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092章 第 92 章
正晌午, 日頭毒辣辣地烤曬,院子裏的樹木都蔫蔫地耷拉着。
安州造船場內難得片刻安靜。
一間大堂內,高晖半躺椅子裏, 昂着頭靠在椅背上,雙腳疊放跷在書案上,雙臂無力地半垂着。
桌子旁邊, 陸青石歪靠椅子中, 一手打着蒲扇, 一手翻着書。
堂外不遠處, 一個中年人一手用帕子擦汗一手猛扇折扇,氣喘呼呼地朝堂中去。
進門見到半躺椅子上的人吓了一跳, 脊背發涼, 差點沒站穩腳。
但見半躺之人一動不動,面上蒙着一塊白帕子。
“高提舉……”中年男人望向旁邊陸青石詢問情況。
陸青石起身朝來人施了一禮,拍了下裝死的高晖, “二爺, 是束主事過來了。”
高晖動了下,沒有起身, 語氣蔫蔫地道:“束主事, 卑職就是個副提舉, 您有事找陶提舉。反正卑職是準備等死了, 您看着辦吧!”
束主事兩步并做一步跨到跟前, 斥責道:“要死也不是這個時候。”
“那什麽時候?到了日子, 您差人傳個話來, 卑職人頭送過去。”
“你……站起來!”束主事被對方懶散不作為的态度激怒。
高晖長長嘆了聲, 懶懶地坐起,歪着身子站着, 全身癱軟無力,好似外面樹葉一般,也蔫了。
束主事指着他罵道:“要死也輪不到你。”
“還輪不到呢?卑職是副提舉,工匠都罷工了,鬧出人命了,夠掉腦袋了!說不定全家都得跟着下獄。”
“你別和本官裝糊塗。”
“卑職本來就是愚人,大人明示,卑職接下來幹什麽,勸工匠們開工?大人,卑職才來提舉司不到一年,又年輕又沒經驗,工匠們也不聽卑職的。您還是去找陶提舉吧!卑職現在是破罐子破摔了。”說着又躺回椅子上,将白帕子展開蒙在臉上。
“卑職等死了,大人随意吧!”
束主事氣得臉漲通紅,額頭汗流成線,攥着拳頭,這架勢是想上去給面前年輕人兩拳。
為官這麽多年,他不怕橫的,就怕這種不要命的。
滿肚子火,比外面日頭還大。怒甩袖子猛扇扇子朝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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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走後,陸青石扯掉高晖臉上白帕子,斥道:“你瘆不瘆人!”将帕子摔在桌上,“你這一出,不是給高大人送功勞嗎?”
高晖沉默了幾息,奪過蒲扇,扇着風道:“也不見得功勞都是好的。太子和衡王相争多年,高大人不想參與黨争,一直做個局外人,我偏不讓他如意。貪贓枉法、虛報賬目的是唐員外,唐員外是太子的人,唐員外貪的錢會流到哪裏去?
這份證據我準備了幾份,高大人沒有退路。他上報朝廷就主動得罪太子,他瞞下來,那就是與唐員外同流合污,正合我意,我正愁沒他的把柄!
當年他怎麽逼我大哥做選擇,如今我奉還給他。他想把我留在高家,想用我牽制俞家,他就要知道刀有兩面,劍有雙刃,我亦能牽制他,牽制高家。”
陸青石跟了他多年,知道對方瘋起來,除了俞家姐弟沒人能真的勸住,說道:“這麽大的事你不和大爺、姑爺商量,自己做了決定。若是能成也罷,若是不成,把自己連累了,他們絕不會輕饒你。我還得陪着你一塊兒倒黴。”
高晖忙讨好着給陸青石扇風,“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別說好聽的,你這次是和高大人徹底撕破臉,以後他必然處處給你使絆子。”
高晖冷笑道:“放心,見了面,依然‘父慈子孝’。”
陸青石白他一眼,重新奪回蒲扇,教訓道:“我看你的算盤撥得不會這麽稱心如意,高大人在京為官多年,哪裏是你想算計就能算計的。現在朝廷還沒有什麽動靜,看來是有變數。你別把自己搭進去。”
“高大人還能派人殺我不成?”
“也不是不可能。”轉身走回自己位子,提醒道,“貪贓做假賬那是上面官員的事,停工可就是咱們提舉司的事。”
“停工是陶提舉的意思,我聽他的。何況木料供應不足,總不能以次充好,那才是掉腦袋的事。”挪着身子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又将腿搭在桌子上,“鬼天氣這麽熱,上下全都歇幾天避避暑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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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晖這邊悠閑納涼,束主事卻半刻歇不得。
造海船之事朝廷尤為重視,現在因為木料之事,造船場不得安生。如今全都歇工,工匠那邊只聽提舉司的命令,威逼利誘不管用。高提舉滑泥鳅一般,這不管那不管,全推給陶提舉,眼下又找不到陶提舉,不知道人跑哪裏躲涼快了。
他急得如熱鍋上螞蟻,心裏頭将提舉司上上下下的人挨個罵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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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俞慎思一行人,同盛久一路朝安州來。
途徑萬壽縣,幾人前往長賀鄉去看朱薯的收成,盛久三人亦是對朱薯這種新奇東西感興趣,同他們一道。
三人相互看了眼,一同過去身份肯定暴露。
聞雷道:“我們還有點事,盛公子先去,我等要進縣城一趟。”
盛久猜到俞慎思身份,也便猜到三人所慮,沒有為難,與他們辭別。
俞慎思沒有同夏寸守和聞雷前往萬壽縣城,讓他們先去向胥縣尊打聽今年朱薯試種情況,他借口回一趟安州城,轉而便去安州造船場。
高晖正對着海船圖-紙沉思,有人過來禀報衙署外有個少年要見他,從安州過來,沒有透露姓名。
高晖微微沉思,猜想是三弟。
到了衙署外,果真見到三弟在樹下陰涼處等候。一身輕薄夏衫,面頰熱得微紅,神色幾分焦慮不安。旁邊馬拴在樹上,沒有下人跟着,是自己一個人快馬加鞭趕過來。
“家裏出什麽事了?”他急忙走上前。
俞慎思掃他一眼,拉着高晖朝衙署旁邊樹林裏去,避開人問:“造船場是不是出了什麽大事?”
高晖心中微緊張,面上卻若無其事,笑問:“你從哪兒聽來的?你不是去游歷了嗎?怎麽回來了?因為這個事?”
俞慎思了解他性子,不與他多說廢話,直接道:“我在途中遇到一人,他多半是皇室中人,且在朝為官。此人化名盛久,身邊只帶了兩個随從,此時就在萬壽縣。皇室子弟酷暑天喬裝到安州來,必然是安州這邊出了事。我并未聽說其他的什麽事情,朝廷近來重視海船建造,猜是造船場出事了。”
高晖依舊淡定自若,拍了下三弟的腦袋教訓:“你不好好準備明年的春闱,瞎猜什麽,吓唬自己還是吓唬我呢?造船場這邊沒事,放心吧!二哥還有要事忙,無法招呼你,你先回去吧!別沒事瞎琢磨。”
俞慎思心裏還是有種預感,是出事了。
高晖素來最喜歡哄他。
他朝林子外瞥了眼,看到在門前樹下等着他們的陸青石,快步走過去。
高晖知曉他要做什麽,急忙喊了聲:“思兒。”
俞慎思加快步子走到陸青石面前,詢問:“青石哥,造船場出事為什麽不和家裏說?”
陸青石被問愣住,“沒有出事,你從哪裏聽說的?”驚疑地望向跟過來的高晖,緊張地道,“二爺,造船場出什麽事了?我怎麽沒聽說。”
俞慎思盯着對方幾息,對方神色如常,不像說謊。
高晖回道:“沒出事,思兒擔憂過甚了。”
“原來如此。”陸青石放松下來,笑着拍了下俞慎思道,“放心吧,有我看着你二哥呢!有風吹草動,我立即告訴大姑娘和姑爺。我每天都盼着你二哥挨揍呢!”
“你是不是又想打架?”
“是,早就想揍你了。”
兩個人說着就要動手。
俞慎思無奈嘆了口氣,這都多大了,還不分場合說打就要動手。
“二哥,你能有點為官之人的樣子嗎?怎麽像個……無賴。”
“真是長大了,都敢教訓二哥了,沒大沒小的。還教二哥為官,二哥倒是想看你為官模樣。二哥預祝你金榜奪冠。”
陸青石也不和高晖胡鬧,轉向俞慎思,笑着抱拳道:“我也預祝三爺高中狀元。”
“多謝二位哥哥。”
見二人這狀态不像是造船場出事,真是他擔憂過甚。也許是安州發生了別的事情。
俞慎思還是提醒:“二位哥哥留點心。”
“知曉,無需你操心。你專心準備春闱,我們等你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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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俞慎思後,高晖和陸青石相識一眼,雙雙心下松了口氣。
陸青石了解情況後,憂心地問:“你覺得會是哪邊的人?”
高晖轉身走進衙署大門,回道:“不管是哪邊人,我們都要留心些。朝廷既沒有讓省府衙門來處理,亦沒有明着派官員來,而是暗中派皇室子弟。看來陛下是要維護太子,暗中處理,而我們恰恰得罪了太子。”
陸青石冷笑道:“看來這裏面是高大人的手筆,你的如意算盤要落空了。”
“一切未有定論,言之尚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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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回了安州,俞慎思便回了趟安州城。俞綸夫婦見他回來以為發生了什麽事,他只道順路回來看望,和他們說見到瞿家的事。
私下和李幀說見到盛久之事。
李幀并沒聽說安州出了什麽事,詢問他是否能确認對方身份。
俞慎思沒有十成把握,但有七八分可以肯定對方是皇室子弟,而且還是在朝有官職的皇室子弟。
李幀沉思良久後,勸他:“既然與小晖無關,你無需多猜想。朝廷總是要處理一些不想為人所知之事。很多事只能交給皇室子弟和靖衛司。你明年春闱後許是要入仕為官,這種事慢慢就見得多了。”
勸俞慎思莫多想,然避開俞慎思,李幀便寫了封信,命人給高晖送去。
俞慎思在家中呆了幾日後,順便去書肆整理了下這幾個月寄來的文章。很多是李幀提前準備好的,意欲秋日入京帶給他。現在他回來了,給他帶着路上細讀。
整理好文章,裝進一個小箱子中,俞慎思帶着小厮出門。剛走到書肆前面鋪面,意外地見到盛久和随從站在櫃臺前。面前是幾本書,手中拿着最新一期的科舉學報。
這也太巧了。
俞慎思欲轉身躲開,盛久已經看到他,喚道:“俞公子,真是有緣。”
俞慎思硬着頭皮走過去,“盛公子,這麽巧。”
此時櫃臺裏的夥計還很不合時宜地補了一句,“三少爺,原來這位公子是您的同窗?小的眼拙,沒認出來。”
完了,身份瞞不住了。
俞慎思尴尬一笑,對夥計道:“萍水相逢。”
朝對方挑選的幾本書瞥了眼,竟然是高晖寫的那幾本南洋游記。再聯想對方看到丘山狂客文章時的反應,可以定肯定對方認識丘山狂客此人,甚至可能就是他本人。
盛久放下學報,拿起書,看着作者的名字,笑道:“俞慎行,在下沒猜錯,朱薯是此人帶回國的吧?”
對方如此問他,顯然已經确認他的身份。
高晖既不想別人知曉朱薯和他有關,亦不想別人知曉此書與他有關,現在好了,全都暴露了。
而他自己,三次将丘山狂客文章落選,不知道對方會不會記恨在心,回了京找自己麻煩。
他笑笑未出聲,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既然與盛公子如此有緣,這幾本書便當在下贈予公子之禮,萬望莫嫌禮輕。”
“俞公子盛情,在下豈敢嫌棄,多謝俞公子厚禮。在下身上沒帶什麽好物,待俞公子入京,在下再備禮相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