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081章 第 81 章
炭火燒得通紅, 學舍內暖融融。俞慎思坐在旁邊烤栗子,腦海中回憶芈儲這兩年來的種種行為,面色陰沉凝重。
他朝床上的芈儲瞥了眼, 人已經醉得不省人事,現在打着鼾聲,已沉睡過去。
許久, 房門推開, 高昉和王韌回來。見到漆黑的房中, 炭盆邊坐着一個人, 炭火映出一張泛着紅光的人臉,兩人均驚得心中一跳, 低叫出聲來。
王韌将手裏的燈籠朝前照了照, 松了口氣,将燈放下,“俞弟, 你怎麽不燃燈?”轉身點了兩盞牆燈, 屋裏亮堂起來。
“省點燭火錢。”俞慎思從炭盆邊起身。
高昉責怪:“你就差那點燭火錢?吓死人了。”走到炭盆邊烤火驅寒,随手拿起盒子裏已經烤好的栗子剝吃。
俞慎思笑了下, 詢問對方去哪裏了, 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去江講師那兒請教學問。”高昉回道, “正巧蕭臻和徐鼐也在, 就一起讨論, 才到這會兒。”
鄉試蕭臻高中, 然名次落在後面, 很不理想。徐鼐落榜。
這幾個月看得出蕭臻不再同徐鼐到處交游, 開始沉心讀書。徐鼐也收斂一些,偶爾會跟着蕭臻一起去山長或者講師那裏請教學問。
高昉擡眼盯着俞慎思幾瞬, 面前人面無表情。“思弟,你今天不太對勁,是出了什麽事?”
“沒有,太累了。”
高昉輕嘆道:“言哥不在,姐夫又北上,家裏現在指望你。你又要幫着大姐經營書肆,又要顧着家裏,還要來書院讀書,的确是夠忙夠累。”
遲疑了下關心地問:“有什麽我能幫你的?”
俞慎思看他一眼,謝絕:“還應付過來,你安心讀書吧,晰哥北上的時候可特別囑咐,讓你心無旁骛好好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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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昉洩了口氣,“也不知道大哥在京怎麽樣,我這個月都沒收到大哥的信。”
俞慎思将烤好的栗子一顆一顆夾到木盒中,笑着回他:“有高大人照料,你何須擔心。”
聽到俞慎思主動提及高大人,高昉打量他幾眼,挪着凳子湊到他身邊,小聲問:“你還怪二伯?”
“怪他什麽?”俞慎思盯着高昉問。
高昉話到喉嚨處,咽了下去,笑了聲道:“不提了,馬上要放年假了,你也可以好好休息。之前芈兄說游湖,一直沒有安排,正巧今年咱們都不回鄉,我問他要不要安排冬日游湖。”起身去喊芈儲。
芈儲早已叫不醒,高昉感嘆一句:“怎麽又醉成這樣。”
俞慎思朝床前的背影望去,身段颀長,和高晰差不多,只是略顯清瘦單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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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初安州城飄雪,雪很小,地面覆蓋薄薄一層,還能見青石土地,房屋瓦舍也尚能瞧見雪下青黛之色。寒風卻很凜冽,吹在臉上如刀割面。
雖然還沒放年假,書院各處已行人寥寥,學子們多半在學舍內或者講堂裏圍爐論學。
俞慎思站在畫室門前看着院中常青樹上的積雪,迎風的一側被吹落。
念念圍着厚厚的裘衣,稚嫩的臉龐在白裘映襯下更加白嫩嬌俏。
“小哥哥,你怎麽這幾日心事重重的?”念念将一個小手爐遞給他。
俞慎思沒有接,讓她自己抱着暖手,見小姑娘對他擔心,便舒展眉頭笑着道:“沒有,天冷的緣故,精神氣不足吧。”
“你說謊,明明心裏裝着事,每次都是鎖着眉頭。你有什麽煩心事可以和我說,我或許不能替你分憂,但是你傾訴出來,心裏就會好受些。”
“真沒有。”俞慎思見小姑娘鼻頭被風吹得通紅,轉身回畫室,小姑娘也跟了進去。
畫室內燃着暖爐炭火,溫暖如春。
俞慎思走到桌邊,道:“我給你畫幅畫。”
若是能夠讓小哥哥暫時不去想煩心事也好,念念應道:“好。”便走上前幫他調墨。
俞慎思鋪展紙張,從筆架上挑選一支,在紙上潑墨勾勒。
念念歪着頭在旁邊瞧,見到紙上慢慢浮現雪後湖景,最後又添了一艘小船。所用的不是他們二人的童趣畫風,而是随崔夫子所學的正經水墨畫。
畫技大有進步,念念看着畫欣賞須臾,忽然問:“怎麽想到畫這個?”
“因為小哥哥準備去西湖游船賞冬景。”
念念露出羨慕之色。她除了來書院,很少出門。即便随舅母和表姐妹一起出門游玩,總是不及男兒那般自由,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想什麽時候去就什麽時候去。
俞慎思也心疼念念,林家是書香世家重規矩,即便林山長夫婦再寵愛這個外孫女,她終究是外人,心裏不能将林家當成自己的家,不能那般自在。
在白府她可以歡快地堆雪人,可以爬高爬低胡鬧,可以做物理小實驗,然在林家終是不能由着自己性子來。
“你何時回京?”他問。回到京中,在父親身邊總能放肆些的。
念念放下畫,垂眸沉默了幾息,“明年。姑父從外地調任進京,姑姑也準備進京,祖母在寧州沒兒女在身邊,爹爹不放心,要接祖母進京,所以我也要回去的。”
她擡頭看着俞慎思,滿眼不舍,“以後就不能見到小哥哥你了,也不能和你一起學畫。”
俞慎思輕輕拍了下小姑娘頭哄道:“但你可以見到爹爹、弟弟,可以見到祖母。而且小哥哥以後也會進京的,小哥哥進京就去看望你好不好?”
念念點點頭,指着紙上的畫道:“到了京城,你要帶我去游湖,我也要欣賞雪中湖景。”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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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旬,安州城又下了一場雪,雪下了一天一夜,天地覆白。書院也已放年假,芈儲聯系一艘游船,學舍內四人和夏寸守,還有聞雷和馮景文,七人一同游湖。
雪後天晴,在城中尚覺得暖洋洋,到了西湖邊沒有避風處,湖風一吹,寒意陣陣。
湖兩面臨山,遠遠望去,皚皚白雪裹住滿山草木,在陽光下金燦耀眼。
湖邊成排柳樹覆雪,別有一番韻味。
冬日游湖之人不多,偌大的湖面只有一艘游船。
船上有船家夥計,衆人皆沒有帶仆從。登船時俞慎思提着一個小書箱,其他同窗打趣他:“俞解元,你可真是。我們今日只游湖賞玩,不論文談道,你怎麽還提書箱,莫不是要給我們講講文章?”
俞慎思回道:“雖是游湖賞玩,難道諸位兄臺不會一時興起吟誦幾首?不得筆墨記下?若得佳句,今後也好傳誦。”
“船家自會準備,何須你辛苦。”
“自己的用着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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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游船離岸,衆人站在船頭船尾,環顧岸上景色,一份感慨陳詞,的确起了詩興。
馮景文清了下嗓子,吟道:“冬來風景好,浮光畫意開……呃……”下面想不出好句。
聞雷笑着調侃,“開出什麽畫意?”
“等等,我想想。”馮景文撓了撓自己腦袋。想了片刻想不到,目光求助望向高昉。
高昉目光轉向遠處小山,沒有做回應。
芈儲望着湖岸,接道:“柳岸垂銀縷,白雪堆玉臺。”
“好好好。”馮景文立即拍手叫道,“芈兄弟這兩句接得好。”
芈儲忙道:“作詩還要請俞弟來,俞弟在鹿鳴宴上的詩,可是讓任侍讀都誇贊過的。俞弟也接兩句,讓我們欣賞欣賞。”
俞慎思目光收回來,落在芈儲身上。
當日酒後說了那些醉話,次日酒醒竟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
随後他兩次試探,得知芈儲有那般錯誤的認知,是源于其父親。其父曾是京官,又在高明進手底下,被高明進的僞裝蒙蔽,真以為高明進對亡妻情深。
至于他是怎麽知道自己和高明進關系,源于高昉。
旁邊兩位同窗附和着讓他接馮景文的詩。
作詩根本不是他所長,鹿鳴宴上是任侍讀給他面子罷了。
好在同窗面前,吟兩句賞玩而已。他走到船欄杆邊,環顧周圍景色,接道:“積雪山容瘦,寒湖水氣白。”
“好!”夏寸守第一個稱頌,其他人品味這兩句,皆是稱妙。
片刻船已經行至湖中,每個人或多或少吟了一兩首,俞慎思執筆,将其全都記錄下來。
在艙外吹了許久冷風,衆人紛紛進艙圍爐暖酒,慢慢品味剛剛作的詩。
書院忙碌,難得能有此閑情,無拘無束,衆人玩起了酒令。俞慎思不善飲酒,要當這個令官。衆人一致不同意,這個酒令正是想看他顯露身手,哪能讓他去當令官。
高昉勸道:“思弟,你這個擔心就多餘了,估摸着玩一場你都不見得能喝一杯。”
“正是。”同窗們拉住他,最後推舉馮景文為行令官。
酒令行到一半,湖面有悠悠琴聲傳來,衆人循聲朝窗外望去,不遠處是一艘花船。
“雅興真高。”聞雷道,“我們應該請幾名琴女的,如此便可聽曲賞景,飲酒品鮮,真真美事一樁。”
芈儲道:“你此刻不正聽曲賞景、飲酒品鮮嗎?”
“诶,還真說着了。”聞雷放下酒杯,喊船家将船靠過去,人也起身走出船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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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船靠近,對方船艙走出來一位姑娘,秀麗多姿,透過小窗朝船艙看了一眼,笑盈盈地福禮,“諸位公子是書院學子吧?我家姐姐閑來游湖,彈琴解悶。今日有緣在此相會,艙中亦略備酒菜,諸位公子若是不嫌棄,我家姐姐欲邀請諸位公子過船一敘。”
“承蒙姑娘看得起,榮幸之至。”正愁沒琴曲,對方主動相邀,聞雷立即應下。又回頭邀同窗一起。
馮景文也不顧行酒令,應道:“如此美事,豈能辜負。”王韌和芈儲欲過去,并且要拉上俞慎思等人。
宴飲歌舞為伴不算什麽,然對方畢竟是花船,俞慎思存了戒備之心,借口剛剛喝了兩杯酒,頭有些昏沉便不過去了。
高昉瞧他面染紅暈,像是微醺,對同窗道:“我們且過去,讓思弟休息會兒。”
衆人離船後,對面船中響起一陣歡聲笑語,接着是琴曲歌聲。俞慎思獨自一人留在艙中,無聊地拿起剛剛同窗們所作的詩詞來看。
一炷香後,對面的歡笑依舊不斷,一名姑娘端着酒菜進來。
姑娘十五六歲,打扮不像船上丫鬟。身段曼妙,搖曳生姿,款款走到桌邊,将托盤放下。
聲音甘甜如蜜,“公子的幾位同窗擔心公子你一人在此處煩悶,讓奴家端些酒菜過來相陪。這是我家姐姐自己釀的桂花酒,酒性柔和不醉人,公子應該是不善飲酒的,喝些也無妨。”
姑娘笑容嬌媚,取過兩個酒杯斟滿,酒色淡黃,散發着桂花的馥香。
“還有我們船上的廚子做的蒸魚,是從湖中現撈的鲈魚,公子嘗嘗合不合口。”取過一雙筷子遞過去。
俞慎思沒有接,“多謝姑娘。”繼續看同窗的詩。
姑娘朝他身邊湊了湊,稍稍歪頭看着紙稿,衣發散發着若有若無的暖香,在艙內熱氣的蒸騰下,香味漸濃。
俞慎思放下紙稿,起身準備出艙。姑娘伸手拽住他袖子,目光閃動,楚楚可憐。“公子這麽嫌棄奴家?”
俞慎思看向被抓的袖子,再看面前故作嬌态的姑娘,僵持了幾息,複坐下,笑容燦爛地道:“我豈敢嫌棄姐姐,只是窗前有些冷,想去拿鬥篷。”說着朝旁邊的衣架上示意。
姑娘立即露出笑臉,起身去旁邊取來,抖開給俞慎思披上。
“多謝姐姐。”俞慎思掖了掖,端起近處一杯桂花酒,嗅了嗅,笑道,“是好酒,我敬姐姐。”
姑娘笑顏如花,看着俞慎思将一杯酒飲盡,才将酒飲下。
俞慎思放下酒杯,伸手去拿酒壺,姑娘先拎起,倒滿兩杯。
各飲三杯,姑娘頭重眼暈,撐着桌案,用力揉着太陽穴想讓自己清醒,然都是徒勞。她朝桌上酒杯看一眼,“你……”
“看來姑娘不勝酒力!”
姑娘慢慢趴在桌上沒有動靜。
俞慎思叫來船家,從書箱中取出一包銀子塞給對方,吩咐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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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趴在桌上的俞慎思聽到進艙的腳步聲,腳步在他旁邊停下,低低罵一句:“成事不足。”
幾息後,來人将那位姑娘搬到一側地上,然後又來搬他。将他放在地上後,要将他手臂搭那姑娘的身上,俞慎思反手抓住對方,用力一拽将對方拽摔地上。
見到俞慎思醒着,對方驚得瞠目,瞬間僵住。
俞慎思沖對方的臉上就是狠狠一拳,撲上再動手,對方忙擋開。
“無恥!枉我信你。你也是讀書人,竟然用如此卑鄙下三濫的手段。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們高家連下流惡毒都父子相傳。”拳頭再朝高昉臉上招呼。
高昉擡手擋住,怒喝:“你也曾是高家人!”
“別惡心我!一群肮髒的蛆蟲,高明進是,高明通是,你爹高明達也是!”
“俞慎思!”聽到自己父親被罵,高昉憤怒還手。
俞慎思抽出袖手筆刀抵在高昉頸下動脈處,刀刃太過鋒利,在高昉掙紮時已經割開頸部肌膚。一道刺痛讓高昉老實下來。
“你還想殺我不成?”高昉怒斥,卻絲毫不敢輕舉妄動。
俞慎思手中筆刀壓得更緊,恨恨地道:“你們高家三番四次要殺我們姐弟,我怎麽就不能殺你了?”
“你胡說什麽!”
“我胡不胡說,你問你老子就知道了。”一把将人從地上薅起來,挾着朝船艙外去。
此時游船已經和花船脫離,相距十數丈。
俞慎思将人推到船尾圍欄處,冷笑問:“想必你還不知道冬日湖水多冷。”
“你敢!”
“你敢用此卑鄙手段,我怎麽就不能?”
高昉餘光瞥見對方眼中憤怒,心中生一絲畏懼,忙道:“不過一個歌伎而已,就是衆人皆知又如何,最多道一句少年風流,怎麽就算卑鄙?你用得着如此嗎?”
俞慎思冷笑,還真是會給自己找借口。“人堕落能從一杯酒開始,一場賭局開始,何況一個歌伎?萬惡淫為首。你的目的不就是慢慢腐蝕我的心志嗎?這兩年,你利用芈儲無數次将我朝歧路上引,現在看我鄉試高中解元,終于坐不住要親自動手了?你們高家的卑鄙一脈相承。”
高昉沒辯解。
俞慎思将人朝欄杆外推一把,高昉吓得輕叫一聲,身體要向後躲,抵在脖頸處的刀再次劃破肌膚。
“俞慎思,你別胡來!”
“胡來又如何?你不是要當高明進的狗嗎?那就先當一回落水狗。”
“俞慎思!”
噗通一聲。
俞慎思狠狠一腳将人踹下去。
看了眼水中的人撲騰,他不緊不慢地将手中筆刀重新收回筆杆中,藏進袖裏。然後才聲音急切地沖旁邊花船揚聲大喊:“救命啊——昉哥落水了——”
花船上的人聞聲紛紛朝外望,游船已經相隔十幾丈遠,冬日湖水冰冷,所有人都猶豫了,不敢輕易跳進湖中救人。忙讓花船向游船靠近。
高昉在水中撲通掙紮,他識水性,然冬日湖水刺骨,掙紮沒幾下就掙紮不動。俞慎思接過船家遞來的浮繩扔下水,高昉急忙抓着救命稻草。
俞慎思和船家父子将人拉上來。
高昉面色鐵青,雙唇發紫,全身縮成一團抖如篩糠。擡頭看着俞慎思的眼神都有些恍惚。
人回到船艙暖爐邊烤着,船家将自己兒子的一套衣服取過來給高昉。
芈儲等人全部過來,進艙時聽到船家念叨:“怎麽喝那麽多,還栽到湖裏去。”
見高昉整個人快凍僵,幾人過去幫高昉換衣。聞雷道:“你喝多少啊,竟然能醉到湖裏去。”
俞慎思在一旁譏嘲:“把人姑娘家都喝趴下了,你們說喝多少?摔湖裏正好,能醒醒酒,下次長記性!兄長不在,沒人管着,就無法無天了,受點教訓才好呢!”
夏寸守責怪道:“俞弟,高弟都這樣了,你就別說風涼話了!”
俞慎思斜高昉一眼,走到對面去。
衆人看向旁邊醉倒的姑娘,已經不省人事。聞雷一邊給高昉遞熱茶一邊調侃:“你是真不懂憐香惜玉。”
芈儲看到他脖頸處兩道傷疤,取出帕子給他包紮,并道:“怎麽還劃傷,太危險了,下次還是少喝點吧!”
高昉捂着傷口沒說話,目光含愠地望向船艙另一側冷眼旁觀的俞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