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083章 第 83 章
自會試放榜後, 春闱文章也流出來,各處衙署議論開,有的在說文章, 有的在預測今年一甲。
史館內也談論起來,俞慎言無意加入這樣的讨論,卻意外聽到同僚提到高晰, 豎着耳朵聽幾句。原來是聽聞高晰是高明進侄兒, 文章名次不錯, 人又年輕, 覺得将來大有可為。
散值後,俞慎言與同僚一邊談論史料一邊從翰林院出來, 擡眼見到不遠處高明進和兩位老翰林在寒暄。
高明進朝他望過來, 兩位老翰林也順着目光望向他,喚他一聲。
俞慎言不得不過去,和同僚道了聲失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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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幾位大人。”頗不情願地施禮。
兩位老翰林和藹的目光在俞慎言身上打量一眼, 一位兩鬓已生華發的老翰林笑呵呵地誇贊道:“俞兼修年紀輕輕就能耐下性子在史館做事, 勤懇自勉,難能可貴, 在如今的後生中不多見吶!”
“正是。”另一位老翰林随聲附和, “高大人能舍得如此磨砺晚輩, 也是用心良苦。今後還怕晚輩不有建樹?”
高明進還真會粉飾自己。
俞慎言忍着心底泛起的惡心, 拱手回道:“二位大人過獎, 下官只是盡本分而已。”
兩位大人又誇贊幾句, 順帶也将高明進稱頌一番, 随後便識趣地不再擾他們姑侄, 借口離去。
俞慎言面色也冷沉下來,“下官還有他事, 先告辭了。”人剛欲轉身,高明進問:“高晰在何處?”
高晰會試後沒有去找他,他便猜到應該是知曉高昉的事。他托鐘熠和唐子豐登門探望,高晰借口身體不适一個不見,一直将自己關在高府,會試放榜也未見到人。
前兩天才得知人離開高府,不知去向,高府正派人在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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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請姐夫、長生和同窗找人,至今沒有消息。
他冷笑一聲,“高大人,小晖出海,你來怪下官,如今令侄不知去向,你又來問下官。下官是翰林院史官,不是高家的內官。高大人莫家中丢了人就來問下官。要麽,下官替高大人去盛都府衙報官?就是事情鬧出來,不知高大人丢不丢得起這人?”
高明進微微蹙眉,聲音略帶些許無奈,“你非如此态度和我說話嗎?”
“高大人覺得下官應該什麽态度?名你占了,利你拿了,現在還要把錯處推給下官,下官還要感恩戴德嗎?小晰為什麽不見,高大人心裏最清楚,下官還有事不奉陪了。”
“站住!”
俞慎言停下來,壓着怒氣問:“高大人還有什麽事?”
高明進瞥見有兩位翰林官員出門來,還是面熟的,對俞慎言溫聲薄斥:“哪有你這般同長輩說話的?在史館讀幾年書,脾氣還改不掉,跟小時候一樣,還要再打磨幾年才成。弟弟的事你也上點心,回去吧!”
俞慎言餘光亦見到翰林同僚,方知這話是說給別人聽。直接将他置于無禮之地,倒是成全了對方的慈愛。他冷冷地瞪着高明進。
高明進卻笑容溫和,伸手來拍他的肩頭。
他忍下厭惡沒有躲開。
兩位翰林走過來打招呼,他們私下聽聞俞兼修和高侍郎的關系,剛剛高侍郎自稱長輩,确定這關系是真的。
俞慎言極力壓着情緒,朝兩位翰林官員施禮,“下官還有事,不擾幾位大人。”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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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小院,俞慎言憋着的一口氣才算吐出來。李幀和施長生還沒有高晰的消息。
“京城這麽大,他故意躲着,想找哪裏能找到。他以前有沒有喜歡去的地方?或者類似的地方?”施長生問。
“沒有。”高晰小時候受委屈難過,不是跑來和他傾訴,就是關在自己房中,從不會出去發洩。這還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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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高明達一家入京。
得知長子失蹤大半個月,高明達勃然大怒,拍桌而起,“高明進!”
堂內堂外伺候的下人皆被驚得一哆嗦。
管事見此,忙命下人都退下。
高明進嘆了聲,心平氣和地道:“坐下!我這些天一直派人在找,應該快找到了。”
見兄長還這麽淡定,高明達怒不可遏,“高明進,我當年就和你說過,妻兒是我的底線,你想做什麽我管不着,別牽連我的妻兒!你如今不僅利用昉兒,還害晰兒。你有把我當成兄弟,把他們當成侄兒嗎?”
高明進一臉茫然,責道:“你說的什麽胡話?晰兒失蹤是我疏忽,但我何曾利用昉兒,何曾要害晰兒?”
他望向侍立一旁的高昉,高昉如做錯事般,畏懼地垂頭。
“昉兒,二伯在信中如何與你說的?你怎麽和你爹說的,讓你爹如此誤會。”
高昉垂首回想信中之言。
“回話!”高明進焦急地斥責。
高昉擡頭看着兩位長輩,緊着手掌不敢說,信中的确沒有明說。
高明進更着急,不輕不重拍了下桌案,再次命令:“回話!”
高昉驚慌跪下,回道:“是侄兒會錯了二伯的意。”
“會錯意?”高明進教訓,“二伯說什麽讓你會錯意,讓你爹認為二伯是利用你,是要害你大哥!信呢?拿給你爹看!”
高昉更慌了,他總共收到二伯兩封信,信早就燒了。
高明達亦猜到高明進不會給自己留下這麽明顯的證據。他當年是狀元郎,滿腹才學,文辭上動手腳太容易。就算信擺出來,一句話可以幾種解釋,不同處境和目的人存着不同理解,他總能夠找出借口和脫身之辭。
兄弟幾十年,他豈會不知二哥什麽性子。
到底是昉兒會錯了意,還是他故意暗示引導,各說各有理。
晰兒也在書院,若是寫信,直接寫給晰兒便成,何必要給昉兒寫信?目的還不明顯嗎?
不過是眼下毫無證據罷了。
“你呀——”高明進恨鐵不成鋼地指責,“因為你糊塗,現在你大哥不知身在何處,你真是欠教訓!”
高昉忙俯首認錯。
自己蓄意加害,如今讓他的兒子背過,高明達怒瞪高明進,“你不用在我面前裝無辜那一套,我現在只要找到晰兒,只要他安然無恙站在我面前!其他你說百樣亦無用!”
“唉!我也正急着呢!我去問了言兒,他沒給我一個好臉色,不知他是不是知曉。這事你們再去問問。晰兒素來和言兒親厚,興許他知道。”
高明達不聽他說這些沒用的,“晰兒若是有三長兩短,我和你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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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三日便是殿試,高晰依舊下落不明,所有人心焦如焚。
俞慎言散值回去的路上,随手翻着史料,翻到西北各部宗教信仰時,腦海中靈光一現,立即吩咐車夫去寺廟,讓身邊的小厮回去通知李幀。
京城內外大大小小寺廟不少,他跑了幾座。天黑之時,在戒雲寺見到了高晰。
高晰坐在後禪院的蓮花池邊,骨瘦如柴,衣衫在身上松松垮垮,好似挂在竹竿上。面頰無肉,顴骨突出,眼睛空洞無神地注視池面。
小沙彌道:“高施主自來寺中後便這般,坐在某處一坐一天,不吃不喝。”
當年他折磨一場自己,如今又是。
自始至終,他什麽都沒做,就因為生在了高家,便成了他的錯。
俞慎言地走過去,高晰好似未有察覺身邊多了一個人,紋絲不動,像石化一般。
“小晰……”
“哥——”
俞慎言剛欲相勸,高晰忽然開口打斷他。許久沒有與人說話,聲音低啞生硬。
機械般轉過身看向俞慎言,眼圈發青,眼窩凹陷,眼中沒有絲毫光彩,像個奄奄一息的老者。
“我回去考殿試。”
雖然他來就是要勸高晰回去,他一句沒勸,對方主動說此話卻尤為反常。他抓着高晰手臂擔心地問:“你是認真的?”
“我不想辜負哥的一片好意。”說着便起身越過俞慎言朝院門去。
坐上馬車,俞慎言觀察他一陣,呆呆不說話。詢問他這些天的事,他一句不說。将高明達等人來京的消息告訴他,他亦沒反應。
馬車在高府門前停下,高晰一動不動在車裏坐了片刻,最後好似鼓足了勇氣,說道:“我沒事,只是想通了,知道自己該做什麽,哥不用擔心我。”說完起身下車。
高府下人見到高晰,驚喜地忙跑進去禀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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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兒子瘦得人不人鬼不鬼,洪氏抱着兒子哭成淚人。高明達亦是心疼得眼泛淚花,對兄長責怪一通。
終是見到人平安歸回來,所有人心裏都松快。
高晰道:“爹,孩兒有話想單獨和你說。”
兒子如今的精神狀态,高明達不敢不依着,洪氏也順着兒子。
父子二人來到房中,高明達去掌燈,高晰随手關上房門。
屋裏光線亮起來,高晰走上前跪下。高明達以為兒子是認錯,哪裏舍得責怪,忙伸手去扶。
高晰推開父親,艱難地開口:“爹,孩兒求您一件事,求您告訴孩兒高家的村的所有真相,孩兒想知道全部。”
“你不是都知道了嗎?”
“那不是全部。這些天孩兒想了太多事,您、大伯、二伯,你們一直在瞞着我們這些晚輩,當年的事,不止孩兒知道的那些。孩兒求您,求您讓孩兒死心,讓孩兒斷了對哥的兄弟情,讓孩兒不再奢望,孩兒真的太痛了。”說着眼中溢出淚來。
淚水映着昏黃的燭燈閃着光亮流過幹瘦的臉頰,好似刀鋒割開高明達的心。
他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他承受不起真相。
“只有那兩件事,別無其他。”
高晰擡頭望父親一眼,俯身稽首,“爹,孩兒求您。”
知道真相會痛苦,不告訴他真相,他會猜測更多,他們父子之間也會因此生分。
他扶起兒子,讓他坐下,狠下心将當年高家村所有事一一說給兒子聽,一邊說一邊觀察兒子。
本以為兒子會情緒崩潰,卻未想兒子異常平靜,面上沒有絲毫情緒,好似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一般。目光落在燭臺的底座上。
随着燭火搖動,燈下的陰影也随之擺動。
高家村的事一件件說完,高明達自責道:“爹當年太自私,才會冷眼旁觀那麽多年。”
高晰依舊盯着燈下陰影,許久後驀地自嘲苦笑,“一而再再而三,哥就算再寬宏大量,也無法做到一次次原諒。我們高家和俞家注定不會共存。”
沉默幾息,他望向父親,“爹,您若願意聽孩兒一句勸,就和大伯、二伯別籍分財,此後各不相幹。高家是榮是辱我們不沾,俞家……我們欠他們的已經還不清。”
高明達沉默片刻,深深點頭,“在來京的路上為父同你娘也商量此事。當年你被害落榜,如今昉兒被利用,爹不知道将來還會有什麽事發生在你們身上。只有分出來,從此各走各的路,才能保一家人平安。
爹娘從不求你們兄弟有什麽出息,哪怕一輩子碌碌無為,爹娘只希望你們平平安安。”
說完還是叮囑一句,“你既然已經杏榜高中,殿試還是要好好考,這京中我和你娘是不希望你留下。你二伯和小言都在,你夾在中間只會更難做。最好是能外放,遠離你二伯。”
高晰應下,“孩兒也正有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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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試高晰考中二甲,朝考高晰考進一等。以殿試和朝考成績,高晰可留京,高晰托人幫忙,自請外放。
史館內官員再次談論到高晰,均是惋惜和不解,正如當年他們不明白俞慎言為什麽來史官一般。
因為上次的事情,同僚确定俞慎言與高明進的關系,便好奇地問他高晰自請外放邊陲之地的原因。
俞慎言扭頭望向旁邊架子上的西北輿圖。索州在西北邊境,處大盛與外族兩個部落的三角地帶,常年受外族侵擾,民不聊生。索州幾度被外族侵占,甚至還出現過慘絕人寰的屠城。如今索州地廣人稀,一州百姓還不抵富庶大縣一縣百姓之多。
上一任知州便是去年慘死在外族之手,那是個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方。
高晰主動要去此地,他已經明白對方的心意。
他含糊地回同僚:“高大人應該另有深意吧!”
“這……”同僚面面相觑,這還能有什麽深意?窮鄉僻壤戰亂不安的地方,且不說政績做不出來,性命都可能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