三歲小孩,問着好不好,今天也以同樣的語氣慢慢安撫着他的情緒。
白檀怔怔凝望着厲溫言的雙眼。
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麽,腦子很亂想不明白。
還有更好的解決方法麽。
混亂的思緒中冒出一道聲音:
沒有了。
*
家裏。
白檀收到了陳主任發來的溫馨提示:
【孕期情緒波動大,會變得比平時更敏感,我聽你說你又有寫小說的副業,作者本來也都是高敏感人群,所以一定要保持好心情,多看看風景,條件允許養只小動物也可以。
小動物可以陪着寶寶一起長大,能降低寶寶的過敏幾率,而且也能培養他們的心性。】
白檀回了句“謝謝醫生提醒”。
面前擺着幾大只紙箱,衣櫃裏所有的衣服都被整齊疊好放在箱子裏。
厲溫言說可以讓他先收拾好東西,不想收拾去了國外也可以再買。
他這段時間就會找人幫白檀辦理赴英治療的手續,這樣也能在那邊長久居住。
厲溫言選擇了英國曼徹斯特一處比較安靜的小鎮。
聽說那裏風景很好,氣候宜人,還能看到很多小動物。
白檀猶豫很久,最後只找到了一個能說得通的理由,給爸爸發了消息:
【爸,我申請了國外留學。】
過了很久,爸爸才回了消息:
【知道了。】
不去過問在哪個國家、辦理留學又要哪些手續、是否需要父母出面,這些都不是他需要關心的。他只要把他手上的貧困村負責到底就還是人民心中偉大的神祗。
白檀笑笑,扔了手機繼續收拾東西。
這時,霍泱發來了消息:
【怎麽不接電話?殺青了,我還在等你的鮮花。】
白檀又是一聲冷笑。
那些影視學院的學生哪裏需要那麽多老師和教學素材,一個霍泱足矣。
他是當之無愧的演藝界的标杆、瑰寶。
白檀拔出卡一丢掉,只剩一張平時不怎麽用的卡二。
收拾桌子時,望着桌子上全是霍泱的周邊,棉花娃娃、立臺小卡、手機鏈、馬克杯、寫真集等,堆得滿滿當當。
他記得霍泱問過他,真人就在身邊為什麽還要買他的周邊。
是啊,為什麽要浪費錢。
白檀将所有的周邊丢進大垃圾袋裏紮好口子往門口提。
走到一半,他停下了腳步。
他緩緩蹲下身子解開垃圾袋,拿起一張盲盒開出來的稀世金卡。
捏在手裏翻來覆去看了很久。
算了,反正殺青了。
白檀把卡片丢進垃圾袋。
又看到了無名指上的戒指。
他撸下戒指一并甩進垃圾袋。
原來有些東西是你就是你的,不是你的送給你也拿不住。
好了,殺青快樂。
傍晚,厲溫言過來了,幫白檀把東西往車上搬。
在簽證辦好之前他要住在厲溫言家,方便随時聯系他去辦理各項繁瑣手續。
更像是,他覺得霍泱有可能會找過來,然後繼續蕪雜又沒意義的糾纏。
不想糾纏,他很累。
關上門之前,白檀最後看了眼這棟他生活了二十四年的小屋。
恍惚中,他看到了幼時的自己,和爸媽坐在餐桌前,講着白天學校裏發生的趣聞轶事。
小學入學那天,他扒着椅子說不想去學校,逼得爸媽沒辦法連人帶椅子一起擡去了學校。
奶奶從鄉下過來看他,從打着補丁的布包裏掏出一大把無花果,笑得和藹,皺紋都舒展開。
如果沒有幸福過就好了,沒有曾經也就沒有日後的執念。
白檀望着眼前那些美好的時光一點點變模糊,到最後,餐桌前的人一個一個起身離開。
自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燈光也暗了下去。
就像入學那天一樣,六歲的小孩哭得滿臉是淚。
厲溫言不發一言攬過白檀的肩膀,輕輕撫摸着他的手臂。
大門慢慢關上,窗外的紅霞散盡,青黑色融進了房間每一處角落。
透過閉合前的門縫,白檀又看到了坐在餐桌前的霍泱,對着他做的早餐,表面挂着笑,卻詢問着:
“你做的?”
……
當晚,陳主任收到了白檀發來的消息:
【陳醫生您好,我要出國了,感謝您這段時間對我的照顧,祝您工作順利,萬事順遂。】
陳主任看了好幾遍,微笑着回複:
【一路順風,祝你前途似錦,也祝你的寶寶健康長大。】
*
劇組。
霍泱坐在休息室,不知第幾次拿出手機。
白檀還是沒有回複他。
再打一遍電話,這次直接關機了。
沒電了麽。
“霍老師,咱們出發吧,郭導已經訂好位子了。”
霍泱站起身拿過外套:
“抱歉,幫我和郭導說一聲我不過去了。”
“這哪行啊,你可是男主角,少了你這還叫殺青宴嘛,還有好多記者等着呢。”
“我不太舒服,等改日我請郭導吃飯表示歉意。”霍泱穿好外套拿起車鑰匙闊步離開。
霍泱先回了家,沒找到白檀,又去了他家,敲了許久門,始終無人回應。
心中不安愈發擴大,他一邊嘗試着給白檀打電話一邊敲門。
電話沒人接,敲門無人應。
這時,拎着掃把的大嬸一層層掃上來,看到霍泱在敲門,道:
“不用敲了,這家住的小夥子走了,收拾了好多垃圾出來呢。”
霍泱情不自禁抓住大嬸的手:
“去哪了。”
大嬸被他抓疼了,忙抽出自己的手:
“不知道啊,他沒說,就說以後不在這住了。”
霍泱不信邪一般繼續敲門。
大嬸嘆了口氣,搖搖頭也走了。
樓道裏的聲控燈亮起又暗下,周而複始。
霍泱把所有和白檀認識的人電話打了一遍,所有人都說白檀沒和他們聯系過。
他又去了警察局,警察看起來很為難:
“他這明顯不是失蹤,是自己走的,我們也沒辦法幫你查。”
最後又說了一句:
“一個人要是打定主意要躲起來,就是神仙來了也找不到。”
霍泱怔怔站在警局門口,不知第幾次撥打白檀的手機號。
為什麽,就算是搬家也該告訴他一聲。
再次舉起手機,這個永遠從容的男人手在發抖。
如果他做錯了什麽,白檀大可以提出,打他罵他出氣都好,但這個人卻一聲不吭的消失了。
打了個無數個電話,電話那頭始終提示關機。
霍泱坐在車上,手機狠狠摔進置物盒。
他雙手扶着方向盤,低下頭。
慢慢想,慢慢分析。
他把這些日子和白檀所有的對話在腦海中過了一遍,試圖找出自己有可能說錯的話,以及從白檀說的話中找出有關他去向的蛛絲馬跡。
今天最後一次見到白檀是早上八點。
白檀像往常一樣幫他整理着衣領,笑得明媚:
“我今天要去中介看看,想把房子賣了搬來和你一起住,有幾個小時見不到,你會不會想我。”
霍泱抱住白檀,親親他的額頭再親親嘴唇,弄得白檀笑出了鵝叫。
“不想。”
白檀立馬變臉:“你敢。”
“不想的人是傻瓜,那你要不要也想想我。”
白檀故作沉思,笑容卻兜不住:
“我考慮考慮。”
最後的分別,結束在漫長又難舍難分的深吻中。
上午十點那會兒,他還收到了白檀發的消息,說在路上遇見了騙子大師在乞讨。
這是他最後一條消息。
霍泱擡起頭,挂了檔,油門狠狠踩到底。
華燈初上,晉海市絢爛如白晝,無數的車輛彙聚成線,織成了密不透風的網,朝着心中的目的地駛去。
霍泱開着車沿着街道一條一條找。
就算找不到白檀,能找到他說的騙子大師也好。
以至于霍泱看到乞讨的乞丐也要停下來仔細觀察一番,看是不是白檀描述的那樣蓄着花白的大胡子。
一直到十二點,一無所獲。
霍泱将車子停在路邊,給白檀發了消息:
【對不起,我可能是說錯了什麽話,我道歉。能不能回複我?你生氣暫時不想見我也沒關系,我只想确認你的安全。】
意料之中的,沒有回複。
孤注一擲,霍泱開始挨家酒店賓館尋找,下車時他連墨鏡都沒戴,被不少人認出來,激動的又叫又跳。
淩晨三點,白檀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
霍泱想起警察說的:
“如果一個人打定主意要躲起來,神仙來了也找不到。”
最後,他把電話打到了爸爸的秘書那裏。
秘書睡一半被薅起來,剛要罵人,卻見來電是他們董事長家的公子,趕緊接起來。
對方張嘴就是:
“你幫我查查白檀這個人的動向,他的消費記錄入住記錄所有記錄。”
秘書瑟瑟發抖:
“霍先生,私查他人信息是違法的……”
短暫的沉默後,秘書聽到了極為疲憊的一聲:
“幫幫我,坐牢我去坐,拜托。”
霍泱挂斷電話後,靜靜等待秘書回複。
秘書盡力了:
【霍先生,我托人查過了,這張電話卡的定位在奧海城,至于消費記錄,沒有任何記錄。】
霍泱身體一沉,重重向後倚去,被座椅穩穩接住。
奧海城是白檀家。
那張電話卡被他留在了家裏,人卻不見了。
*
霍泱一夜沒睡全城尋人的消息很快上了熱搜。
只短暫地占據熱搜幾分鐘後,便被他的公關團隊聯合L.W傳媒洗得毛都不剩。
網民再提這事,卻發現自己的話題很快就被删掉了。
厲溫言家。
白檀坐在床上對着窗外發呆。
厲溫言敲門進來,放下一沓手續文件:
“我聯系了這方面的朋友,你可以以赴英接受治療為由,最多能在那停留十一個月。或者你覺得很麻煩,等簽證到期後可以和我以同性情侶的身份申請投資移民。”
白檀抱着雙膝的手指動了動。
他擡起頭,暗淡的雙眼直勾勾望着厲溫言。
良久,問道:
“你要和我一起去。”
厲溫言點點頭:
“剛好我爸也在那邊,就當是過去陪陪他,至于公司……我可以請個臨時代理人幫忙打理。”
白檀搖搖頭:
“很感謝你這些日子為了我出國的事費盡心力,但我還是希望你想清楚,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放棄自己熟悉安逸的生活而遠赴海外是否值得。”
厲溫言在他身邊坐下,笑得溫和:
“當然是經過深思熟慮。你也知道我為了這間公司搞的味覺失靈,人間美味嘗不得是多痛苦的事,去了那邊也權當散心,強迫自己放下工作休整身心,難道不是好事麽。”
白檀垂了眼眸,所有想說的話全部咽了回去。
他還是想勸厲溫言想清楚,就算沒有了霍泱他也不會因為寂寞就随便找個人共度餘生。
只是想說的話太多,他太累了,腦袋一片混亂,找不到合适的切入點,索性沒有繼續勸阻。
白檀慢慢翕了眼,感受着身體随着意識不斷下沉。
“你好好休息,多餘的不要想,我會幫你辦妥。”厲溫言站起身,随手關掉吊頂燈,只留一盞漫着昏黃倦意的小夜燈。
白檀沒有回應,保持那個動作一動不動。
被疲憊籠罩并非因為身體勞累,而是這些日子大腦一直瘋狂運轉,想了很多很多,所有的精力和表達欲都在這個過程中消耗殆盡,他沒有力氣再說一個字。
曾幾何時,他也想過打電話過去罵一頓霍泱,厲聲質問他一番,可又怕霍泱還是一如既往,用那種溫柔的語氣表達着和媽媽一樣的說辭。
白檀不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态是否像陳醫生所言,孕期極度敏* 感、情緒不穩,他只覺得如果再從霍泱那裏得到和媽媽一樣的說法,他真的會徹底崩壞。
不敢,膽怯,以及最後的自救。
白檀就這樣日複一日躲在這小小房間內,看着窗外的天亮起又暗下,度過了他曾經編排好的與霍泱共度第一年的元旦。
這些日子胎動明顯而頻繁,大概也只有小寶寶像孫猴子一樣在肚子裏騰雲架海天翻地覆的時候,他才稍稍感覺自己還是活着的。
白檀閉上眼睛。
這個小孩,好調皮啊。
也只有在胎兒不停翻滾時,他才會意識到,肚子裏這個小孩的爸爸是霍泱。
白檀看過不少小說,非常厭惡主角們有嘴不說故意隐瞞導致誤會頻頻發生的劇情。
可真輪到自己頭上,才發現不過是自己站着說話不腰疼。無法辨別說出實情後會迎來皆大歡喜的結局還是墜入更黑暗的深淵之前,是不敢開口的。
白檀的目光穿過漆黯房間,落在手機屏幕上一動不動。
喉結不斷上下跳動,伸出去的手無法自制地顫抖着,心跳如雷,弄得整個大腦嗡嗡作響。
他丢掉了那張存有霍泱聯系方式的卡,可那短短十幾個數字早已深深印在腦海中,張口便能溜出。
白檀拿過手機,像只燙手的山藥,燙得他手指不穩,手機掉在床上。
慢慢撿起手機,手還在抖。
他還是想問問霍泱到底為什麽說那番話。
是不是因為男人可笑的自尊心,在傅明晟發現端倪後過來多嘴多舌,導致霍泱不好意思實話實說,借着這種言論來挽回自己的自尊心。
如果是這樣,或許真的沒關系。
白檀點亮了手機,顫抖着點開短信,在收信人裏輸入那串號碼,卡一雖然已經丢了,但手機尚存記憶,輸入號碼後很快彈出“霍泱”二字。
他全神貫注在腦海中編輯措辭,沒注意身後的房門被人打開了。
厲溫言端着切好的水果進來了。
白檀剛在對話框裏打下“我想知道,《夜雨錄》殺青那天你和傅明晟在休息室說”這幾個字,突如其來一只手擋住了屏幕。
白檀順勢擡頭,對上了厲溫言嚴肅且淩厲的眉眼。
“你要給他發消息?你還想挽留他?”
白檀攥緊手機,聲音虛浮缥缈:
“我只想問個清楚。”
厲溫言鼻間重重嘆了口氣,目光移開,落在地板上,不知看到了什麽有趣的東西,久久凝視着。
良久,他擡手抽走了白檀的手機,語氣古井無波:
“你想從他那得到什麽答案呢。還是你覺得他會給你想要的答案。”
白檀呡了呡唇,道:
“大概是心存僥幸,覺得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麽誤會。”
“白檀。”厲溫言語氣嚴肅地喊住他,“霍泱是藝人,他靠着粉絲吃飯而非靠你,別說你是男生,就算你是女人,你确定你懷了他的孩子他能不顧一切坦然接受?他看似平和,只是基于他不知道一個男生懷了他的孩子,如果他知道實情,你确定他能丢下一切向大衆坦承,坦承這種常人無法理解更無法接受的天方夜譚?”
白檀猛地擡眼,昏暗的房間內,眼前的一切愈發模糊。
濕漉漉的眼眸在暗光下更顯明珰亂墜。
“不要再問了。”厲溫言握住他的手,語氣逐漸溫柔,“你現在的身體和精神情緒已經很差,重要的是養好身體放平心态,無論是霍泱還是任何人,都不能再繼續傷害你,現在的你已經沒辦法再承受一點點的惡意。”
白檀望着厲溫言手中的手機,對話框上方的收信人一欄中不斷閃動的“霍泱”二字。
濕潤的眼眸中最後一絲光,随着長時間不去觸碰的手機屏幕,一并暗了下了去。
*
一個半月後。
白檀穿着厚重的棉衣,盡量遮住顯懷的小腹。
英國曼徹斯特一月的氣溫和國內北方相比還算暖和。
他乘坐的車子從機場一路疾馳,穿過繁華的市中心,跑了将近九十公裏後來到了一座名為斯特拉夫德的小鎮。
布倫河貫穿了這座方圓兩百公裏左右的小鎮,這裏保留着完好的上世紀建築,維多利亞式建築的厚重和陡峻與哥特建築的俏麗和奇幻交相呼應。
道路很寬很幹淨,周圍被群山環繞,小鎮安靜宜人。
車子在一棟獨立的二層小樓前停下,三角形的房頂,黑瓦紅牆,和國內的建築風格大相徑庭。
厲溫言先下了車,從後備箱取出白檀于國內帶來的少量行李。
沒什麽可拿的,單單帶了些已經用順手的生活用品和暫時換洗的衣服。
“這棟房子是我爸爸的朋友留下的,他沒有子女,離世前便把房子送給了我爸,你就在這安心住下,一會兒我去給你買點生活用品。”
白檀望着這棟色彩明快的二層獨棟,神情有些恍惚。
好像真的要在這個陌生環境中慢慢适應,度過下半生。
“那你呢。”他問厲溫言。
厲溫言幫他提着行李箱,笑道:
“我喜歡熱鬧,住的地方離市中心近一點,我會經常過來看你。”
白檀呡了呡唇,輕輕道了聲“謝謝”。
“另外,在你生産之前我會請當地的華人月嫂來照顧你。”厲溫言說完,又覺得用詞不準,“我是說,在你有小寶寶之前。”
白檀搖搖頭,道了聲“沒關系”。
盡管在一開始他從自己身上聽到類似于“生産、坐月子”這些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詞也會覺得很詭異,可似乎人被PUA得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
打開大門,屋裏的裝修風格比較陳舊,但非常幹淨。二樓有很大的落地窗,采光充足。
樓下用白色木質圍欄圈起了一小塊庭院,有時間可以在這裏種種菜養養花。
小鎮也人少安靜,很适合養老。
厲溫言放下行李,找了抹布擦拭着本就幹淨的桌椅,道:
“我現在去超商給你買點臨時用品,其他的我已經讓人去華人超市買,你應該能吃得慣,現在就好好休息,坐了這麽久飛機也累了。”
白檀點點頭。
良久,他小聲說了句“謝謝你”。
厲溫言在他腳邊半蹲下,雙手握住他的雙手,擺出微笑:
“客氣了,我答應你會好好照顧你,這就是我分內的事,你不要有壓力。”
白檀點點頭,還是習慣性道:
“謝謝你。”
厲溫言輕笑一聲,搖搖頭,輕輕敲了敲白檀的額頭,似乎是對他的固執妥協了。
厲溫言離開後,世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白檀望着落地窗外明媚的陽光,聽說,英國很少有這樣陽光燦爛的天氣,更多的是雨霧連綿。
……
随着時間推移,白檀的小腹隆起得越來越明顯,哪怕是厚實的棉衣也遮不住。
他不敢出門,怕對上別人異樣的目光,也不敢去醫院,都是厲溫言請私人醫生上門,迫不得已要去醫院做胎檢時,便給自己裹了一層又一層,盡量佝偻着腰,這樣孕肚看起來才沒那麽明顯。
待在家的日子,白檀就自己學習英文,寫題、做聽力。
學累了就坐在落地窗前望着樓下那塊尚未開墾的小庭院發呆。
不知不覺,來到英國已經兩個月。
還有幾天就要迎來國內的新年。
而他的孕期也迎來了八個月的關鍵時刻。
八個月可剖,但醫生分析過他的特殊情況,還是一致認為最好要孩子足月再剖。
白檀的身體就像挂了一只很重的大鐵坨,得将全部力量集中在後背和膝蓋上才能勉強坐下。
睡覺時也只能保持側躺姿勢,且經常會感到雙腿抽筋,從夢中疼醒。
他不好過,厲溫言為他請的月嫂王姨也不好過,常常是眼盯八方耳聽六路,稍有點風吹草動就跑去白檀房間查看情況。
時間一長,倆人眼底都挂着淡淡青色,明顯睡眠不足。
某天。
月嫂王姨去了唐人街買食材,厲溫言怕她一個人拿不了便開車送她過去。
白檀一個人在家。
天氣很冷,但燃着旺盛大火的壁爐蒸的他渾身冒汗。
他忽然想吃雪糕。
白檀扶着樓梯慢悠悠踱步下去,一步一個臺階,像個不良于行的耄耋老頭。
二十幾層的臺階他走了十幾分鐘,對着冰箱好不容易調整好呼吸,摸了只小布丁雪糕出來。
又咬着雪糕包裝袋,像剛才一樣一步一個臺階,雙手抱着欄杆慢悠悠回了卧室。
站在床邊,雙手捏住包裝袋向兩邊一個使勁,表面有點化了的小布丁像條滑溜溜的魚從袋子裏鑽出來掉在地上,砸出了一灘奶油。
白檀皺了皺眉。
他最喜歡吃小布丁,但這個牌子在國外很難買,曼城沒有,還是厲溫言托人找遍倫敦的華人超市才買到這麽幾根,塞進冰坨裏十萬火急運到另一個城市。
白檀那個惋惜啊。
他一手扶着後腰一手扶着桌子慢慢往下蹲,覺得快點撿起來吹一吹還能吃。
“咣當”一聲巨響。
白檀整個人坐在了地上。
後腰就像被一雙無形的大手用力向下拽,身體失去平衡後一屁股跌坐在地。
尾椎瞬間傳來密密麻麻的疼痛感。
白檀伸長手去夠小布丁。
差一點,還差一點就能拿到。
“咔嚓!”
他忽然聽到了骨頭裏傳來的聲音,随即每一處關節都在奮力叫嚣疼痛。
小布丁化了,在壁爐的火光前變成了一灘奶油。
白檀的手怔在半空許久後,失落地垂下手臂。
餘光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晃動。
白檀緩緩轉過頭,望見了房子主人留在這裏的全身鏡。
鏡子裏坐着個身材瘦削的狼狽男孩,但他有個非常大的大肚子,嵌在這副身軀上極不協調,很是滑稽。
就像從遙遠外太空趕來的奇行種,密謀着要攻占地球。
腳邊是已經完全融化的雪糕,沾在地板上變得粘膩又髒兮兮。
鏡子中的人和世界,又醜又髒又蕭條。
像個沒人要且人人嫌棄的小乞丐。
白檀移開視線不再看。
可又忍不住再回頭看一眼。
這真的是他麽,看着好惡心啊。
“吧嗒、吧嗒。”
眼淚不受控制簌簌落下。
無聲的落淚變成了嚎啕大哭,哭得聲嘶力竭,哭出了體內所有的氧氣,喉嚨像被堵住了,無法順利從肺裏換氣,哭聲變得上氣不接下氣。
白檀伸手扣住鏡子邊緣,使勁往旁邊一推。
嘩啦——
一聲巨響,鏡子折成了兩半,鏡面冒出密密麻麻的蜘蛛網,霎時間玻璃渣子四處亂飛。
白檀也不知道玻璃渣子有沒有飛到他身上,只覺得渾身每一處關節每一寸皮膚都很痛。
他人異樣的目光,關節疼痛抽筋讓他夜夜不能好眠。
為什麽他非得承受這些不可?
倏然,樓下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白檀想去開門,扶着身體咬緊牙關用力往上起,哪怕他再努力,最後還是一屁股坐回去。
沒辦法了,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