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077章 第 77 章
掌燈時分, 高昉和芈儲滿身酒氣回來,還沒有完全醒酒,在桌邊坐下就去倒水解渴。
水壺已經空了, 俞慎思從自己桌案上提着茶壺過去,給他們每人倒一杯。
“你們在哪裏喝這麽多?酒多傷身,醉酒誤事。”他捶了下高昉手臂, “你不怕晰哥知道?”
高明達對他們姐弟無什麽情義, 對自己子女卻是疼愛有加。高昉年少, 沒讓他碰過酒。不勝酒力, 醉得比芈儲嚴重。
“就喝一點,不知酒勁那麽大。”高昉端起茶杯一口飲盡, 俞慎思給他再添一杯。
芈儲解釋道:“本來是不想喝酒的, 被酒樓的夥計騙了,下次可不能去那家,太不厚道。”轉開話題問俞慎思家中添丁之事。
俞慎思沒與他多說這種家事, 勸他:“以後少飲酒。”
“俞弟說的是, 我現在頭暈暈的,我去睡一會兒。”起身腳步虛浮朝床榻去。
高昉也躺床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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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思搖了搖水壺, 已經被二人喝空了, 重新去燒了一壺水。在桌邊坐下, 聽不到二人的呼吸聲, 知曉二人都沒睡。他将燈點上, 說道:“後日秋考, 你們別誤了正事。”取過旁邊書翻看起來。
芈儲翻了個身問:“你們說秋考程宣還會是第一嗎?”
春考時程宣奪得第一, 但有一部分學生認為後面兩名的文章并不比程宣差, 還去向林山長請教,實則是有些不甘心, 讨個說法。
林山長判卷雖不失公允,但多少會有個人思想主張和喜好在裏面,文章水準差不多的幾篇文章,就會偏向喜好的一方。
文章不是數學題,這是沒辦法的事。秋闱、春闱的主考官也都帶有個人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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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還是第一吧!”俞慎思回道。
自去年入書院開始,月評還是春考,程宣幾乎都是穩居第一,只是偶爾會落在後面幾名。
“我覺得不太可能了。”芈儲道,并給出自己的看法,“春考的時候學子們鬧了那麽一出,秋考林山長可能會有所顧忌,再給他第一,恐學子鬧得更大。”
俞慎思不以為然,冷笑道:“芈兄,你也太小瞧林山長了。林山長執掌書院近二十載,秉持的就是公允。程宣的文章能評第一,就是秀才們都質疑,林山長還會将其評為第一。上次去向林山長讨教的學子,最後不也都認可了林山長的評定嗎?我們才讀幾年書,我們認為的好,或許是只見其表,而林山長是見文章之骨血。”
芈儲沒說話,不只是認可,還是尋要反駁的話。他身在暗處,俞慎思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将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避開桌上燈光,看到芈儲的神色,似在沉思。
對方這大半年對他一如既往殷切,但偶爾的眼神表情能出賣對方的內心,有些事并不是對方真心樂意去做。
高明進的人會引着他朝歧途去。事情過去快一年了,明年就是鄉試,對方應該也要有動作了。
他也該在鄉試前确定是何人。
既然身在燈光下看不清周圍黑暗中的人,他就入黑暗中來看個究竟。
他笑着道:“芈兄,不若我們來賭一把,如何?”
“賭第一?”
“是,我押程宣,賭不賭?”
芈儲遲疑一瞬,問:“賭什麽?”
“當然真金白銀,就賭十兩銀子。”然後回頭問另一側依舊假寐的高昉,“昉哥要不要玩第一把?”
高昉聲音疲倦地道:“算我一個,我押湯獲。”
芈儲坐起身道:“俞弟,你忘院規了?賭一本書一頓飯就算了,也算是同窗間游戲,你賭真金白銀,你膽子夠大,不怕被趕出書院?”
擺擺手道:“這我可不敢玩。”
高昉此時昏沉的腦袋醒悟過來,不滿地嚷道:“思弟,你怎麽學壞了,趁着我們醉酒腦袋不清晰,想害我們啊?”
俞慎思忙道歉:“我一時大意忘了,我錯了。那就賭書,本月兩個文社的文集。”
“這個可以。”
俞慎思頓了頓炫耀地道:“我最近運氣特別好,昨日與二哥玩了幾把骰子,把把都贏。我這若是在賭桌上,肯定能贏得盆滿缽滿,我都想去試試身手了。”
高昉冷呵一聲,“你不怕大姐打斷你的腿,你就去。”
“瞞着大姐不就成了,你不還瞞着晰哥醉酒?”
俞慎思轉回頭問芈儲,“芈兄,你有沒有興趣,下次咱們去逛逛賭坊,我還沒去過呢。就玩一兩把小的,過過瘾。”
芈儲支起一只手臂撐着腦袋,揉着太陽穴緩解不舒服,勸道:“賭徒最初都說過過瘾,最後染上賭瘾,戒不掉。”
“小賭怡情,芈兄你去不去?”
“不去!你別上瘾就成。”複躺回床上。
高昉挪着身子靠在床頭問:“你真要去賭坊?”
“不許和別人說。”
“你真皮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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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俞慎思私下問夏寸守要不要去賭坊,夏寸守驚愕地看了他半晌,最後責怪一句:“書都白讀了!”然後對他進行了半天的思想教育。
他又去尋找聞雷,當着幾人的面詢問馮景文城中有沒有什麽大點的賭坊。
馮景文是安州城人,對這個熟悉,給他說了一個,問他:“你打聽賭坊做什麽?”
“沒什麽,随便問問。”俞慎思笑着掩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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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考結束,俞慎思進城前再次詢問芈儲和高昉要不要一起去見識見識,二人均表示不去,勸他最好別去。
俞慎思還是去了,大大咧咧進了馮景文推薦的賭坊。
賭坊內不少賭桌,擠滿人,吵吵嚷嚷。
俞慎思剛進門就有夥計盯上他,十幾歲的小少年,生得面白俊俏,一身錦衣,身後還跟着個小厮,一看就是富家少* 不更事的子弟。
這是賭坊喜歡的幾類客人之一。
一位夥計迎上來,熱情地招呼,“小公子面生,第一次來?”
“是,你們這兒都有什麽好玩的。”俞慎思四處張望,表現懵懂無知,一副很好騙的樣子。
“小公子喜歡玩什麽,我們這兒花樣比較多。”引着俞慎思朝旁邊的賭桌去,給俞慎思介紹玩法,“這種玩法簡單,最适合小公子這般初玩者,下注小,賠率高,勝率高,小公子可以試兩把,絕對知曉小的沒有說錯。”
俞慎思點着頭,又望向旁邊桌,走過去。
夥計跟着介紹玩法。
俞慎思又看了其他幾桌,有的玩法相同,夥計一直建議先到最簡單的那桌試試手。
“一看小公子就知道家裏非富即貴,平日不缺玩的,來我們賭坊就是圖個新鮮,玩兩把高興高興,過過手瘾。既然都來了,逛了這麽一圈都了解了,小公子不如就先玩兩把。
若是手氣好,小公子趁着手氣再玩其他幾把大的,狠狠贏一筆,以後吃喝玩樂也不用向家裏要銀子,還能孝敬父母兄長,豈不美哉?
若是今日手氣不佳輸了,也就二兩碎銀子,對小公子來說就是随手賞下人的小錢,不心疼,明兒手氣好了再來,一把就能贏十倍百倍回去。”
這套說辭,即便是沒有賭心的人,也要被說動想要到桌邊去試一試手。
一旦沾手,就進入了賭坊設定的套路中,沒有自控力很難不沉迷。
俞慎思笑道:“好!”
夥計驚喜,忙引着他到初玩者的賭桌邊。
賭注很小,一把也就幾錢銀子。往往賭徒都是從這張賭桌,從這看不起眼的幾錢銀子開始,最後傾家蕩産,甚至家破人亡。
俞慎思玩了三把,三把皆贏。這在他預料之中。
“呦!這位小公子今日手氣不錯啊!”旁邊一位中年男子語氣含怒道。
俞慎思注意到,此人接連三把都輸了。
“再來一把!”男子将碎銀朝桌上一拍,“真是見鬼了,我剛剛一直連贏,你一來我就輸,奪我手氣。”
第四把,又是俞慎思贏。
中年男人不服氣,又賭一把,又是輸。
其他人起哄。
夥計在旁邊連連稱贊:“小公子今日這手氣可真是好得不得了,這若是賭幾把大的,還不贏得盆滿缽滿。”
旁邊有人跟着附和:“還從沒見過初玩連贏這麽多把,贏座金山差不多。”
緊接着夥計就開始慫恿俞慎思趁着手氣好去旁邊桌玩兩把。
沒個定力,有點貪心的人,在一圈人的起哄催促之下,很難招架住。
中年男子此時也嚷道:“我倒不信了,來,咱們再玩兩把,你還能贏我,我光着屁股出門去。”
這話一出,周圍立即再次起哄,讓俞慎思快和中年人玩幾把,将他贏光,想看他是不是說到做到能光着屁股出門。
俞慎思打量中年人穿着神态,一身普通布衣,像尋常百姓。雖嚷着不服氣,看上去滿腔怒氣,眼睛裏卻看不到賭徒輸紅眼的那種憤怒和瘋狂,反而平靜,甚至有期待和得意。
俞慎思笑道:“我也想和大叔賭,可我今日就準備來玩一玩,只帶了二兩銀子,加上剛剛贏的,這也才四五兩銀子,大的我是玩不了了。若是大叔要玩,我們繼續玩小的,或者改日我帶足了銀子再和大叔玩,如何?”
“改日?我上哪兒尋你?”
夥計在一旁幫腔,“小公子今日手氣好,改日可不一定有這手氣,這手氣有些人一輩子都沒遇到一次。若是銀子不足,我們賭坊可以借給小公子,要多少有多少。小公子贏了再還我們賭坊就成。”
還真是不遺餘力讓他入套。
俞慎思朝夥計看了眼,又望向旁邊的賭桌,今日來這兒的目的也算達到了。
他不想再耗下去。
這地方再待下去,可能就身不由己,出不了門了。
“改日吧!今日還有要事,耽擱不了。”取出銀子打賞招待他的夥計,剩下的塞給中年男子,“請二位喝茶,月底我再過來,說不定屆時定手氣更好呢!”說着朝外走。
“唉……小公子。”
“不必送了,下次再會。”大步跨出門檻。
夥計看着人融入街道人群,回頭走向剛剛的中年男子,“這種小少年,嘗到甜頭,肯定會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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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思走了一段路,回頭朝賭坊看了眼。跟在身邊的墨池道:“少爺今日手氣的确不錯。”
俞慎思問:“所以你讓我繼續賭?”
“小的不敢。”
“永遠別碰賭,上了賭桌錢在你腰包裏,卻已不是你的錢。賭坊能讓你手氣好到連贏,亦能讓你手氣臭到連輸,輸得□□、傾家蕩産。”
墨池低眉想了下,明白過來。又道:“小的剛剛看見二少爺的人,這事會不會傳到二少爺耳中?若是老爺和夫人也知道少爺去賭坊……”
“是我請二哥派人過去的,回去看看小不點兒,我都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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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不點兒吃飽了,正在小床上睡覺,小臉比上次胖了點兒。
午後小不點兒醒了,俞慎思小心翼翼抱着小侄兒,小侄兒不哭不鬧,盯着他的臉看,然後又扭頭向旁邊看,似尋找什麽。
沒多會兒高晖過來,不是為了賭坊的事情,而是送賬冊。
他現在已經開始安排書肆托付之事,很多事情慢慢交給李幀。
李幀現在既要顧着繡品生意,又要接手書肆,家中還有父母妻兒照顧,明顯瘦了不少。也幸而繡品生意那邊有施長生在,否則要忙不過來。
高晖調侃問:“是不是後悔入贅了?”
李幀一邊翻看賬冊一邊道:“有你這個不省心的弟弟,我豈會不累?”
“有我這個弟弟,你該偷着樂。我把書肆都過到你名下了,那可是我全部家當,誰家內弟能做到我這般?”
“臨水縣書肆你處理了?”
“抵給高家三叔了,我開這個書肆借他一筆錢。文韬書肆裏全是高家的人,我也不稀罕留着。妙悟書肆的人我清理幹淨了,沒有高家人。”
“這次下手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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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沉的時候,外面有人過來回話,是關于賭坊的事情。
高晖不想李幀再多一事煩心,沒讓他知曉,離開俞宅時在馬車裏同三弟說。
“查出來了,經營絲綢的馮家。”
“馮景文?”
“是。”
俞慎思沉默半晌,點頭道:“我該早猜出是他的,他是安州人,家中經商,和高家應該有生意往來。在騎射場動手,如此蠢笨暴露自己的方式,不是一個心思缜密的人能幹出來的。這也符合高明通一貫行事作風。”
高晖冷笑道:“高明通的确不夠精明,和高大人比差遠了。高大人在大哥身邊安插人,幾年來大哥毫無察覺。此人剛出現就暴露,太心急了。真是蠢人手下出蠢人。”
俞慎思斜他一眼,“你想他派個精明的來?”
高晖嘿嘿傻樂道:“我自不希望,高明通也派不來什麽精明人。越蠢越好,陪他玩起來也有意思。”
“我可沒心思陪他玩,明年就鄉試了,我沒那精力。”
“那就留着。這個馮景文多半是顆棄子了,不會有威脅,否則不會遲遲沒行動,要你主動往裏跳才引出來。但是你別掉以輕心,高明通幾次失手,高大人說不定故意将高明通暴露放在明處讓我們瞧見,讓我們松懈,他另派他人。”
“這個我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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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騎射課,過去的學子比較多,大概是秋考後大家都想放松放松。馮景文和幾位同窗都在,見到俞慎思,聞雷打馬過來。
“俞弟,要不要上馬試一試?”翻身下馬,要讓馬給他。
俞慎思雖然學了一段時間弓射,立定弓射尚不純熟,騎射肯定是不行的。
“聞兄練習吧!我到旁邊弓射場去練習射靶。”
緊跟其後過來的馮景文在跟前勒馬,取笑道:“他也不熟,現在還常常射別人靶子上呢!”
微胖的臉蛋笑起來更顯得肉乎乎,這笑容模樣看起來的确天真,不像是僞裝。
也就因為這張臉太天真,他最初才沒朝他身上懷疑,心想高家派人做這種事,怎麽也該是精明的。誰能想到會安排這麽個人。能想到讓他墜馬,這方法也的确是馮景文這種性格的人能幹出來的事。
高家既然知道馮景文暴露将他當成棄子,馮景文和聞雷關系非常,聞雷可能性不大。
這個聞雷,騎射脫靶脫到別人靶子上,一次是偶然,次次就真是箭無虛發。
是有真本事在身上,故意這麽做。
至于他為何這麽做,是不想同伴難堪,還是性格使然,抑或其他,多半與他無關了。
俞慎思順着馮景文的話笑着說:“聞兄可要多勤加練習了。”
聞雷依舊一臉驕傲地道:“我這也算百發百中的。”
三人玩笑幾句,兩個人重新上馬,俞慎思轉身朝弓射場去。意外見到程宣沿着騎射場外圍走來,目光卻落在離開的二人身上。
“程兄相熟?”
程宣搖頭,向旁邊示意,“今日梁師傅比較忙,我教你射箭。”
“多謝程兄,哪日得空再教教我拳腳功夫。”
“貪心。”
俞慎思呵呵笑着随對方一起朝弓射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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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考的成績張貼出來,程宣又是第一,俞慎思這次也不差,已經擠進前十。
秋末冬初天氣漸冷,書院很多樹已經禿了,俞慎思提着畫箱去畫室,路上多了幾分肅殺之氣。
在畫室外聽到同學們說說笑笑。
每日都會有四五位同學随崔夫子學畫,大家讨論畫作的時候還是比較認真的,沒有這般歡快。
他進門見到幾位同學正拿着念念的畫在點評,而那畫上畫的正是他,還正是他今日穿的這身衣裳。
幾位同學回頭見到他,立即将他拉過去和畫中人對比。
“還真是俞同學,一模一樣,這畫風格有趣,俞同學可知這畫是何人所作?”
俞慎思放下畫像,從對方手中接過畫卷起來,“你們從哪裏尋來此畫?”
“剛剛崔夫子讓我們整理桌案,無意間瞧見。”
一位同學好奇心很重,追着他問:“這畫是哪位同學的?如此有趣的畫,想來定是風趣的人兒,我們都想見見呢!”
念念是姑娘家,不方便與他們同室,會故意避開他們這些學子,單獨跟着崔夫子學畫。學畫的同學一直未見過她,也并不知道有這麽個小師妹。
姑娘家的畫被指點就罷了,人還要被幾個臭男人打趣。
他拿着畫走向一邊,道:“我自己畫來解悶玩的。”
“你的?風格不像,俞同學你還瞞着我們呢?能給你畫此像,必然與你關系親厚。都是書院同學,你還藏着掖着怕我們知曉?這不尋常呦!莫不是……”
對方越想越偏,再不阻止自己都要背上莫須有的嗜好了。
“真的,幾位同學不信我所言,待會兒問崔夫子便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