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089章 第 89 章
開春後, 俞慎思去拜見林山長,亦是向林山長辭別。他準備今年去外面走一走,随後一路北上入京參加明年春闱。
林山長因他年少見識淺, 本就希望他早點出去歷事成長,聽到此事颔首同意。臨別對他道:“文人筆下文章寫得再出彩,都不及将己生寫好。此去便是另一番天地, 老夫望你以此七尺之身為羊毫, 百年後給世人留下一篇錦繡文章。”
俞慎思起身, 朝林山長深深作揖, “學生謹記山長教誨,必不負山長期望。”
“嗯,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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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學舍和芈儲、王韌作別, 二人當年鄉試落榜,今秋準備再下場,要留在書院繼續讀書。
他道:“小弟預祝二位學兄今秋桂榜高中。”
二人一人拍了一邊他的肩頭, “愚兄也祝你明年金榜題名。”
随後他便和聞雷、夏寸守二人約定這次游歷的時間和路線, 随後各自回去與家人告別。
俞慎思早有這個決定,俞綸夫婦雖然不舍卻已有心理準備。兒子如今已長大, 他們不能自私将孩子困在身邊, 臨別各種擔憂, 卻還是願意放兒子去。
俞慎思随後去向俞慎微和李幀告別。
俞慎微臨別囑咐比較多, 多是關心他路上辛苦和安危, 李幀則是和他說這一路要去經歷什麽才不算白遠行一趟。
末了, 李幀道:“年底我會進京一趟開辦書肆。屆時若是爹身體好, 我和你大姐便帶二老入京。你大哥在京幾年, 爹娘日日挂念,他一直沒有機會回來, 只能送二老入京以解相思。”
“也好,此事大哥心中一直有愧,奈何爹身體不好,不敢輕易接爹娘入京。但我瞧這一年來爹身體好許多,今冬都沒有不适,再養養,秋日入京應該沒問題。”
“願如此。”
俞慎思與夏寸守、聞雷準備離開安州南下之時,段知府派人來請,是為了朱薯種植之事。如今育苗已經開始,請他去指導。
滿大盛也只有他有此經驗,這個任務推脫不掉。
俞慎思和兩位同學說明情況,請他們見諒,讓他們先行,随後自己再去尋他們。二人表示哪裏學習不是學習,若是将來真的做了官,豈能不懂耕耘,願意一起前去學習,并見識這個新物種。
一行人來到朱薯的試種點,安州府下轄萬壽縣長賀鄉。
此處倒是距離安州造船場比較近。
朱薯育苗已經長起來,安州的氣候,再過十來日就能夠移植。當地百姓詢問俞慎思這個像紅蘿蔔的東西,是不是像蘿蔔一樣,以後要麽窖起來儲存,或者腌制曬幹。
俞慎思倒是忽略了這一點,便和當地百姓分享這種東西怎麽儲存,對于這個時代,最好的方式莫過于切片曬幹收藏。
随後畫了一個專門切紅薯的人力手搖的切刀機器,這種機器切出來的紅薯* 不僅片薄,還省時省力。
切刀很簡單,村中有木工,不消一日就做出來,拿蘿蔔實驗,的确快很多。
移秧栽種時,萬壽縣縣尊大人過來。胥縣尊是個年近四旬的中年人,留着山羊須,身着布衣腳踩布鞋,頭戴鬥笠,卷起袖子就幹活,手法幹淨利索,不比莊稼人差什麽,像個地地道道的莊稼漢。
另一邊同樣戴着鬥笠的夏寸守經過指點,幹起活來也毫不含糊。
俞慎思有經驗相對還好些,聞雷生疏許多,不斷朝他們打量,生怕一剪刀下去剪錯了位置,扒土插秧插錯位置。一個動作要确認好幾遍,俨然從來都沒有幹過農活。
俞慎思雖然也沒種過地,在高家村幾年,夏秋農忙還經常看到村民幹活,并不陌生。
“俞解元,這東西真能畝産幾百斤?”胥縣尊還是有些不确定。
畢竟新物種,大盛從沒見過。
俞慎思回道:“學生豈敢妄語,若是精心耕作,畝産将比稻麥翻倍。待過一兩個月這朱薯藤蔓長起來,葉子可以掐了清炒,是一道很不錯的菜肴。”
“這葉子也能吃?”聞雷好奇地問,将秧苗拿在鼻子前聞一聞。
“能,掐嫩的葉子清炒、燒湯或者做其他的吃食,和其他菜葉一樣吃。”
俞慎思一邊帶着衆人移栽一邊和衆人說移栽後一直到長成這段時間的注意事項。
他上輩子沒有種過地,對于朱薯的一些知識大部分來自高晖的傳授,還有一部分來自他的經驗。他知無不言,将自己知曉的全都傳授給村民。
移栽後,等秧蔓長起來俞慎思才離開長賀鄉,後面的事簡單,依着他傳授的經驗和書上的記載來,不會有大的問題。
同學三人一路向南去東南,想了解前些年遭受倭賊和海賊侵擾的沿海之地現狀。前年趙海川将軍領兵将倭賊驅逐出境,這一年多倭賊沒有再出沒,當地百姓不知生産是否恢複。
瞿永銘前年調任東南任知縣,去年瞿乘和大俞氏都去兒子的任地看望,今春還沒有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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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俞慎思三人向東南去不同,兩個多月前遠在京中的程宣準備去西北,而在去西北之前他前往小院拜訪俞慎言。
俞慎言當日正值休沐,在家中整理高晰從西北送來的一些當地史料,程宣登門。
來人自稱是三弟的同窗,他也曾在三弟的信中見過此人姓名,稱贊此人腹中有乾坤,文章若雷霆,對其十分欣賞敬佩。他便請人進門。
迎出書房見到一位年歲與他相仿的年輕人,面容朗闊,眉如刀眸如泉,身材結實,一身普通衣袍。
“在下程宣見過俞大人。”程宣進門施禮。
“程公子莫這般客氣,既是舍弟的同窗,你我便同是林山長的學生,也算師兄弟。”請程宣坐,吩咐下人看茶。
“寒舍簡陋,亦沒有香茗好茶,粗茶一盞,程公子莫嫌棄。”
程宣笑了下道:“令弟和俞大人說過相似的話。”最後還将茶奪走了,沒給喝。
俞慎言聞言笑道:“舍弟頑皮,想來這幾年沒少給程公子添麻煩。”
“令弟年少時乖巧,如今沉穩,倒是在下常有叨擾他之處,如今貿然登門又要叨擾俞大人。”
無事不登三寶殿,對方顯然不是受幼弟所托才來。
他直言相問。
程宣便說明來意,“在下聽聞俞大人在翰林院史館修西北各部史,數年來對西北各部研究透徹,算得上是朝中對西北各部最了解之人。西北多年來一直動蕩不安,仗打了無數次,一直沒有平定。
實不相瞞,在下欲前往西北軍中,然對西北各部的了解有限,所以前來向俞大人讨教。還請俞大人能夠不吝賜教。”
“原來如此。”
難得有人願意主動去了解西北各部,他心中幾分欣喜。他修史多年,西北各部涉及的東西太多,從各部內部史,各部之間往來史,各部與大盛之間的戰争史,大盛西北地方史,以及西北人文風俗,地勢水文,等等,太多方面。
這不是幾句話能說完的。
他詢問對方知道哪方面。
程宣道:“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在下想知道與此相關的所有東西。”
如此籠統,俞慎言調侃道:“程公子這可為難我了,西北諸部衆多,這麽多年與大盛關系複雜,這恐怕說個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在下冒昧了,還請俞大人撿緊要的說。”
“只好如此。”
俞慎言将現在與大盛關系最緊張的兩個部族的情況與程宣詳細說。
這兩個部族也是阻礙大盛和西域的最大障礙。這些年西北李将軍與其大大小小打過無數次,勝負參半,并未能夠将這兩部族收服,亦沒能将其驅逐。兩部多次搶掠商隊,騷擾當地,這幾年愈發猖獗,幾乎要切斷了大盛與西域聯系。
僅僅是兩部族一些要緊的事,俞慎言亦說了許久,說到口幹,手邊茶盞續了兩次。
程宣亦認真聽着、記着、思考着,不時開口發出疑問,俞慎言一一給他解惑。
俞慎言說了半晌,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對方記不清,最後停下來,苦笑道:“若是再細說,再說半晌也說不完。”
程宣接過下人手中的茶壺,親自給俞慎言續了杯茶,道:“俞大人對西北各部研究透徹,在下欽佩不已。今日聽俞大人一席話,受益匪淺。”
放下茶壺,對俞慎言作揖。
“程公子不必如此客氣。”扶一把程宣請他坐下,說道,“我編修西北各部史幾年,亦是希望有朝一日其能有所實用,現在能夠幫上程公子,也不枉費我數年的工夫。”
程宣道:“俞大人這番研究必然有大用。”
俞慎言笑着點頭:“希望如程公子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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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多月後,俞慎言竟然收到程宣的來信,他人已經到了西北,并且從西北給他寄了些東西。一部分是西北特産,一部分是地方史料書籍。從墨跡能看出來是剛抄,每本字跡不同,應該是不想耽擱時日,請人抄完就差人馬不停蹄給他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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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夏初,盛都陰雨連綿數日未歇。
俞慎言從書肆出來,随從撐開傘,主仆正走向馬車,旁邊不知哪裏蹿出來一人朝他撲來。此人渾身濕透。他還未來得及躲閃,此人已經沖到跟前,用力一把将他推開,朝他身後跑去。
俞慎言穩住身形,手中書卻掉落,他忙去撿,卻見後方又一人箭一般沖過來,他急忙避開,眼睜睜看着自己剛買的書被街道上水和雨水浸濕,然後還被後面的人踩上一腳。
當他撿起來時,幾本書全都打濕,立即用帕子和衣袖擦拭。
擡頭朝追逐的二人望去,但見後面之人是位姑娘。
姑娘一腳踢飛街邊一節木棍,再擡腿又是一腳,木棍直直飛向前面奔跑之人,正中其背,奔跑之人當即摔趴在地。
該人還未想爬起來再跑,姑娘追上去出手,幾招後只聽該人一聲慘叫,便不再反抗,被姑娘制服。
聽到外面的聲音,書肆和旁邊店鋪裏的人都探出頭來看。雨中街道上,一位朱色衣衫姑娘一把将一男子從地上拎起來。
男子一條手臂被姑娘反剪,一條手臂無力地垂着,好似已斷不敢動。男子因為疼痛面部扭曲。
姑娘扭着人朝回走,經過俞慎言身邊,朝他手中的書看了眼,擡頭看清人露出一絲愕然。
俞慎言也稍稍驚詫,再看那個被制服的男子,龇牙咧嘴,滿臉痛苦,低低哀叫。
“趙姑娘。”俞慎言微微颔首,對方渾身已濕透,春末夏初的雨水還是涼的,“不知在下可有能幫上忙的?”
趙寧兒沉着臉道:“不用,抱歉,污損了俞大人的書。”
“無妨,回去烤一烤還能用。”
趙寧兒應了聲,便扭着男子從雨中離開。
俞慎言正想開口問是否要把傘,見到對面迎過來兩個撐傘之人,兩步并作一步沖到跟前,一個接過男子押着,一個給趙寧兒撐傘。
俞慎言見此松了口氣,轉身上車。
趙寧兒擰了把衣袖上的水,回身準備朝馬車去,見到俞慎言鑽進了馬車,她收住步子。
“是誰?”身邊男子問。
“白家表叔的同僚,剛剛損壞了對方的東西。”
“損了什麽改日賠他一份就是。”
見到馬車已經駛離,趙寧兒應了聲:“只能如此。”轉身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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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言小心地将打濕的書擦了又擦,有一本被踩到,有幾頁已經損壞。他頗為心疼地吸幹水,吹着氣,一點點将書頁理平。
回到家中就生火将幾本書慢慢烤。這幾本全是舊書,紙張很差,稍不注意便會扯破。
随從道:“這一本可是跑了幾家書肆才從一堆舊書堆中翻出來。這幾頁都已經爛掉了,幸好字跡都看得清。大少爺,這書烤幹了也沒法用,明兒小的重新抄一份吧!”
“那也要烤幹再抄,陰幹紙張粘在一起,書就廢了。”
“是。”随從又抱怨道,“那位趙姑娘真是的,也不看着點。大少爺認識她,是哪家的姑娘?”
“趙将軍的千金。”
俞慎言認識的人中姓趙的就幾個,是将軍的只有一家,便是鎮守東南的趙海川将軍。
随從聞言瞥了眼俞慎言,立即将嘴巴抿緊,認真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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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俞慎言在翰林院遇到白堯,白堯聽聞那日雨中的事情,詢問他那幾本是何書。
“表侄女想重買幾本賠與你。”
俞慎言道:“不必如此麻煩,我已經讓家人重新抄了一冊。”
“看來是難尋的孤本。”
俞慎言忙道:“算不得孤本,煩請白大人轉告趙姑娘,無需麻煩。”
又幾日,散值的時候,白堯喊住他,将一個盒子交給他。
“寧兒說,既然不能賠你書冊,總不能不表示一點歉意,這是她托我交給你,讓你務必收下,當她賠禮。”
俞慎言猶豫,白堯将盒子塞到他懷中。
上了馬車後,将盒子打開,裏面是一方硯臺,還是齊寶齋所制的洮河硯。
相比那本書,這份賠禮有些重了。
次月,俞慎言去白府,剛下馬車見到趙寧兒從府中出來,一身赤色短打。身邊跟着一位年輕人,正是上次雨中來接她給她撐傘的那位。
“趙姑娘。”他欠身一禮。
趙寧兒從石階上走下來,抱拳施禮,“俞大人,上次之事實在抱歉,我不知其是孤本殘卷,還望見諒。”
“趙姑娘客氣了,不過是濕了書頁,并不算什麽大事,不值得姑娘送那麽貴重的禮。”
趙寧兒笑道:“那幾冊書對于我們習武之人來說不算什麽,但是對俞大人來說卻珍貴無比,豈是小小賠禮能比。俞大人不怪罪,已是我之幸。
俞大人應是有事與表叔相談,我不多打擾,告辭。”又抱拳一禮,帶着年輕人朝旁邊駛過來的馬車去。
俞慎言轉身看着對方上了馬車離開才進白府。
正在白母處的白堯,聽聞俞慎言過來,便辭了母親過去。
白堯的姐姐白韶恍然想到什麽,沒喊住弟弟,轉身坐到母親身邊拉着母親的手歡喜地道:“母親,眼下不是有個現成的嗎?”
白母疑問:“你是說這位俞大人?”
“正是。”白韶笑着道,“俞大人自小母親就見過,人樣貌自不必說,是出衆的。遜之能與他相交多年,品行也毋庸置疑,肯定是頂好。正兒八經二甲進士,才學也是可以肯定的。雖說如今官職低了些,到底也是翰林院官員。唯一不足的就是……出身低了些。”
白母略略思索,點頭道:“這孩子的确樣樣好,是難尋的好兒郎。至于出身,這是改變不了的。待會兒叫堯兒過來再問問,聽聽他怎麽說。若是他覺得可以,便讓他給你表兄去信問問。若是他們不介意對方出身,兩個孩子也相互有意,這事十之七八能成。”
“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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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二人在後宅中商議此事,白堯在書房中與俞慎言聊完公務之事,他亦想到了此事。
表兄夫婦二人身在東南,常年不能回來,舅母前幾年病逝,家中沒有長輩做主,女兒的婚事便交給了自己母親和姐姐,請他們在京中幫忙物色。
這段時間倒是物色了幾家公子,暗中向表侄女探口風,表侄女不是覺得這個品行不行,就是覺得那個毫無上進,一個沒瞧上。
眼前這個年輕人不是正合适嗎?
品行端正,樣貌不俗,才華出衆,亦心懷大志,可謂樣樣出類拔萃。
他笑問:“知簡,你今年二十有四了吧?”
俞慎言不知白堯為何忽然有此一問,應了聲。
白堯道:“你及第好幾年了,明年思兒也要入京參加春闱。屆時說不準不少人瞧上令弟,想着要其做女婿。你這個兄長是不是也該提前考慮下自己的終身大事?”
經這麽提醒,俞慎言才恍然意識到,幼弟今年已經十七歲,明年就要十八,也到娶妻的年紀。
他這個兄長沒有婚娶,幼弟肯定不會搶在他前頭。
這些年,身在史館,又加之高明進之事,所以一直未有考慮過自己的婚事。
然而現在自己将會耽擱幼弟的婚事,甚至連二弟也會因為他而不願先他娶妻。
他苦笑道:“我的情況,白大人也知曉,我不敢連累人家好姑娘。”
白堯問:“你的情況是指史館兼修這個位置,還是指高家那邊的事?”
俞慎言未答,兩者皆有。
相識十數年,看着對方從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一點點長大,他豈會不知對方背負多少,豈會不知他所思所想。
他勸道:“以你之才,将來必不會囿于史館之內。至于高家……你們姐弟都已長成,能護住自己身邊人。不能因為此,你們兄弟皆不娶妻。該考慮終身大事了。”
俞慎言沉思片刻,的确是要考慮了。此事需爹娘做主,他們秋日或許會入京,屆時請示他們再決定。
他望向白堯,笑道:“這種事,竟還勞煩白大人記挂,晚生實在慚愧。”
白堯笑了笑,飲了兩口茶,忽然問道:“你剛剛過來在門前可有碰到寧兒?”
“倒是見到趙姑娘。”
“她上次送你什麽賠禮,聽念念說特意向她打聽送讀書人什麽合适,這丫頭給她推薦了不少。”
俞慎言正欲開口回答,忽然察覺到白堯這幾句問話有些不對。
他不是會亂打聽的人,而且還是表侄女送別人的賠禮。
從剛剛娶妻的話題忽然跳轉到趙姑娘身上,白堯可不是那麽沒有分寸的人,他是意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