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091章 第 91 章
鄉間小道兩側栽種樹木, 午後綠蔭下行車,少了幾分暑氣。撥開車簾,外面的風吹進來, 稍稍帶有一絲涼意。
颠簸馬車中,盛久目光越過路邊樹木望向遠處田地發呆。
随從輕喚一聲,倒了盞涼茶遞上前, “公子在想那位俞公子的話?”
盛久接過茶盞未言。
随從輕笑道:“公子真信他的話?滿朝大臣都束手無策之事, 他一個無官無職的舉子, 還是個沒長成的少年, 他能知道什麽?不過是年少輕狂說幾句狂話罷了。最後還不是什麽也沒說,一句話搪塞過去了。”
盛久思忖幾息, 手指輕輕點着茶盞, 道:“有些事只有年少之人才敢說敢做,初生牛犢不怕虎。滿朝大臣中也許亦有人有良策,然他們顧慮重重, 最後良策埋在心中, 甚至帶進棺材。”
随從聞言情緒也随之變得低落,“公子如此說, 那俞公子也有顧慮。”最後那一句還想多活幾年, 亦是表明态度, 不會将其想法透露。“況且, 他即便指出弊端, 若無良策亦是無用之談。”
盛久微微蹙眉, 又輕嘆一聲, 将茶盞原封不動遞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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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在前面的馬車, 歷事三人組也在說着此事,聞雷追問俞慎思有發現賦稅上最大的弊端是什麽, 是不是已有良策。
這一路上的見聞,他們相互交流想法,此事還沒聽俞慎思提過。
俞慎思隔着衣衫捏着胸口的挂件,提醒自己三思。
當年進京,他一時沖動對高明進說賦稅之事。那時候他對這個時代還不夠了解,認知也淺,還抱着單純的想法。當時俞慎言和高明進皆斥責他,現在想來他們是對的。
自古觸動上層階級利益的人,能有幾個落得好下場?連皇帝都不例外,何況是他這樣一個小小舉子,能被碾成齑粉。
若是沒得好下場事能成,倒還死得其所,可往往人死事消。
他笑着對同窗搪塞道:“我只是見百姓賦稅繁重,特別是老伯這種佃農,一季收成到自己手中不過二三成,溫飽難以維持,所以發了幾句牢騷。希望朝廷能夠減輕百姓賦稅,抑制權貴地主繼續兼并田地。”
聞雷聞言失望地嘿一聲,拍了把俞慎思,“我以為你有什麽良策呢,想聽聽你的高見,讓我白高興一場。”
俞慎思嬉笑兩聲,“我的錯。我不是也瞧着後面那幾人太自以為是,想拿話唬一唬他們嘛。”
對那幾人的這個評價聞雷和夏寸守一致同意。
夏寸守道:“瞧着就是出身高門權貴之家,沒見過窮苦百姓真正日子,所以行事才那麽想當然。”
他被随從的話氣得厲害,這會兒還沒有消氣。
俞慎思勸道:“他們能說那番話,可見即便出身富貴,卻也心系百姓。想必家中長輩亦是在朝為官,還是清正廉明的好官。”
這一點夏寸守倒是認可的,否則對方罵不出那番話來。
俞慎思又道:“他們雖然心系百姓,然出身決定了他們最終不會真的和百姓站在一起。他們是高高在上的,帶着憐憫姿态來看天下百姓。觸到利益之時,或許就将天下百姓抛之腦後。
像你我這般出身寒微,才真正懂得百姓之艱苦,能真正站在天下百姓這一邊。”俞慎思自嘲苦笑道,“也許這就是我們這種人努力讀書,立志為官的原因。”
來自貧寒的人,才能懂得百姓所想所願。
夏寸守沉默須臾,搭上俞慎思肩頭,感慨道:“俞弟所言甚是,如果連我們這種人都不為天下百姓謀福祉,難道指望那些皇親國戚,權貴世家?”
俞慎思默契地拍了拍夏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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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到驿站天色已晚。在堂中用飯時,聽到院中喧嘩,原來是赴安州城參加秋闱的生員,坐在院中花架下納涼,讨論文章。
從各自的文章,讨論到上一科舉子的文章,難免要提到上一科解元,對其文章大贊特贊。
親耳聽到別人背後這麽稱頌,俞慎思心裏有一絲暗喜。
幾名生員又聊到《科舉學報》,不僅對其上文章誇贊,亦贊此學報讓他們讀到了不少好文章。
“選的文章篇篇錦繡,且許多都是針對當下問題,對一些消息閉塞的讀書人來說,讀此學報上不僅能讀到好文章,還能知不少新聞。比如本月這期,提到朱薯,若非學報,誰知朱薯是何物?聞所未聞!”
其他幾人附和,紛紛表示到了安州一定要去見見這個稀奇的物種是什麽模樣,嘗嘗什麽味道。
随後針對朱薯展開讨論,自然要提進獻朱薯之人和試種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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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內,坐在旁邊一桌的盛久朝俞慎思望一眼,詢問驿卒是否有本月學報,讨要一份。
驿站秋闱春闱前往來學子衆多,學報都有學報上不僅有朱薯來歷和種植介紹,亦有如今豐收的情況,更有朱薯圖。
信息中赫然有“俞慎思”這個名字。
随從聽完院中生員的讨論,笑着對盛久道:“屬下對這位俞解元愈發感興趣了。年少成名,本以為會是個不可一世的桀骜少年,未想到還能沉下心研究耕種,帶着當地百姓培育朱薯,傳授種植經驗。屬下都迫不及待想見見這位俞解元什麽模樣了。”
盛久将手中學報遞給他,端起茶盞飲一小口,餘光掃過俞慎思,說道:“回京後你總能見到。”
“倒也是,他總要入京參加明年春闱,屆時必然有機會見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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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桌上,聞雷背對着盛久三人。聞言,轉身對随從道:“俞解元不參加明年春闱,公子要再等三年了。”
随從詫異。
“以他的文章才學,即便是上一科春闱亦有高中可能,為何明春不參加?”
聞雷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太過年少,總要沉澱幾年。”
“你如何知?”
聞雷繼續胡扯:“排雲書院學子傳出來的消息,豈能有假?你們要前往安州,屆時可以打聽,他如今回鄉刨土種地了!”
說起謊,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煞有介事。
随從真信他所言,惋惜一句。
聞雷捉弄人後得意地轉過身偷笑,見到俞慎思無奈的表情,給他夾一筷子菜,“俞弟,吃。”
俞慎思小聲問:“吃飽了有力氣刨土?”
聞雷樂呵道:“吃飽了有力氣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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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天亮得早,俞慎思依着這些年養成的習慣,卯時未至便醒來。洗漱後,拿起書到門外廊下吹晨風看書。
剛跨出門,見到隔壁房中退出來一人,身形魁梧,武人裝扮。關上房門時,腰間的短刀從衣衫下露出來一截。
俞慎思看着面熟,略一沉思記起來,是大盛靖衛專用的流雲刀。與靖衛标配的佩刀斬雲刀不同,此短刀一般為巡使以上身份配戴,用于近身搏殺。
靖衛司是直接聽命皇帝的軍事機構,靖衛不僅擔任侍衛職責,同時擔任巡查、緝捕、審訊、搜集情報等職責。
靖衛瞄他一眼,目光比腰間刀還鋒利冰冷,俞慎思心緊了下。靖衛轉身行色匆匆朝驿站外去。
俞慎思稍稍松口氣,猶豫幾息,走向旁邊廊下石凳。
片刻,隔壁房門再次打開,盛久走出來。身姿筆直,步态沉穩平緩。轉頭朝旁邊瞧,見到俞慎思點頭問好。
俞慎思笑着回一禮。
盛久猶豫一瞬,邁步走過去,在俞慎思對面坐下。
“俞公子看的什麽書?”
“《妙悟文集》。”
盛久顯然沒聽過,俞慎思也不打算解釋。
“在下可否一覽?”
裏面都是平素收集因為某些原因沒有能登學報,并且他覺得寫得依然絕佳的文章。這并無什麽不能予人看的東西,他遞過去。
盛久看了眼封面,從頭翻看,第一頁是“目錄”,詳細寫着每篇文章名稱、作者、頁數。他看完目錄後,便依着頁數翻到了對應的文章。
俞慎思朝書頁上看了眼,是“丘山狂客”那篇關于海外邦交和貿易的落選文章。
前面還有一篇與此相關的文章,對方沒有翻,直接跳到此篇。
他擡眼打量盛久,面上無什麽表情,目光中卻有一絲驚喜。
丘山狂客其中一篇文登報後,對此人的讨論頗多,書院的學子、講師和山長均沒有聽說過這一號人物。
盛久其他文章不看,只看這一篇,不是對其慕名,就是知曉此人。
他猜測丘山狂客多半是位年輕的官員,甚至是朝中官員,盛久又是京中人,認識也不無可能。
待盛久将文章看完,他詢問:“盛公子喜歡丘山狂客的文章?”
盛久應了聲,“讀過其一篇與此相關的文章,甚是欽佩,此篇不輸學報上一篇。”
“是,其文充斥蓬勃之力,每每讀來,蕩氣回腸。”
盛久沒作其他點評,将書還給俞慎思,意外見到俞慎思胸前的挂墜。
朱紅色,紅棗大小,形狀奇怪,材質非金銀珠寶象牙之類。
俞慎思注意到對方目光,低頭瞧見小棺材從衣領裏滑出來,忙将其塞回去。
盛久裝作未見,笑着說起朱薯之事,詢問:“俞公子可曾聽聞此物是何人從海外帶回?”
“未有聽聞。”
盛久見他不願意透露,又道:“此人不遠萬裏将此物帶回,将其養活,必然費盡千辛萬苦。此物造福我大盛百姓,有此功勞官府必然要褒獎重賞才是。”
俞慎思笑道:“許是此人品德高尚,不圖名利。”打開書翻到剛剛看的位置。
盛久識趣地不再打攪,起身離開,朝前院去。
俞慎思目光從書卷上擡起,追着盛久背影。當人跨進前院,俞慎思目光收回書卷,将書翻回丘山狂客所寫的那篇,回憶起剛剛盛久看這篇文章時的神情。
面上淡然沒有什麽表情,只是眼中藏喜,讀完不鹹不淡一句評價。并不是一個見到自己傾慕之人文章時該有的反應,好似不過讀了普通一篇文章而已,沒有太大情緒。
若非是認識丘山狂客,便是曾讀過這篇文章。
丘山狂客十之七八是朝中官員。
而盛久身邊有靖衛,随從又文武兼備,昨日對他們一番斥罵,言辭神色亦不似普通護衛。
據他在書院這麽多年的聽聞,以及俞慎言每次來信所提,京中并沒有盛姓達官顯貴。
盛是國號,以國號為姓,取大盛長久之意。
這太明顯了。
安州乃至南原省都沒有發生什麽大事。去安州,是去安州造船場?京中暗中派人去安州造船場,是出了什麽事?
俞慎思緊張地手慢慢收緊。
“俞弟,”一聲呼喊打斷他的思緒,聞雷和夏寸守走過來,“你真是一日都不懈怠,又起得這般早。”
“天熱,睡不着。”俞慎思合上書,起身問,“聞兄、夏兄,你們不是想見朱薯什麽樣嗎?我們今日就回安州如何?”
“好呀!”聞雷激動地拊掌,“我長這麽大,第一次種地,我可想親眼瞧瞧什麽樣子。不怕你笑話,我昨夜都夢見了,跟紅蘿蔔一樣。”
夏寸守亦言:“我也有此想法。”
“那就這麽定了。”喊墨池和洗硯收拾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