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094章 第 94 章
俞慎思一行人沿途走訪名山大川, 拜訪名師大儒,不急不忙。
秋盡冬臨,越向北越冷, 途中遇上小雪,抵達盛都恰逢大雪。三人皆慶幸,若是再晚幾日, 要被大雪阻在路上。
在城門外, 幾人下了馬車, 擡頭望着紛紛揚揚大雪中巍峨的帝都城門。
雪從夜間一直下到現在, 天地素白純淨。
城門外有不少準備進城的人,有的背着書箱, 有的趕着驢車, 有的乘坐馬車……書生打扮者多,操着外地口音,想來亦是赴京參加明年春闱的舉子。
幾人在車外站了一會兒, 身上落了薄薄一層雪, 風吹紅鼻頭臉頰,俞慎思裹緊鬥篷鑽回馬車裏。
馬車剛進城, 俞家的小厮從旁邊一家茶館裏跑過來。
俞慎思拉開車窗, 小厮一臉歡喜地喊道:“終于等到三少爺了。大少爺猜三少爺這幾日要進城, 讓小的一直在這兒守着。如今家裏搬進新宅子, 大少爺擔心三少爺進城尋錯地方。”
“搬哪兒去了?”
“延仁坊隔壁的懷興坊。”
那就是距離延仁坊很近, 去盛府還算方便。他讓小厮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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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思下了馬車, 看了眼半舊不新的宅子, 門庭似乎剛翻修, 匾額上“俞宅”二字一看就是出自李幀之手,剛柔并濟。
宅子內只是簡單修繕, 很多地方還沒有翻新,應該是搬進來比較急,如今大雪又不便修。
夏寸守和聞雷二人作為客人,又是晚輩,與俞慎思一道過去見俞家長輩。
俞綸生就體弱,這幾年養好許多,家中人仍不敢大意。如今還沒到寒冬臘月,京中已比安州冷上許多,堂中暖爐燒得正旺,從外面進去如一步入春。
夏寸守和聞雷知曉俞父身體不比常人,又與幼子久別相聚,問了安後略坐小片刻便識趣地退出去。
俞慎思和父母說這一路上的見聞,專挑有趣的事說,危險的事則只字不提。
聊了片刻,小久兒歡歡喜喜地從外面跑進來,見到俞慎思直接撲過去,喊道:“小叔叔,久兒告訴你一件大喜事,大叔叔要娶嬸嬸了。”
俞慎思微愕地看向堂中的俞綸夫婦,這麽大的事,他一點消息都沒聽到,俞慎言竟然沒給他透露一丁點兒。
本以為二老欣喜,卻見俞綸夫婦聞言面色沉了沉,眉頭稍皺,面露愁色,似乎不太滿意這門親事。
此時俞慎微和李幀緊跟着進來,他詢問二人,“大哥心儀的是哪家的姑娘?”
俞慎微朝父母看了眼,每次提到這件事父母眉間便有愁色。從上個月到現在,她多次勸過二老,他們依舊擔心,至今沒有答應。
“寧州趙将軍的千金。”她道。
“趙海川趙将軍?”
“是。”
俞慎思明白俞綸夫婦的愁從何來了。
當年他們操心俞慎微的婚事,就是各種擔心,高門不敢攀,就怕女兒嫁過去受委屈。那會兒對他們來說的高門,也不過是臨水縣中家境好,或者家中長輩有一官半職的人家。如今長子想娶的是世代将門出身的女兒,門第懸殊之大,難免會更擔憂。
為了俞慎言的幸福,他笑着勸俞綸夫婦:“孩兒未有見過趙姑娘,卻是見過趙二公子數次。當年我們從京城回南原省,一路上對我們多有照顧。趙二公子性子灑脫,待人真誠,有情有義。想必趙姑娘亦如兄長一般。
咱們俞家雖比不上趙家,但想來大哥和趙姑娘是般配的。白家是趙家表親,自不會胡亂做媒,肯定考慮周全。而且大哥的性子為人,他心儀的姑娘,孩兒認為品行絕對是好的。
爹娘倒不必擔憂門第之別,趙家和白家兩家都沒有瞧不上我們俞家,肯定是看重大哥這個人。若是我們回絕了,反而是瞧不上趙姑娘了。
大哥與趙姑娘是兩情相悅,爹娘不答應,豈不是拆散有情人,最後兩方都落得不好。”
見俞綸夫婦愁色未減。
俞慎思又繼續勸道:“大哥一個人在京多年,雖給家裏寫信從來都是報喜,其實有多艱難不難想象,他都自己咬牙扛着。如今他難得能遇到心儀之人,心裏有一份甘甜,爹娘就多疼大哥些,答應此事吧。”
俞綸夫婦相視,依舊鎖着眉頭。
幼子說的這些他們不是沒有想過,他們何嘗不心疼長子,就是心疼才怕他将來受委屈,才有所顧慮。
俞慎微走到盧氏身邊,亦笑着勸道:“女兒知曉爹娘最擔心的是趙姑娘的性子,怕她将來仗着娘家的勢會在俞家作威作福。爹娘真的大可放心,女兒相信小言看上的姑娘,絕不會是那般性子。一來高門大戶人家女兒最講究禮儀,不會蠻橫不講道理;二來這家裏頭哪個是軟柿子能挨了欺負的?”
這最後一句話倒是說到了二人的心坎裏。
這麽多年,經歷這麽多坎坎坷坷,再軟的性子,現在也都硬了幾分。
幾個孩子自不必說,就是他們二人的性子這些年也都強硬了些。
盧氏看向丈夫,俞綸沉思未言。
這一個多月幾個孩子輪番在他們面前勸說,可見幾個孩子都是看好趙家姑娘,看好這段姻緣的。
幾個孩子雖然年輕,見識皆比他們夫婦多,一個看不全面局勢,幾個孩子總不會看錯。
沉默片刻,他道:“待小言回來,我再問問他。”
俞慎微見父親有松口的跡象,笑着看向夫君和幼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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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雪停了。
俞慎言散值回來,剛下馬車,擡頭見到宅門打開,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年站在門口。披着深色鬥篷,雙手攏在鬥篷裏,身姿挺拔卻略顯單薄。見到他時俊逸的面龐上露出燦爛笑容,眼中閃着清亮的光芒。
“思兒?”他有些不敢認。
俞慎思跨過門檻,沖俞慎言施禮,“小生見過俞大人。”
俞慎言激動地幾大步跨上門階,按下幼弟的手,扶着幼弟雙肩,将人上下仔細打量。
多年未見,當年那個小少年,真的長成大人了,眉眼竟越發像母親了,清秀溫柔。
俞慎言大笑着一把抱住幼弟,“大哥快認不出來你了,上京一路可還順利?”
“順利。”
俞慎言松開幼弟,又拍了拍幼弟肩頭上下打量一遍,長得已經和自己一樣高了。以前稍稍擡起手臂就能夠攔着幼弟的肩頭,現在卻要擡高許多。
他攬着幼弟進宅,詢問這一路見聞感悟。
俞慎思簡單答了幾句,這事以後可以慢慢說,他反過來問對方和趙姑娘的親事,抱怨道:“大哥來信竟不提一字,若是早些和家裏人說,我和大姐、姐夫早點勸勸爹娘,興許早日就答應了呢!”
俞慎言聞言略顯興奮,“你此話意思是……”
“爹有話要問大哥,大哥好好把握機會。”
俞慎言欣喜地加快步子朝俞綸處去,拍了下幼弟道:“大哥回頭好好謝你。”
半個時辰後,俞慎言從堂中出來,滿臉笑容,結果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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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整一日,俞慎言帶着幼弟去白府,他是為了自己的親事。俞慎思則去拜訪白大人。
白堯見到俞慎思沒太敢認,當年那個滿臉稚氣,在自己府上搗鼓“物理小實驗”的小男孩,轉眼間長成了豐神俊朗的少年。
“果真長大了。”白堯笑道,詢問幾句他如今學問,明年春闱準備如何。
白堯面前,俞慎思并未說那套虛詞,如實回道:“晚輩對明年春闱頗有信心。”
白堯點頭道:“岳父大人來信中還提到過你,你的學問是夠的,只要明年春闱穩住,必然能取得不錯名次。”
“是。”
白堯關心詢問幾句俞慎思的事後,俞慎言便和白堯談論起自己的終身大事。
白家既是媒人,又是趙姑娘的長輩。若是白家沒意見,趙家和趙姑娘也同意,俞家便準備三書六禮依照京城的習俗迎娶趙姑娘。
這件事白家牽線,自是願意促成姻緣。趙姑娘和俞慎言本就互生情愫,上次白堯給趙家表兄去信,趙家父母亦是滿意這門親事。
沒有任何阻礙。
考慮年後俞家幼弟春闱,白堯建議春闱後再操辦。
若是俞慎思亦能杏榜高中,金榜題名,兄弟二人皆是進士,這門親事在外人看來也不會覺得俞家太過高攀趙家,少一些非議。
白堯考慮得周全,俞慎言便聽從白堯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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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談妥,兄弟二人略坐片刻。準備告辭時,俞慎思想到今日此來還有一事就是想看望念念。當初念念離開安州時,自己答應她。但如今念念也長成大姑娘,自己身為外男,開此口太無禮。若惹得白大人不高興,還連累兄長,他将話咽了回去。
離開白府,他愧疚地回頭朝白府大門看去。
不知道念念會不會怨他失信。
心中暗暗嘆了聲,跟着俞慎言上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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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正在房中專心作畫,弟弟跑過來和她說,俞家兩位哥哥過來拜訪爹爹。念念聽到兩位哥哥,便猜到了她的小哥哥也過來了。
小哥哥一直都有給她寫信,上次給她的信中說差不多這幾日抵京。
小哥哥進京肯定是會過來拜訪父親。
她擱筆,披上披風,便朝待客廳去。
到了客廳沒見到小哥哥,客人已經走了。她便去書房找父親。
白堯見到女兒氣呼呼過來,便知道是因為什麽事,笑着道:“俞小郎沒有開口問候你一句,爹爹總不能主動開口問他。”
念念生氣道:“小哥哥是兒郎,怎麽好主動開口問女兒之事?豈不很失禮?”
白堯争辯道:“爹爹也不好主動開口說,豈不是讓別人覺得白家女兒太沒規矩,讓人家笑話?”
“女兒說不過爹爹,爹爹總那麽有理。”念念氣呼呼轉身出門。
“做什麽去?”
念念小臉氣得緋紅,不搭理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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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思回俞宅馬車上有點魂不守舍,俞慎言詢問他何事,他借口在想明年春闱之事,搪塞過去。
與趙家的親事定下來,俞家也開始準備明年成親之事。
俞慎思去拜訪過蘇夫子後,與聞雷和夏寸守一起去拜訪了鄉試主考任侍讀,恰巧程宣也在。
一年多未見,程宣粗糙了不少,身上少了幾分書生氣,多了幾分武人的氣魄。
從任宅離開後,俞慎思調侃程宣,“你現在就這麽一站,任誰看了都不會認為你是個讀書人,有點像西北糙漢。”
程宣看了眼自己,不以為意,爽朗笑道:“如此說來,我西北一趟沒白去,入鄉随俗。”然後又詢問他,“令兄近來可有空閑?我欲過去拜訪。”
“讨論西北之事?”
“正是,上次聽令兄一席話,受益匪淺,對我這次去西北助益頗大。我一來去謝令兄,二來想再讨教。”
程宣在相熟之人面前說話直來直去,不會遮掩假客套。俞慎思也頗喜歡他這點,交往比較輕松,回道:“家兄恐也想見程兄,想知道西北如今的具體情況。”
數日後,恰逢俞慎言休沐,程宣登門拜訪。
二人好似老友一般,談話十分投機,聊起西北諸事,你一句我一句,別人根本插不上嘴。
俞慎思和夏寸守、聞雷三人成了背景板,只有在旁邊聽着的份,俞慎思順便當一回端茶倒水的小厮。
他從不知俞慎言原來這麽健談,他平素并不是一個話多之人。
從談話中,可以聽出,這些年俞慎言對西北的研究透徹。不僅對西北各部的歷史,對他們的現狀也十分熟悉,還對西北水文地理、人文習俗熟知。
說了許久後,俞慎言道:“越是了解,越是想到西北走一走,親眼看看那片疆土。現在一切都是書卷記載,好似隔着茫茫煙霧,看不太清真實模樣。”
望向程宣的眼神,充滿羨慕。
“俞大人必定有此機會。”
俞慎言沉默幾瞬,不知是想到什麽,朝幼弟看了眼,而後笑着對程宣道:“但願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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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這次暢談後,程宣毫不見外,隔三岔五便來俞宅。開始幾次還遞個名帖,表示莊重,後來門仆得了俞慎言的吩咐,見到人就直接請進門,程宣也不麻煩遞名帖。
俞慎思開始懷疑,程宣到底是自己的同窗,還是兄長的同窗。兩個人每每都要談許久。
開始兩次俞慎思還作陪,後來直接不過去了,免得自己顯得像個“電燈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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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都入冬後,一場雪接着一場雪,好似下不完。昨夜又飄了一夜,清早出門,街道已經清掃幹淨。
俞慎思去延仁坊盛府拜訪,想看看那位盛久到底是何人。
盛府府邸不大,門前積雪未有清掃,也沒有什麽車轍腳印,府中沒有什麽聲響,很冷清。一看就是長期沒有主人家居住的樣子。
俞慎思敲了敲側門,側門上的門環略有鏽跡,門檻上紅漆剝落,兩頭還有積灰。
開門的是個年近花甲的老仆。看了俞慎思的名帖後,和藹可親地笑道:“俞公子見諒,我家公子還未回京,府中不便待客。”
盛久當時道次月回京,按理說應該比俞家人還早抵京,不至于小半年了還未回。安州那邊至今沒聽到出了什麽大事。
“盛公子去了何處?”他問道。
“公子的去處,小的不敢問。”
俞慎思打量了眼老仆,道了謝。走下門階後,回頭将盛府打量一眼,略作沉思,确認自己的猜想。盛久不是沒回京,而是不便出現。
也罷。
延仁坊距離西市比較近,俞慎思便準備順道去看看李幀新開的書肆如今裝修如何。
此鋪子本來便是一間書肆,經營馬馬虎虎,掌櫃這兩年準備回鄉,李幀便将其提前買下來。鋪子裏的所有東西全都留下來,裝修也簡單些。
書肆的牌子已經拆下來,還沒有挂上新的。
俞慎思剛下馬車,聽到有人喚他:“思兒。”
循聲望去,一輛馬車沿着街邊緩緩停下。車夫跳下車,放下凳子,打開車門,一個身着錦袍,披着深色貂裘之人從車內探出身,緩步走下車來。
真是冤家路窄。
俞慎思冷笑一聲,待對方走近拱手道:“晚生見過高大人。”
高明進走近幾步,笑容親和地道:“果真沒認錯人,你長得越來越像你母親了。”
俞慎思冷嘲:“真是難為高大人了,還記得我母親模樣。”
高明進毫不在意面前人對他冷嘲熱諷的态度,依舊慈愛的語氣道:“我與你母親夫妻十餘載,豈會忘了她的音容笑貌。你們幾個孩子中,你是最像你母親的。”
俞慎思當年就見過高明進這一招,唱親情戲,現在又要故技重施。
這麽多年還沒唱夠!唱累!
“晚生真是佩服高大人,一出戲唱了十餘年,反複唱,還不謝幕退場嗎?”
高明進擡頭朝書肆看了眼,邁步朝裏去,裝作沒聽懂,笑着道:“你若是喜歡聽戲,老夫讓人尋個戲樓,請個好的戲班子,送你。”
俞慎思跟着對方走進書肆,冷嘲道:“晚生還需要聽別人唱嗎?別人唱的哪有高大人唱得好,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兩人走進鋪子,李幀聽到小厮禀報有位貴客,從後院走過來,正聽到俞慎思譏諷的話,知曉來人身份。
他走上前朝高明進施禮,“小民李幀見過高大人。”
高明進見到李幀的五官容貌,神色微微一滞,轉瞬即逝。又漫不經心地打量。
“你便是微兒的夫婿?”
“是。”
“寧州人?”
李幀捕捉到高明進眼神中的一抹錯愕,猜高明進是故意如此一問。他與微兒成婚,對方豈會不将他身份查明。他僞造的身份并無漏洞,對方沒有查到可疑。
只是他與項家父子樣貌比較像,項家父子如今都在京中為官,高明進必然見過他們,這才有此一問。
他如今的身份,無須遮掩,回道:“小民萦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