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088章 第 88 章
“混賬!”高明進斥罵, 卻沒再如上次那般聲色俱厲,氣急敗壞。
兒子這次回來,性情與少時不同, 越來越不把他這個父親放在眼裏,他不能仍以少年時方式管教。
他嘆了聲,穩了穩情緒, 耐心地教育道:“為父和你說過多少遍, 當年将他們過繼給你舅舅是為了你外爺家香火, 是為了撫慰你舅舅喪子之痛, 你幼時不懂這個道理,這麽大了還不懂嗎?為父這麽多年何曾忘過你娘, 只是身在朝堂, 一切身不由己。你如今也算入了官場,以後便知曉為父有多少無奈。”
高晖最見不慣就是高明進這副嘴臉,追名逐利惡事做盡, 當面卻僞裝無辜深情。
即便是彼此心知肚明之事, 他也能若無其事狡辯一番。
“我将來再無奈,就是舍了這條命, 也絕不會像你一樣!”
“越來越放肆!看來為父的話你一句聽不進去, 去你娘-的牌位前跪着, 好好反省反省!”
高晖咬牙怒道:“你現在又要拿我娘來壓我!”
“去!”
高晖恨恨地甩袖出門。
高明進煩躁地拍了幾下椅子扶手, 揉着眉心思忖許久, 長長地洩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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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言在次日才得知高晖領了一份差事, 同時知曉滿加蘇之事和高晖有關。
接下來兩日沒有見到高晖, 他心中略有擔憂。
依他對二弟的了解, 領了這份差事,必然會過來和他說一聲, 分享此事。過兩日就要南下,不可能還不過來向他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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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弟現在已經慢慢脫離高明進的掌控,他必然會再想別的方法牽制二弟。
散值後,他準備借着道賀的名義去高府走一趟,上馬車時竟然見到高晖坐在車內。
“大哥,是不是很意外?”高晖露出一張得意的笑臉。
俞慎言冷笑進車,詢問是不是這幾日又被高明進關在府中。
高晖挑了下眉頭,道:“他不僅想關我,還想用婚事把我拴在京城,可惜天不遂他願。我這份差事是陛下親口下派,他又沒本事阻攔,心裏不知多憋屈,這幾天人前人後又在演慈父膈應我。”
俞慎言提醒:“他不是沒本事阻攔,他只是不願付出沒必要的代價。你有這份功勞,得這份差事,也是他一份榮光,他何必攔着?
如今朝廷欲開展海外邦交和貿易,對海船建造尤為重視,朝中派了好幾位官員過去,無數雙眼睛盯着安州造船場,那邊情況必然複雜,你此去行事務必謹慎小心。”
高晖調侃道:“我就是一個小小的提舉,只管船怎麽造,上頭官員的事與我何幹?火還能燒到我頭上?若真燒過來更好,把高大人也順帶燒了!”
弟弟什麽性子,他豈會不知?立即捶他一拳,嚴肅教訓:“又說瘋話!我警告你,你老老實實做好自己的分內之事,其他事不許插手。讓我知曉你胡來,我饒不了你!”
高晖立即嘿嘿傻笑:“大哥放心,我又不傻。”
“你最好別犯傻!”
馬車行到一半,車夫忽然勒住缰繩停車,車內兄弟二人栽了下。
還沒來得及問什麽情況,就聽到車外有人怒喝:“怎麽趕車的!眼長屁股上了?趕緊讓開!”
一聽對方怒氣這麽盛,高晖拉開車簾探頭望去,是郭閣老家的馬車。兩車只是街口轉彎迎面碰上沒來得及錯開,且不是自家車夫的錯。
高晖喊道:“對面車中是郭家哪位?應該不是郭閣老吧?郭閣老不至于如此嚣張跋扈。”
聞言,對面車窗也拉開,露出一張年輕面龐,左側臉頰隐隐約約有一道傷疤,從眼尾到嘴角。
“呦!郭四公子?多年不見,別來無恙啊?咦!不對呀,這精神氣色不行,昨夜縱欲過度了?你這樣可不行啊!”
郭四公子譏笑:“高晖,你還沒死呢?”
“這話就不對了,你這麽無德之人都沒死,我怎麽能死。你什麽時候死了,讓人來通知一聲,作為好兄弟,我定去給你上香燒紙,送你入土為安。”
郭四公子冷呵,“我看你是要走在我前頭去了!”
“怎麽?你要動手殺我?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你們郭家誰的意思?我的繼母,你的姑姑,她知道嗎?我若死在你的手裏,你猜京中人會怎麽議論你們郭家,怎麽議論你姑姑?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吧?”
“哼!你這種人自有天收!別髒了我的手!”
“我是天收,比郭四公子下地獄強。你看看,好歹同窗幾年兄弟一場,死後咱們還得一天一地。”
兩個人在街口這麽相互對罵,不少人路過看幾眼他們,或者幹脆駐足看熱鬧,甚至還有百姓不嫌事大,想看他們下車打一架。
俞慎言令高晖不許再胡言亂語。高晖這才對郭四公子道:“我還有事,該日我登門拜訪,咱們再把酒言歡,暢所欲言。”說完讓車夫趕車,“郭四公子急着投胎,咱們讓讓。”
“我祖父怎麽能看上你這麽個東西!”
高明進夫婦想給他說親的幾家,其中有一位就是郭四公子妹妹,明着想親上加親,實際目的何為太明顯。
高晖笑着道:“因為郭閣老比你有眼光。”
話說完,兩架馬車擦肩駛過。
拉上車簾,回頭見到兄長不悅的面色,解釋道:“郭家二房長子,從小就看我不順眼。”
俞慎言知曉他那些年一個人在京不容易,才養成現在性子,沒有責怪,詢問:“他臉上傷是你所為?”
高晖支吾應了聲。
俞慎思便朝高晖手臂望去,他見過他手臂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疤。當時年幼,卻相互下手這麽狠,也可想而知,郭四公子不是善與之人,是個狠心腸。
“以後小心點此人。”
“我知曉。我離京後,大哥也務必小心,提防些高大人。他這人太善僞裝,他說什麽,大哥莫信。”
俞慎言笑道:“大哥不用你提醒,這幾年我在京中,他什麽樣的人,我比你清楚。”
兩人說着便到了小院,聊起這幾年各自的事。上次沒有多逗留,這次高晖依然次日便離開,回去準備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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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京當日,高明進亦如俞慎言一般叮囑高晖,讓他安分守己,莫要過問不屬于自己職責範圍內的事。
這次過去的官員中便有和高明進走得進之人。安州造船場亦有他的人。自然也有與他不算和睦的官員。
高晖擠兌:“爹是怕我得罪了哪位官員給你惹麻煩,還是怕我發現你的人不幹淨?”
高明進當即變臉,厲聲呵斥:“若不想死,以後在官場,這種混賬話都給我咽肚子裏去。”
高晖應道:“我還沒活夠,不會去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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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盛都已寒意陣陣,碼頭的風更寒涼。沈山月臉頰吹得微紅。她擡頭望着高晖,滿眼不舍,心中卻明白這事不能轉圜。不禁怨那位江大人,将哥哥的事情奏禀皇帝,害他們又得分開。
哥哥本就不太喜歡官場,如今卻不得不應付。
“待京中的事情處理完,我去安州找你。”她誠摯地道。
高晖笑着撫了下沈山月的臉頰,“這只是臨時的差事,不會很久。”
沈山月抓着他的手,撇嘴,“這種事你就別哄我了,造海船又不是造獨木舟,三五天就能完成。”
這的确瞞不了她。
高晖呵呵笑了聲,安慰道:“這件事朝廷重視,各方支持配合不會太久。況且造船場能工巧匠無數,我也能實地學習,以後咱們商隊亦可以造出如官船一般質量的海船。況且沈叔安排幾個有造船經驗的船匠作為随從跟我過去,你不必擔心。”
沈山月不是擔心,他知曉哥哥本事,她是舍不得。兩年多朝夕相處,忽然要分開很久,她忍不住會想。
高晖再次撫着沈山月的臉,笑道:“我會給你寫信。”
陸青石在旁邊重重咳嗽幾聲,“二位,這是碼頭,不是廂房,那邊人看着呢!”
另一邊是朝廷下派的其他幾位官員,其中有高明進的人,正朝官船去準備登船。
高晖又和沈山月話別幾句,便帶着陸青石等人随其他官員登船。
其中一位官員笑吟吟地道:“本官聽聞小高大人未有婚娶,那位姑娘是?”雖不知身份,但瞧着那姑娘衣着舉止并非閨閣千金。哪家閨閣千金也不會大庭廣衆之下與男兒如此親昵。
高晖回頭朝沈山月揮手,笑問:“大人要為下官做媒?”
官員呵呵笑着擺手,“本官可不敢。”看了眼身側年輕人,與高侍郎年輕時幾分像。
一直傳言高侍郎大公子随商船南下,同僚們私下各種猜測皆有,最多的莫過于,高侍郎對這位長子不甚上心。
如今一趟南洋回來,竟然立了功得了差事。若是能夠辦好此差,位置必然再進一步。有高侍郎這個父親,回京到工部任職也不遠。
真真應了那句“高侍郎素來教子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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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船抵達安州時,安州已經入冬,天冷起來。相關的官員前去接待,随後直接去安州造船場,俞家人連高晖的面都沒見到。
俞慎思這幾個月沒有如往常一般日日在書院讀書,半數時間在書院,半數時間和同窗到州縣走走,偶爾去書肆幫忙。
這個月在書肆內挑選文章,見到一篇關于開放海外貿易增加國庫的文章,角度清奇,內容充實,言之鑿鑿。
文章明顯是針對如今朝廷想要開展海外邦交和貿易之論。
他看了眼署名,竟然又是那位“丘山狂客”。
自上次此人的兩篇文章沒被選中,已經半年沒有給書肆寫文章。
這篇文章水平依舊不落上兩次,可做首篇。
冬月下半月的學報,丘山狂客的文章入選首篇,放在整張學報最顯眼位置。
書院內的學子們讀到此篇文章紛紛稱贊,芈儲同他玩笑,“俞弟,你可要當心了。說不定這位丘山狂客亦是後年參加春闱的舉子,他要成為你最大的對手。”
俞慎思看着書案上學報,道:“那我真是太幸運了,将來能有機會認識這樣的人物。”
相比芈儲的猜測,他更覺得此人像是官場,甚至朝堂官員。
此人幾篇文章皆充滿蓬勃之氣,言辭大膽,多半還是位年輕官員。
他心中隐隐期待将來有機會認識這位丘山狂客,必與之促膝長談。
臘月書肆又收到了這位丘山狂客的文章,此次文章亦是關于海外邦交和貿易。雖然文章水平不亞于上一篇,考慮學報首篇不宜連續兩期相同主題的文章,他再次将此人的文章擱置。
心裏有點忐忑,該不會對方不高興,下次又不寄文章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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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上旬末安州落了雪,俞慎思讓小厮将炭爐放在房前廊下,将已經曬皺皮的朱薯放在炭火上烤。
寒冬臘月飛雪天,怎麽能不吃上一口熱騰騰香甜的烤地瓜。
高晖帶回來的紅薯不知道是什麽品種,他蒸着吃過一回,味道很一般。所以這次他将朱薯曬皺皮烤着吃,希望味道能好一點。
他滿懷期待地翻烤。
小久以為他在做什麽好玩的,歡快地跑過來,也要翻着玩。
小家夥已經三歲多,對什麽都充滿好奇,每天嘴巴裏不停地問這是什麽,那是什麽,為什麽。
俞慎微幾次被他沒完沒了的追問煩了,不理他,他哭着跑去李幀那裏告狀,說娘親不喜歡他了。
在教育孩子上,李幀比俞慎微有耐心,對小久重複的問題,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回答。
“好不好玩?”俞慎思問。
“好玩。”
他揉了下小家夥毛茸茸的腦袋,道:“這是二叔叔帶回來的寶貝,可惜你二叔叔還沒吃上。”
“久兒給二叔叔送去。”
“真乖。”
烤了許久,朱薯烤軟烤透,香氣也烤出來。俞慎思拿起來掰開,這個品種的朱薯裏面是黃色,軟糯但是甜味有限,雖然不能和前世烤地瓜相比,卻比蒸的味道好許多。
他用小木勺挖了一小塊喂小久,小家夥吃到自己的勞動成果,高興地拍手叫道:“還要。”伸手要自己挖着吃。
剛烤好太燙,他沒敢給小家夥,自己慢慢喂,待溫度降下來不燙了才給他。
小家夥拿着烤好的朱薯,就去找爹娘,跑出廊子卻摔倒,手中朱薯全掉地上。小家夥委屈地哭起來,驚動另一個房間的李幀。
見到兒子臉上挂着淚珠,李幀立即過來将人抱起來,責怪俞慎思:“看到小久摔倒,你就不抱一下。”
“他自己都爬起來了,根本不需要抱,你要把他寵壞了。”俞慎思笑着将一個朱薯遞過去,“嘗嘗,比蒸着可口些。”
李幀掰開嘗了嘗,的确可口,從炭爐中取出幾個放在托盤中端走,“我給爹娘和你大姐送過去。”
“你倒挺會借花獻佛!”
李幀笑道:“這是你二哥的花,你最多算采花人。”
“你便算搶花人了。”
李幀已經端着東西走人,俞慎思讓小厮将另外兩個給施長生夫婦送過去。
随後他讓人去一趟城外造船場,将曬好的朱薯給高晖送一些,讓他嘗嘗自己從外國盜竊回來的果實。順便信中和他商議朱薯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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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後,俞慎思借着拜年的名義去拜訪段重鳴。
上次馬球賽後,他與段重鳴便沒什麽交集,這次拜訪有些突然。
他在知府門前等了片刻,段重鳴親自出來相迎,熱情地笑道:“俞公子真是稀客,快裏面請。”
“早就想來拜訪段公子,一直沒有合适機會。我見府中今日有客,不知是否打擾?”跟着段重鳴進門。
“是家父官場上的同僚,我這邊不用過去作陪。”請俞慎思到自己的書房說話。
兩人寒暄幾句便行到書房,坐下來後,俞慎思便說明來意,并打開盒子,将幾個朱薯遞給段重鳴看,給他介紹此作物。
“此物喜溫耐旱,我在家中後園試種一片,小有收成,預估畝産幾百斤。若是細心培育,或許畝産會更高一些。我南原已算大盛富庶之省,仍有百姓不能飽腹。饑荒之年,百姓更是無物充饑,餓死者不在少數。此物高産,豐年能讓百姓多一些收成,日子安樂,饑年就是他們續命口糧……”
段重鳴拿起朱薯又看了看,詢問:“此物畝産如此之高?”
在這個即使良田糧食畝産不過兩三石的時代,朱薯高産就是救命之物。
“我已試種過,這點毋庸置疑。這裏有幾個是我在家中烤熟的,段公子可以嘗嘗。現在應該涼了,再烤熱一下,口感或許更好。”
段重鳴接過俞慎思遞過來的朱薯,熟了軟軟的,的确已經涼了。他讓小厮拿到暖爐邊烤一烤,香味也慢慢在書房內彌散出來。
段重鳴贊道:“香氣馥郁。”
嘗到口中,點頭肯定,“軟糯而微甘,口感不錯。”
放下朱薯,喝了兩口茶,段重鳴便起身道:“正巧諸位大人與家父均在府上,你我現在就過去。”命下人将朱薯帶上。
段知府聽聞兒子帶着俞解元過來有東西獻上,便讓人請進來。
見到盒子裏從沒見過的東西,幾位大人輪流拿着看,用鼻子聞一聞,用手捏着。段重鳴将重新烤熱的幾個朱薯分給幾位大人讓他們品嘗。
俞慎思則介紹此物産量和栽種。
“此物何來?”一位大人嘗了口覺得味道一般,但是聽到畝産當即産生興致。百姓能有口飽飯已是不易,何求味美。
他回道:“不敢瞞諸位大人,此物是去歲海幫商隊的船員帶回送給學生。因為不知是否能栽種活,亦不知畝産是否屬實,不敢貿然進獻給大人們。學生試種後成果顯著,這才特來進獻。”
滿加蘇之事高晖已經冒了尖,他不願此事再出頭讓高明進緊盯着,俞慎思便依着他的意思,瞞下他姓名。
段知府拿着生的朱薯又仔細瞧了瞧,個頭大、分量足,若真畝産可觀,的确是百姓之福。
“具體栽種事宜可有詳細記載?”
俞慎思從盒子底下的小抽屜中取出一個薄薄冊子,“學生全都詳細記錄,請大人過目。”
段知府接過冊子翻看,第一眼就被對方的字吸引,當年秋闱後便聽幾位大人稱頌這位解元字寫得好,果真不假。
冊子中不僅有文字詳細說明,還配有圖,一目了然,可見是個細心之人。
将內容看完,段知府滿意道:“好啊!”遞給身邊同僚。
同僚看完後建議道:“倒是可以在附近縣鄉試種一片,若是果真如俞解元所言,屆時再推廣其他縣鄉,亦可造福一方百姓。”
旁邊官員附和:“此物新奇,若是能解決百姓溫飽口糧,屆時再進獻朝廷,若有更多省适合種植,利于萬民吶!”
幾位大人相互商量後,一致認為可選個鄉先試種以觀效果再決定。
商定後,不約而同望向堂中少年。當初十四歲就取中解元,不知多少人心中不服不滿不看好。許多人猜測,小小年紀如此盛名,今後必驕傲自滿,養成自大狂妄之性。
而如今諸位大人看來,這位少年依舊謙和有禮。能夠将此物獻出來,可見是心系百姓。
段知府此時笑着道:“若是能夠栽種成功,收成大好,也是你大功一件,本官定要好好賞你。”
俞慎思忙施禮回道:“學生不敢。藤秧是船員帶回,試種是知府大人遠見決策,學生不過是跑個腿罷了,何敢言功。”
段知府呵呵笑着,對面前少年多了幾分欣賞。
“若非你的栽培,本官今日何能見到此物,若成,你亦功不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