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079章 第 79 章
翰林院, 俞慎言抱着一摞書朝史館去,半道與白堯幾位大人碰面。
“俞兼修?”翰林院任侍讀朝他懷中書看了眼,笑道, “每次瞧見俞兼修都在忙碌,編修西北各部史這麽忙?”
翰林院是比較清閑的地方,這個時辰大部分官員在喝茶閑談。編修西北各部史更是清閑中的清閑。
俞慎言回道:“史料難尋, 年前托人尋了一些來, 下官便想早點整理出來。”
白堯笑呵呵對同僚道:“是這年輕後生知上進。”
任侍讀沉吟一聲, 點頭贊道:“難得!”
在那麽個位置, 就是每天喝茶混日子,朝廷也沒人會太在意。能夠做到無人處恪守本職, 兢兢業業, 的确* 是難得的後生。
只是史館那麽個差事,若無貴人提拔,是沒什麽出頭之日的。
待俞慎言離開後, 任侍讀捋着胡須, 道:“老夫聽聞俞兼修是戶部高侍郎的內侄,可是真事?”
白堯亦是寧州籍官員, 平素兩人關系尚不錯, 他向白堯打聽。
這話白堯在陛下面前已提過, 也無須遮掩, “是。”
任侍讀啧了聲, 皺着眉頭一臉疑惑, “俞兼修當初殿試二甲第六, 朝考又是前三, 那麽多的好地方還不是随他挑,偏偏去編修西北各部史……”滿是惋惜。
問了一句和高侍郎關系, 又對其選擇嘆惋一句,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如此好的成績和才學,還有一個高位的姑父,怎麽也不該去坐冷板凳。
高侍郎對原配深情,當年在翰林院為他贏了不少贊賞嘉許,至今偶爾還有人提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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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兼修之事就耐人尋味了。
一側年輕的官員道:“聽聞高侍郎的大公子前段時間随商隊下南洋,不知是真是假。”
任侍讀思忖了下,問:“高大公子什麽職務差事?”
“并無差事,一直在老家讀書。今年是秋闱之年,忽然不讀書下南洋去,不知高侍郎這是何意。”
任侍讀朝白堯看一眼,想聽白堯解惑。
白堯裝糊塗,“高大人用意必定高深莫測,此乃高大人家事,咱們問不着。”轉開話題讨論起今年秋闱主考官的選派。
本朝秋闱各省一正一副兩位考官皆是朝廷選派,因各省距離京城遠近不同,從上個月已經陸陸續續選派離京。
這種考差雖然辛苦,卻也是個美差,不少人巴望有此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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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原省距離京城雖遠,然後路途坦蕩,官船走水路從盛都可直達安州城,一般情況一個月左右,六月中下旬主副考官便選定南下。
排雲書院多官宦子弟,消息靈通。今年南原省秋闱,主考官乃翰林院任虔任侍讀,副考官乃兵部主事。
南原省欲參加秋闱的學子私下全讨論開,将主副兩位考官的家底都摸得清清楚楚。
俞慎思從程宣的口中得知,任侍讀是先帝時二甲進士,出身耕讀之家,曾兼國子監職,亦擔任過外差。做人做事屬于求穩不求進一挂。
副考官劉望乃甲辰科進士,行人司行人,後來任刑部主事,因為善兵部事,平調至兵部任主事。
秋闱前排雲書院中很多外省的學子,從年後就陸陸續續回鄉參加秋闱。
學舍前的樹下長廊裏,俞慎思坐在石凳上,背靠廊柱翻看平素整理的名家文章,準備考前再拜讀溫習。
芈儲端着一盤切好的瓜過來,放在石凳上,将一把叉子遞給他,笑道:“別人是臨時抱佛腳,俞弟你就不必了吧?上月月評你都考到第三了,這次鄉試還不妥妥地高中。”
俞慎思叉了一塊瓜瓤,用井水冰過,清冽甘甜。
他笑道:“排雲書院才多少學子,今科秋闱多少學子了。書院一名之差,放到南原省不知幾何,不敢松懈。”
“你太過自謙了。排雲書院的前三,秋闱不出意外落不到十名外。你呀,毫無疑問前十,說不定還是個解元呢!”
俞慎思笑道:“我謝謝你吉言,你也說了,不出意外。秋闱三場九日,一切難料。每科不知多少學子就是出在了意外上。”
“杞人憂天。”芈儲笑道,“我若是你,我早就尋個涼快地方睡大覺了,養好身子,才能扛過秋闱三場。對了,有沒有興趣去游湖?程宣、湯獲他們去西湖游船賞景,放松心情。”
大考在即,他們心倒是挺寬。現在距離鄉試還有大半個月,放松也太早了。何況人家二位也有放松的資本。
“還有誰?”
“蕭臻和徐鼐幾人。”
兩年了,徐鼐終于邀請動程宣了。
俞慎思放下叉子,笑道:“我就不去湊熱鬧了。”
一群官宦世家子弟,還有幾位很瞧不上他這般小門小戶出身的學子,自己融不進去,也不想融。
這些人就算不走科舉之路,今後也衣食無憂,他比不了。
他還是溫習文章比較實在。
“你真不去?興許他們是借着游船讨論學問呢?”
“不去。”
芈儲嘆氣道:“我以為你會很想去,還想跟着你一道。”
俞慎思好奇地看他一眼,似乎他做什麽決定往往都能影響到對方,說不好聽的,對方好似在圍繞他轉。
好比學畫,芈儲本是不學的,自從上次見過他的畫後,今年也去跟着崔夫子學畫。
“你想去?”他問。
芈儲笑道:“我與他們并不熟,我只是想游湖。若是能夠有機會咱們租下一艘船,相熟幾人一起游玩才有趣。不過,馬上秋闱了,你連他們的聚會都不去,顯然也沒心思游船,待秋闱後再說。”
這是芈儲說話行事的慣常模式。
只要他拒絕一件事,對方總能夠尋到脫身的說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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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底,俞慎思告假回家,安心準備秋闱之事。
李幀讓他幫忙選八月初學報首篇文章,他自是樂意,又能夠看到好文章。随着學報廣為人知,每個月投稿的文章也越發多了,這半年,他閱讀百家文章受益匪淺。
書案旁箱子裏是送來的文章,有的是折子形式,有的是幾張紙卷起來,大部分是信封形式。
墨池和洗硯拆信,整理文章。他一篇接一篇看。
文章多了,水準也就更加參差不齊。有些文章看前面幾句話,後面就不需要看了。有些文章卻值得反複品讀。
這個月投來的文章,整體水準比往期高。
他猜想,應該是那些來省城準備參加鄉試的考生。他們得知科舉學報,從而投文章過來試試水。
若是如此,他今科秋闱的壓力不小。
忙了大半日,一箱的稿子看完,挑出幾篇他認為十分精彩的交給李幀。李幀也将認為好的文章交給他,讓他看看學學。
同他道:“今科主考官任侍讀喜歡古典意蘊深遠的文章,這幾篇約莫就是他偏愛的類型,你多看看。這幾日每天寫一兩篇熟悉熟悉。”
俞慎思将幾篇文章細細品讀,的确與任侍讀的文章風格一致。
李幀又道:“你的文章雖然與其有相似之處,但偶爾會顯犀利,這次秋闱要懂得藏鋒。”
“我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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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州八月暑氣未盡,三更天卻微涼。
城中街道處處可見車馬燈火,數千名考生如流不斷湧向貢院。深夜中點點燈火,好似考生心中的光亮。
俞家的馬車在街口停下,俞慎思跳下車,接過小厮遞來的考籃,對車中李幀道:“姐夫,人太多了,我自己過去就行了,我已經很熟了。”
“好。”
李幀應下,卻沒有離開。不待人順利進入貢院,變故太多,他不放心。
俞慎思到寧州府的隊伍,見到高昉、高晗和宗承武,三人來得比他早。
“東西都檢查了嗎?”高昉提醒。
“檢查了,你的呢?”
“大哥幫我檢查幾遍,沒錯處的。他一直在外面等你,沒見到你,讓我見到你一定要提醒你。”
這麽多年過去了,高晰還是沒能從當年的事情中走出來。
以他的性情,這輩子恐怕都難走出來。将來某日所有真相揭開,不知道他要如何面對,如何選擇。
他那樣幹淨的人,就不該生在高家的爛泥窩裏。
他朝高晗看去,那件事情,他即便當時年幼不知真相,現在應該也能明白了。
高晗面露幾分慚愧,別過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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貢院前唱名,俞慎思聽到一個熟悉名字,竟然是前幾日李幀讓他看的幾篇文章中一篇的作者。
他踮着腳望去。
如今他的個頭已經長起來,雖然還不及俞慎言兄弟,也不差多少。踮起腳能瞧見貢院門前情況。
被唱名的是平州府考生,太遠看不清臉,大致猜測是個青年。
不知道就是此人,還是重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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貢院落鎖後,門前街道上送行的人漸漸散去,李幀此時才讓小厮趕車回去。
考生入貢院後,先拜聖賢,然後聽官吏宣讀場規等示意,之後才會前往各自的考舍。
第一天入考場,第二天子時發題。
號舍逼仄,坐着尚可,蜷縮睡一晚,着實不舒服。
八月還有蚊蟲,荀藥塵提前配了兩個驅蟲香囊讓他帶着,如今左右各放一個,很快耳邊沒有蚊蟲聲。
沒多會兒,旁邊號舍傳來呼嚕聲,幸而隔得有些遠,用棉将耳朵堵上沒多大影響。
他也是佩服這位考生,這條件、這境況,能睡得這麽香。
真是有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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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發題,考生們睡着了還是沒睡着的,全都在一聲聲的鑼聲中,從號舍裏起身,調整桌板,準備開考答題。
俞慎思覺得朝廷這項規定很不合理,深更半夜讓考生開始答卷,不知道是哪位大聰明制定的場規。
這不僅是考學子的才學,也是考身體素質和意志。
既然大聰明制定了,他也只能遵守。
喝兩口水,清醒下頭腦,便開始答卷。
第一場是四書題和五經題。
俞慎思本經制的是《詩》,五經題也選擇《詩》,本朝學子制經以此為多,想文章出類拔萃,一鳴驚人不容易。
當看到五經題第一題時,他這次不是認為李幀可以去開科舉輔導班了,他也不懷疑李幀是不是穿友,或者重生。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穿到某本書中,李幀是這本文的主角。
第一題:颙颙卬卬,如圭如璋,令聞令望。豈弟君子,四方為綱……
正是李幀兒子名字的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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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出考場,他直奔家中。
李幀正在院中教小久走路。他站在穿堂看了許久,穿友不可能,重生也不太像。
莫不是自己真的穿到某本書中,李幀是書中主角?否則他哪來那麽好的運氣,每次踩在科舉的點上。
若李幀是男主,大姐豈不是女主?
只是……
哪有書中男主像他這樣,只想老婆孩子熱炕頭,不思功名,不思財權,一切事情被身邊人安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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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兒?這麽快回來?考得如何?”李幀抱起兒子走過去。
俞慎思笑着迎上去,“尚可。”逗弄了下對方懷中的小家夥,和李幀說起第一場考卷中的題目,這次他注意觀察李幀的反應。
李幀驚喜,調侃道:“你高中一定要好好謝謝小久。”然後便讓他詳說考場情況和答卷情況。
并無任何異樣。
第二場和第三場一切如常。
俞慎思拍拍自己腦袋,告訴自己,三場九日把自己考傻了,全是胡思亂想,怎麽可能穿書。
考完後,李幀對他此次秋闱的評價是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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貢院中,內簾官們剛準備放松下來,又一堆考卷堆在案頭,松了一半氣又提起來。
經過幾日緊張批閱,一位房考官拿着一份考卷,原本緊皺的眉頭慢慢舒展。文章看完後面上露出喜色,拍着桌案贊道:“好!真好!詞義透辟,論古有識,變化從心,真是難得啊!”
房考官将自己選中的一摞考卷送到主考官案頭,并将此份考卷放在最上面。
任侍讀取過此份考卷,滿篇朱筆圈,點綴字間賞心悅目。再看房考官的評價,這麽多日第一次見給這麽高的。
他耐心逐字逐句看下來,文辭古樸沉穩,引經據典,如山如淵,讓人心神開闊,不由靜下來,消了幾分疲憊。頻頻點頭,心中肯定,真是多日來難得的佳文。
看完後他提筆給了批語,随後遞給副考官劉主事瞧,頗為滿意地道:“南原省不愧是才子之鄉,這麽多日佳文看了無數,這一份尤為不俗。”
劉望閱覽一遍,也附和贊道:“字字珠玑,全篇無一字贅餘,少一字又顯不足,唯如此剛剛好。秋闱中此番文章實數難見,這也算是下官和任大人的福氣了。”
任侍讀捋着胡須呵呵笑道:“你我能來南原省當考差,已是有福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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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的批卷結束,衆位考官和內監試官一同拆卷填榜。
拆封遵循春闱模式,從第六名亞魁開始往後拆,逐次填榜。從第五名起逐次往前拆卷填榜。
當拆到第一名時,衆人神情緊張,請任侍讀親自拆封。
任侍讀捏捏掌心,也迫不及待想知曉今科秋闱自己取中的解元是何人。
他下意識搓了下手,小心地拆開糊名紙張。
諸位考官和內監試官緊緊盯着。當看到考生信息時均露出詫異。
“才十四歲?”劉主事沉吟一聲,“年紀太小了些。”
其他房考官也都默默點頭,開國以來,這個年紀的舉人都沒出現過,更莫提這個年紀的解元了。
一位房考官直言道:“若是将其列為解元,豈不是讓滿榜考生汗顏?傷了滿榜學子之心?”
有一人開口,立即有第二位房考官表示贊同:“榜上多二十三十四十歲的考生,苦讀數十載,提此少年為解元,着實不太妥。不若朝後壓一壓,這個年紀還需要再磨砺沉澱。如提為解元,贊譽太盛,小小年紀易自滿,對其以後治學并非好事。”
旁邊幾位房考官再次點頭表示認可。
“就放在第五,這個年紀能奪得經魁,已經是我朝獨一份了。”
“是。”劉主事道,“這第二名年弱冠,倒是還能說得過去。”
衆人望向第二名的墨卷上信息,都注意到此考生父親姓名:程遠岱。
河東河西兩省總督程遠岱,便是南原省炎州人。程總督兼領兵部尚書之職,劉主事正是兵部主事。
衆人面面相觑,沒出聲。
第一名的房考官張大人起初沒有注意到此,心中已為少年考生惋惜。如今瞧見了第二名的信息,又知道了副考官和房考官們的心思,心中已不是惋惜了。
張大人道:“秋闱是為朝廷儲才選才,既是儲才選才,自是論才排名,何有按年紀排名之理?”問向內監試官,“韓大人以為如何呢?”
內監試官職責是監察,當不允許徇私不公之事存在。
韓大人支吾幾聲,笑道:“本官不是考官,也未讀二位考生文章,不通這些。本官來說,有失公允,該主考任大人拿主意才是。”将難題抛給任侍讀。
衆人的目光都落在任侍讀的身上。
任侍讀看着自己原定的第一名考生信息,想到白堯大人曾言,翰林院史館那位後生還有一弟,少有才名。從籍貫和姓名不難看出就是此考生。
那位後生胸懷才學,埋沒在史館中。其弟亦是耀眼少年,再次被奪了解元之名,更讓人痛惜。
但戶部侍郎對原配的一雙侄兒似乎并非外人所言那般親厚,甚至有隔閡芥蒂。第二名程考生又是程總督之子。
他捋着胡須嘆息,難決斷。
張大人見任侍讀猶豫,露出不悅之色,“任大人,你是翰林侍讀,又是今科南原省主考,受陛下信任,當為陛下為朝廷選真才實學之士。秋闱以才論高低,解元雖年少,卻實至名歸。
考卷上文章任大人之前稱贊不已,稱其是今科秋闱當之無愧魁首。稱其放在會試一衆考生中亦不落下風。這都是你親口所言,考卷上批語亦是你親筆所寫。”
任侍讀撚着胡須沉默未言。
張大人又對劉主事和其他房考官道:“諸位大人讀解元文章時,亦贊不絕口,全都欣賞其才。就因為其年少而要落于人後嗎?我大盛朝廷難不成容不下少年英才?不許少年才子出人頭地?是要打壓年少有為之人?
我大盛就缺這樣的少年才子,就需要這樣少年後生。提其為解元,也讓天下讀書人知曉,朝廷選才不拘年歲,以才為先,以德為先。
……”
一番慷慨争辯,衆人沉默,紛紛看向任侍讀,他是主考,最終的決定權在他手中。
劉主事左右看了眼張大人和任侍讀,輕輕咳了聲,笑着道:“程考生的文章也不輸第一名,聽聞程考生是炎州府小三元。提為解元,也是順理成章。”
張大人冷哼瞪着劉主事,“順誰的理?成誰的章?任大人,解元文章無論你壓到第幾,待秋闱結束,舉子文章放出去,天下文人士子自會評斷。下官話至此,請任大人裁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