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080章 第 80 章
九月初三, 貢院南牆外,一張桂榜似一瓢冷水澆在了大釜熱油中,瞬間炸開, 沸反盈天。
觀榜的人在你擠我攘的人群中,個個好似廚子手裏的面團,揉來搓去。耳邊充斥全是叫嚷聲。
即便是站在遠處等待的人, 也被來來往往的人撞得東倒西歪。
街道上你喊我叫, 有的捶胸頓足, 有的仰天長嘯, 有的喜極而泣,有的抱頭痛哭, 有的又跑又叫如瘋子……百态盡顯。
貢院附近的茶聊酒肆擠滿了人, 考生們心焦如焚,翹首以盼。
俞宅中每個人亦是形态不一。
俞綸坐在堂中,眼睛一直盯着外面, 面容焦慮, 一會兒一聲嘆,不時念着:“怎麽看榜的人還沒回來?”
盧氏在門前走來走去, 急着吩咐下人再去門外瞧瞧。
之前長子秋闱、春闱, 他們都不在身邊, 也不知哪天發榜, 知道消息已經是多天之後的事, 沒經歷過這種等榜情況。
和二位長輩相比, 晚輩們倒是心寬。
俞慎微和李幀相信弟弟能夠高中, 所以并不焦慮什麽。
俞慎思心中雖然緊張, 卻還能表現如常,正在教小久喊“叔叔”。小家夥學會走路了, 還不會說話,小嘴只會“叭叭叭”。
大俞氏夫婦知曉今日放榜,便提前過來。二人進門便說來的路上遇到好幾撥報喜的官差,見俞家還沒動靜,弟弟弟媳焦急不安,勸慰道:“思兒肯定是考得好,名次排在前頭,報喜要最後過來。”
話音剛落,小厮就風風火火跑回來,人沒進門,聲音已經傳進來。
“老爺、夫人,三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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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聽到後面話,堂內堂外所有人緊張地朝小厮望去,卻見小厮跑得太急,直接摔趴在地上。
旁邊人還沒來得及上去扶,小厮自己一邊爬起來一邊高聲大喊:“三少爺高中解元!頭名解元!”
滿院頓時靜如空谷幽林,李幀第一個回過神,走出回廊問:“沒有看錯?”
“小的和洗硯看了好幾遍,是咱們三少爺沒錯,報喜的官差已經朝這邊來了。”
“解元?”俞慎思嘀咕一遍,喜上眉梢,跑進堂中和長輩分享。
堂中幾位長輩也都從震驚中回過神,皆大喜,盧氏喜極而泣,忙吩咐下人準備迎接報喜的官差。
半盞茶的工夫,官差敲鑼打鼓登門,身後圍擁成群看熱鬧的人。
見到今科解元還是個青澀稚嫩的少年,唏噓一片。大盛開國以來,從沒見過這麽年少的舉子,還是個解元。
真是天才神童。
俞慎思接過捷報,看着捷報上自己的名字和信息,還有點恍惚,驚喜太過意外。
每每不期待,每每有驚喜。
門外的人前擠後擁來道喜,十四歲的少年解元,前途無量。
俞宅門前送走一撥道喜之人,又迎來了一撥,喜錢也散了幾撥,宅中下人都跟着沾了喜氣,人人都得了豐厚賞錢。
俞家給報喜的官差包了一份大大的紅包喜錢,送走官差出門時,為首的官差偏着頭低聲對俞慎思道:“俞解元,你得好好謝謝張通判。”
一句話将俞慎思說蒙了,他細問,官差似乎不便透露,又道了幾聲恭賀便走了。
今科秋闱的所有考官中,的确有一位張通判,正是從平州府調過來的通判張學蒙。此人是辛醜科進士,取士後便在六科任官,後來不知為何外放地方。為官十數載,年近不惑。聽聞為人剛正,才學出衆,也正是因為此南原省鄉試他才被選調過來暫領此差。
官差的話讓俞慎思猜到,張通判應該是他的房考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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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鹿鳴宴,高中的舉子歡聚一堂。俞慎思見到今科主考任虔任侍讀,亦見到了那位張學蒙張通判。
任侍讀神色有幾分凝重,張通判卻眉眼皆是喜色。
他打量二人之時,二人也正打量着他。
面龐青澀,身姿略顯單薄,顯然身段個頭還沒有完全長成,一雙眉眼清秀,氣度從容。這個年紀摘得桂冠,竟沒有自得驕狂之态,舉止謙和,十分難得。
張通判心中萬分滿意,也不枉他力争留住他解元之名。如此少年,将來豈會不有番作為。
任侍讀對這位少年解元亦算滿意,有其兄在前,弟弟自不會差到哪裏去。但他心中總是不太安穩。
将其提為解元,自己也算是沒給高侍郎和程總督的面子,不知這二人是否介懷此事。但這少年文章的确篇篇錦繡,諸位考官最初一致認可,天下文人必然亦是如此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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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鳴宴,才子齊聚,少不得吟詩作賦,俞慎思作為解元,自當要吟幾首,供衆人品鑒。衆舉子也都想看看這位少年解元是否真有其才。
作詩是俞慎思弱項,這樣場面,推拒不得,硬着頭皮吟道:鹿鳴一曲酒盈卮,歡聚還欣會有時。正是秋闱恩寵渥,滿堂翰才頌昌期。
俞慎思自覺勉勉強強,任侍讀卻很給面子,贊道:“好一句滿堂翰才頌昌期。”對他的詩略作點評,又讓亞元程宣也吟一首。程宣直接和了他這首。
有二人開頭,其他舉子也都紛紛一展才學,宴會氣氛也輕松歡快起來,觥籌交錯。
俞慎思不善飲酒,這個年紀也不宜飲酒,不少舉子卻故意想灌他。若以年少推拒,少不得要被陰陽揶揄,他索性借口這兩日身體不适,在吃藥,不便飲酒。有個這個借口,那些想灌他酒的舉子也怕落人口舌,只好作罷。
宴飲過半,任侍讀将俞慎思叫到跟前。他一直觀察這位自己提名的解元,從最初覺得解元之名太盛他年少扛不住,到此刻認為其不負解元之名。不僅因其文章才氣,亦因其言談舉止當得起。
任侍讀對俞慎思勉勵一番,又道:“以你的文章參加明年春闱亦有望,若是明年春闱金榜高中,十五歲的進士,真真古往今來第一人了。”
有此盛名,史書都要留一筆,的确足夠誘惑。
俞慎思拿不住任侍讀之意是真心建議,還是故意試探,看他是否是那一心追逐名利之人。
他施禮答道:“承蒙恩師厚愛,學生如今年歲正是讀書大好時候,學生想再沉心多讀幾年書,多見識一番事,待年長些再參加春闱,屆時能更好報效朝廷。”
對方是翰林官,俞慎言亦在翰林院,即便碰不到面,今後應該也會注意到俞慎言。他身在史館艱難不易,還在高明進眼皮底下。任侍讀能将他提為解元,至少不會與高明進沆瀣一氣。
末了他又道:“學生長兄常教育學生,做學問戒急戒躁,待書讀百遍,其義自明,待書讀萬卷,一切自會水到渠成。學生不敢貪進。”
任侍讀欣賞地點着頭,果真是兄弟。一個身在沒前途的史館依舊勤勤懇懇,一個解元加身不驕不躁,還能沉下心讀書。
“好,好!”任侍讀贊道,“有此志向甚好!”又勉勵一番。
俞慎思借此機會拜見房考官張通判,張通判眼中清亮,滿是對面前少年的喜歡,然言語卻平淡,表現一切都是本職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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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結束,衆舉子散去。
程宣喝得有些多,靠在馬車窗前吹風醒酒。送他回去的舉子道:“我聽說本來解元是你的,是任侍讀不聽衆人勸,将他列為解元。”
程宣斜了眼身邊舉子,冷笑問:“你從哪聽來的?”
“自是……當時在場的人說的。”
程宣輕輕吐了口氣,坐直身子,背靠車壁冷笑道:“我聽到的與你不同。”
“你聽到的是什麽?”
“真相。”
兩個字将舉子怼得無話可說,最後還是打抱不平的語氣道:“他小小年紀列為解元,不知多少人面上無光,心中不爽快。一直以來秋闱壓年歲是慣例,丙午科原定的解元年十七都被壓到第三去。他十四被朝後壓一壓不算什麽。”
程宣冷眼看着面前人,譏笑道:“所以這麽多年提到丙午科秋闱,第一個想到的是第三名,其次才是解元。”
“那是因為第三名年少早逝,世人惋惜罷了。”
程宣不以為然地輕笑。
“我看了俞慎思的文章,我的确不如他。這又不是什麽丢人的事。就算丢人,技不如人不是別人錯。其他人服不服我管不着,我是服的。”挪了下-身子,閉眼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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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思高中解元後,俞家門前來拜訪送禮的人絡繹不絕,有些是認識的,有些根本不識。李幀依着關系親疏和賀禮輕重來收,重禮無論親疏一概退還。
九月初六是小久周歲宴,俞家為免有人借此機會送禮,沒有大操大辦,只邀請了大俞氏夫婦,一家人關上門慶賀。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去年小家夥滿月很多人都是知道的,不少人算到日子送來賀禮,或者直接登門道賀,李幀全都婉拒。
抓周儀式剛要開始,小厮來回禀,臨水縣宗家二位少爺過來道賀。
宗承武此次秋闱亦高中,其是俞慎思同窗,要來賀也該是賀俞慎思高中,而不是賀小家夥周歲。
俞慎思出門迎接,見到來人竟然是宗承良和宗承玉兄弟。兩年未見,宗承玉身量拔高一截,面龐也長開。
宗承玉先道了番恭賀他中舉的話,又笑道:“我是來賀你高中解元,我大哥是來賀小公子周歲。”
二人是因為這幾日家中生意上的事留在安州,得知小久周歲,特地過來。
太過相熟,俞慎思沒有将其拒之門外。
兄弟二人進門後,俞慎微與宗承良在堂前碰了面,數年光陰,物是人非,往事已成雲煙。
俞慎微笑着點頭問好,宗承良也笑着回應,“聽聞令郎今日周歲之喜,略備薄禮前來祝賀,不請自來,還望莫怪。”
李幀抱着兒子從堂中走出來,笑着道:“犬子小小生辰,竟驚動了宗少爺。來者是客,宗少爺裏面請。”
俞綸夫婦對宗承良并不熟,只多年前見過一面,亦不知宗承良曾傾心自己女兒,只當兒子同窗相待。
李幀道:“宗少爺來得正是時候,犬子的抓周儀式正準備開始。”
宗承良看着對方懷中的小娃娃,白白嫩嫩,圓潤潤的臉蛋,一雙眼睛水靈有神,和俞慎微甚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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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周時,面對周圍各式各樣的東西,小久竟然一手抓筆一手抓小木劍,讓他選一個,他兩個都不松手。長輩們樂開了花,紛紛道:“長大了必是能文能武。”
俞慎思見宗承良目光還會時不時落在俞慎微身上,顯然沒有完全放下。
他笑着同長輩道:“虎父無犬子,小久将來必然随姐夫一般,文武雙全。”
盧氏笑着應道:“是要像他爹娘般聰慧伶俐的。”
大俞氏撫着侄孫兒,同弟弟和弟媳道:“你們真是好福氣,阿幀這個女婿可比許多人家兒子還強百倍。”
幾位長輩誇贊,李幀笑着全盤接受,并朝懂事的弟弟瞟了眼。
旁邊的宗承良此時朝李幀打量。他聽聞此人曾是高家書肆的夥計,出身貧寒,無親無族,默默無聞,沒聽說有什麽本事。當初俞慎微與他成親,他只當是俞慎微感激其相救,讓其撿了便宜。
如今此人一邊經營書肆,一邊兼顧俞家繡品生意,皆經營得蓬勃紅火,看來是自己看低了此人。
俞慎微是見多識廣的姑娘,能讓她傾心的夫婿豈會真的只是個書肆普通夥計。
開宴後,幾位長輩聊起了各自兒子在外為官和婚姻之事,晚輩們聊起了生意上的事。
宗家兄弟過幾日準備北上。俞家也已經安排好數日後北上,兩家正巧同行。相約路上相互照應,以後生意上之事相互幫扶。
此次宗家主動過來慶賀小久周歲生辰,亦有此意。
數日後,李幀和施長生北上,俞慎微姐弟二人每人寫了一封信,讓他們帶給俞慎言,更将弟弟高中解元的消息帶去。高晰和唐子豐二人與其同行,俞慎思取出兩條會元的通寶手鏈分別贈給二人。
高晰當場便将手鏈戴在了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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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幀北上,書肆便是俞慎微打理,學報每個月要選文章這個任務便落在俞慎思的頭上。
九月份收到的文章,好幾篇是關于東南倭賊侵擾當地百姓之事。
趙将軍和當地的軍民與倭賊交鋒過多次,這些倭賊狡猾得很,侵犯後很快退回海上,消失無蹤。倭賊與海賊相互勾結,攪擾百姓不得安生。
今年又侵犯多次。
十月上半月的學報,俞慎思特意挑選幾篇相* 關的文章,辦了一個專期。
買學報的多是書院和府學的學子或文人,這個問題一時間成了關注的熱點。
書院內也開始讨論此事,講堂上,主講們都會說到此,看得出人人都對此事義憤填膺,俱想良策欲平定此事。
城中武學的學生,有人直接告假跑去東南要去軍中效力。
十月底傳來趙将軍取得大捷,并将殘餘倭賊驅逐出境,書院中關于此讨論的熱度才漸漸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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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幀等人亦在十月抵達京城,與他們前後抵達的還有擔任南原省考差的任侍讀和劉主事。
每個省秋闱取中名單都要呈給皇帝禦覽,然後交到禮部入冊。
南原省是才子之鄉,皇帝歷來特別關注。
當看到取中名單上解元的名字時,皇帝頓了頓,微蹙眉頭。
任侍讀沉着氣沒敢出聲,十四歲的解元的确太過年少,他也算是冒着險提名此人,心中為此想了好幾套說辭等着回皇帝問話。
劉主事眉間有一絲看好戲的意味,正欲開口挑起話題。卻聽皇帝道:“這名字……有些眼熟。”
旁邊伺候的總管公公瞥到解元名字,沉心想了下,小聲提醒:“陛下,是癸醜科會試發現鹽鹵舞弊的那個小童生。”
皇帝略想下,點了點頭記起來。“其兄是癸醜殿試前十。”
“正是。”
皇帝再次點頭,“不錯。”沒有再說其他,繼續朝後看其他舉子。
皇帝既然知曉此人,亦沒有說不妥,便是默認這個少年解元。
任侍讀松了口氣,劉主事卻提了口氣,慶幸自己剛剛沒有口快。
皇帝将名單看完,又取過南原省秋闱文章,第一個要看的自是解元文章,看完後眉間露出喜色。放下文章後,忽然問任侍讀:“俞慎言可是在翰林院供職?”
殿試前十多半是進翰林院,然一直沒有聽到此人,若非是其弟為南原省解元,便忘記了這個人。
任侍讀稍稍驚異,皇帝竟忽然問起那個後生。
他自不敢欺瞞,施禮道:“回禀陛下,正是,在翰林院史館任兼修。”
“兼修?”皇帝沉吟一瞬,“年少多讀幾年書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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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侍讀從大殿離開後,細品皇帝最後一句話,越品越覺得味道不對。
皇帝明顯對俞氏兄弟才學是認可的,連十四歲的解元都沒說什麽,沒理由對俞兼修還讓他在史館多讀幾年書。編修西北各部史,資料甚少,可不是三五年就能完成。少則七八年,多則十數年。
走下殿前禦階,他方後知後覺。皇帝是以為俞兼修和新科狀元一般在翰林院兼任修國史之職,幾年後令派他職,而不知其全身心在修西北各部史。
如今已退出殿來,他也不能為了這個事再特意進言,豈不是惹嫌疑,只好嘆惋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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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州城。
入冬後天氣漸冷,俞慎思從安州城回到書院,進門就聞到濃濃酒味,芈儲趴在書案上,手中還握着一個酒壺。
自從鄉試落榜後,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醉酒。不僅他,高昉亦是。兩個人常常相伴去城中飲酒。
“芈兄,你又喝了多少?”走過去奪過對方手中酒壺,竟然已經空了。
芈儲像個無骨之人一樣,從桌上擡起軟塌塌身子,醉眼蒙眬地看着俞慎思,嘴角扯出一絲苦笑。“俞弟,你也要喝酒嗎?”
“在書院醉成這樣,若是讓齋長知曉,要記過的。”
芈儲苦笑含糊地道:“我不喝酒做什麽?我沒有你那般才學出衆,亦沒有你命好有個高官生父……”
俞慎思驚了下,抓着芈儲問:“你說什麽?”
芈儲癱軟地靠在椅子上,如爛泥一般,醉言醉語,吐字不清,模糊可分別對方說:“你生父是當今朝中戶部侍郎。高侍郎對你生母情深,你雖不姓高,有這樣的生父護着,将來也是前程無憂。”
俞慎思震驚地看着面前醉醺醺的芈儲,他如今這話不像是作僞,是真心吐露。
能說出這樣的話,他不是高明進的人?
“所以你對我照顧,就因為此?”
芈儲歪着身子醉如爛泥,身子從椅子上滑下去。俞慎思一把将人拽住,按在椅子上,厲聲質問:“剛剛的話是誰告訴你的?誰告訴你我生父是誰,誰又告訴你他會護着我?”
芈儲眼睛半張半眯,嘴巴裏嘀咕了一句,人醉了過去。
“芈兄。”俞慎思拍了幾下芈儲的臉,已經醉得糊塗了,話在嘴裏黏糊地吐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