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070章 第 70 章
後面兩場考試, 進場的時候,俞慎思特別關注了下那位前排考生。第二場的時候倒是見到他,精神不濟, 出考場時無精打采。
第三場在考場內外都沒有見到此人。
出考場時卻與蕭臻碰個正着,對方一身天青色衫子,襯着白皙的面龐猶如玉雕, 笑容讓人如沐春風, 聲音更似潤物無聲的春雨。
讓人不由地想多看幾眼。
俞慎思歪着頭愣了幾息, 直到對方目光轉過來, 才尴尬地笑着稍稍移開視線。
蕭臻點頭微笑,和同窗并肩走向另一邊來接的人。
俞慎思拍了拍自己的額頭, 深呼吸一口氣朝李幀等人走去。
李幀也注意到那個翩翩少年郎, 單看算不得多出衆,站在人群中卻又那麽奪目。
關心地詢問俞慎思考試情況後,便問剛剛少年何人。
“蕭臻, 縣、府案首。”俞慎思也只知曉這些信息。
這是羨慕上了。
“見賢思齊君子當如此。”李幀道, “上車,我帶你去個地方。”
俞慎思問哪裏, 李幀沒有回答, 和其他人告辭後, 讓車夫東門出城。
此時已經是午後, 出城勢必太晚, 若是耽擱回城時城門要關了。
他欲再問李幀, 見李幀的臉色沉下來, 沒有剛剛的親和, 倒是有幾分當初在戚婆婆家時的冰冷,目光嚴厲, 藏着愠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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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內就他們二人,這愠怒顯然是沖着他的。
如今帶他出城,不知道要做什麽,心中升起一絲畏懼。
“姐夫……”他喚了聲。
李幀沒有理他。
俞慎思心中更不安,他已經許久沒有見過李幀如此,忐忑地再次喚了聲:“姐夫,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
馬車行到城外十數裏,日頭已經偏西,俞慎思心中更加不安,開始琢磨自己做錯了什麽。
今日天未亮就去考場了,安安分分考試,出了考場就留意了下蕭臻,并無其他。留意蕭臻也是真的從心底裏欣賞此人,并無半分惡意,這總算不得錯。
若不是今日之事,那就是前面幾日。
唯一也就是第一場考試的時候和那位前排考生發生了矛盾,這的确是大事。
這件事若說他做錯,他的确有錯,但是對方想害他在先,他才反擊,也算情有可原。他當時就将事情前前後後說給李幀聽,李幀并沒有責怪。
除了此事,這麽多天都是風平浪靜,并無其他。
但他可以肯定是這件自己做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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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颠颠簸簸行着,日頭漸漸西沉,光線從後窗照進來,鋪了一層金光。
又行了一段路,馬車停下來,李幀起身吩咐:“下車。”聲音不冷不熱。
俞慎思擡頭朝外看了眼,四周是一片農田,莊稼人正在忙着秋種。
下了車才看到前面不遠處是一條大堰,此處應該是寧江,寧州府的名字也是由此而來。
李幀朝堰壩上去,俞慎思也跟着過去,車夫被令原地候着。
沿着小路走向大堰,李幀一句話不說,俞慎思能感受到他渾身冰冷的氣息。
他就算做錯了事,也不必将他帶到這兒來,要在這裏打他一頓嗎?那的确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姐夫。”俞慎思加快兩步追上去,打量李幀神色,還如剛剛一般嚴肅。
一直爬到大堰上,李幀都沒回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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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堰下江面寬闊,江水湧動,江上遠處有行船。身後的斜陽鋪照江面,波光粼粼,璀璨若碎金。
寧江雖不比運河河寬水深,但站在堰上望去,南北望不見盡頭,倒也開闊遼遠。
李幀此時開口問:“你真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
俞慎思想了這一路,也稍稍想明白了一些。前排考生的事,他一開始就做錯了,不該争一時口舌。若是忍一時,也不會有後面對方坑害他的事。
他是萬幸當時沒有落筆,但凡他當時落筆,考卷便會被塗抹作污卷處理,今年的院試他必落榜。
僅僅是一毫之差。
但人生沒有那麽多萬幸,這一次是萬幸,下一次可能就是萬劫不複。
細細想來,心有餘悸。
俞慎思微微垂頭,回道:“我知道錯哪兒來,不該與那考生逞口舌之快,一言得罪衆人。旁人只是未計較,但凡計較,我遇到的不止是那一個考生加害。因為一言,我将自己置于衆矢之地,最後也的确因此差點害了自己。”
對方高他許多,又會拳腳功夫,若是動手教訓,他跑不過也打不過。擡眸朝李幀瞄了眼,乖乖地保證:“我以後定會三思而言、三思而行,不會再犯這種錯了。”
李幀瞥他一眼,沿着大堰朝南走,他趕緊跟上去。
走了一小段,李幀道:“我之所以當日沒教你,是怕當日教了你,影響你後面兩場考試,所以今日才帶你來此處說此事。”
李幀慢一步,等俞慎思跟上來與他并肩而行。
身側少年知道錯處,他也沒了剛剛冰冷态度,語重心長地道:“你聰慧,但這世上傻子有幾人?誰不聰慧?人生在世,聰慧不一定能護自己萬全,更莫論護家人周全了。
單說此事,這只是一場院試罷了,你就算是今科被那考生陷害落榜,來年還可再考,還有機會。可若是性命之事呢?你還有第二次嗎?”
見俞慎思垂頭不說話,面有愧色,他繼續道:“你從小跟着你大姐大哥,他們養你教你,可他們那會兒也是半大的孩子,自己對這世上之事世上之理尚不知一二,也教不了你什麽。
後來你大姐為了謀生忙着繡品生意,你大哥為了讀書去了省城,也就鮮少顧及到你。爹身體不太好,又經營裁縫鋪,娘性子軟又不善言辭,蘇夫子更重你讀書之事,便無人教你這些。
你是家裏最小的孩子,三歲便失了母親,又吃那麽多苦,所以全家人都寵着你疼着你,即便你做錯了什麽也舍不得打罵,只是言語上教訓幾句便罷了。
你讀了幾年書,自己應當能明白‘溺子如殺子’的道理。”
句句說在了關鍵處,俞慎思點點頭,沒有回應。
李幀輕輕嘆息一聲,又道:“以前我身為外人,不便多言,如今我既與你大姐成親,是你的姐夫,便有責任與你說這些。
你若是将來要做個被父母兄姐庇護的富貴閑人,只在臨水縣悠閑一生,你這般性子倒可稱得上率直灑脫,以你的聰慧,也不會惹來什麽大麻煩。可顯然你并不願如此。
你以後要走的路很長,要做的事很多,京城龍潭虎穴之地,春闱舞弊之事你應該瞧得出,稍有差池便禍連滿門。官場之中,朝堂之上,不能行差踏錯半步,一言一行需慎之又慎。”
俞慎思低着頭聽着,心中反思。
前世被家人老師捧在手心,這一世被父母兄姐護在翼下,沒有經歷過多少打磨,他還像個天真的孩子。
可這個時代,他将來要走的路,不允許他天真,更不允許他随性而為,他該學會自我磨砺。
他鄭重地道:“姐夫的話,思兒都記在心裏了。”
李幀點了下頭,拍了下他繼續朝前走,語氣也逐漸溫和。
“慎思、慎思,莫負了你的名字。以後遇事三思,能忍則忍,忍是退一步,讓自己有更多的時間,更廣更遠的目光去看此事,以謀全局。陛下尚且隐忍,你我尋常百姓忍一時又如何呢?”
李幀帶着他朝江面望去,霞光在水波蕩漾中粼粼刺目,身後的落日已半沒西山。
李幀道:“寧江南北蜿蜒兩千餘裏,起于邛龍山,流經罕山、八碑嶺,穿過鶴丘,流經寧州,最後彙于楚江,其間曲曲彎彎千百回。若哪一處它沒有趨于地勢,要與山嶺争個高低,它不會綿延兩千餘裏,不會彙于楚江東流入海。思兒,你要懂得善利萬物而不争,不争,天下莫能與之争。”
數千年來江岸遷移,然江水湧動,綿綿不息。
俞慎思看了一會兒,誠懇地點頭應道:“我知曉了,舌柔猶在口,齒折只為剛。姐夫今日的教誨,思兒會一生銘記。”走到李幀面前,朝他深深作了一揖。
面前少年真的将他的話聽進去。
李幀扶了把俞慎思,說道:“我今日與你說這些,也是因為你下個月要去省城考書院。若是進了排雲書院讀書,父母兄姐都不在身邊,不能時時護着你,以後便要自己一個人去面對身邊的人事。
排雲書院是天下才子彙集之地,亦是卧虎藏龍之地,多達官顯貴、富商巨賈之子,你年紀尚小,事事多聽少言。”
“思兒記下了。”
李幀也沒了來時的嚴肅,看面前小少年面色沉重一臉慚愧,笑了下,問:“我今日所說你都記下了?”
“是。”
“那好,回去寫一份三千言悔過書給我。”
三千言?俞慎思稍稍愣了下,還是點頭答應。
院試之事是李幀知曉了,才以此事訓他,其實之前他亦有犯過這種錯,若是不真心地悔過改過,必然成為禍根。
一言毀人,一言亦能毀己。
一句話可以惹來殺身之禍,亦能惹來滅門之災。
李幀從懷中取出一個帕子遞給他,“送你的。”
帕子是俞慎微繡的一株蘭草。打開帕子,裏面是一個紅棗大小的朱紅色小東西,有棱有角,應該是李幀親手雕的,昨日就瞧見他拿刻刀在刻東西。小東西用黑色的繩子拴着。
“什麽?”他沒太瞧出來,像個迷你小盒子。
“你仔細瞧。”
俞慎思捏着小盒子轉着圈看,越看越不對,心裏毛毛的,當看到小盒子一端刻着一個綠豆大小的“奠”字,确定了這東西。
“棺材?這……”哪有送人棺材的,太不吉利了。就算自己錯了,也不用不找這般吧?
李幀道:“帶在身上,時時警醒自己。一言一行都可能禍及性命,遇事三思而行。”
面前挂着一個小棺材,再不能警醒自己,那真是沒救了。
俞慎思依言将朱紅色小棺材細在脖子上,放進衣領裏。
此時太陽已經沉沒山中,霞光也漸漸褪去。二人吹着晚風,沿着堰壩朝回走。
田間的百姓也扛着農具或趕着牛車回走。
他們在城門關閉前趕不回去,便在附近村子找了戶農家,借住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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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回到客棧,俞慎思便開始寫悔過書。将這次的事情細細地分析,将這幾年的事情在腦海中一一回顧。
他沒有急着落筆,在窗口呆坐半天,将這些年的事情都盤點一遍。
好的、壞的,對的、錯的。
李幀讓高昉幾人莫去打擾,便由着他在窗前坐着、想着,天黑也未讓人進去掌燈。
入夜才讓墨池端着吃的進去,順便将燈點上。桌上的紙張還是空白一片,一字未寫。
墨池小聲地提醒,“少爺先吃些東西再想吧!”
俞慎思瞥了眼托盤裏的飯菜,也沒什麽胃口,便讓墨池先出去。
次日,亦是如此,除了讓下人送吃的進去,不讓人去打擾。
第三日天黑之前,俞慎思拿起長長一卷紙去了李幀的房間,将悔過書雙手遞過去。
長長的一卷,三千言只多不少,句句是剖心之言,字字含淚帶血,悔過之誠之深,讀來讓人眼眶發熱。
看過他無數篇文章,竟無一篇能及此十一。
不似一個小少年的悔過,像是一個歷經世事之人的大徹大悟。
李幀看完後心中幾許酸楚,有些心疼面前的少年。終究是個半大的孩子,寫出這樣的悔過之言,這幾日他應是把自己揉碎了又重新拼湊起來,拼出一個新的自己。
他拍了下旁邊的位置讓小少年坐下。
已不忍心再說教訓的話,這份悔過書已勝過他說千言萬語。
“我替你收下了。”李幀将紙重新卷起來。
“姐夫……多謝你,讓我想通了許多事。”
“你也是我的幼弟,何須言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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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放榜的日子,俞慎思便在客棧看書、練字,或和李幀下棋閑聊。
放榜前他去書肆買地理雜記的書,見到了蕭臻。
那日恰逢落雨,見到蕭臻站在書肆門前望着街道行人,他正猶豫要不要過去搭讪,小厮撐着傘将人接走。
院試八月底放榜,榜牆前又是一番吵嚷熱鬧,俞慎思沒去湊熱鬧,在客棧裏翻前幾天買的書。
這一次他心态十分平和。
考前心裏想的都是要考院案首,所以将沾了會元文氣的喜錢都綁在了手腕上,只為能夠名列第一。
李幀那天的話,這些天自己的反思,還有見了兩次蕭臻後,心裏那根弦忽然消失了,案首不案首已經不那麽重要,将書讀到心裏,融到骨血裏才重要。
他悠閑地翻書,坐在對面的李幀在刻章,刻的不是字,而是虎頭。
房間內安靜得只有翻書聲和雕刻聲。
房間外卻開始吵鬧起來,有人取中有人落榜,吵吵嚷嚷。
沒到半盞茶工夫,墨池便興沖沖地跑回來,激動地禀道:“姑爺、少爺,案首!少爺奪了院案首!”
真是意外之喜。
俞慎思手緊了下,心緒略微波動,沒有想象那麽興奮雀躍。
“蕭臻呢?”他問。話出口意識到自己沒和小厮提此人,今早出門看榜也沒有交代。
心剛落下來,墨池回道:“第二名,在少爺後面。”朝李幀看了眼。
想來是李幀交代了。
“恭喜遂願。”李幀放下手中刻了一半的章,笑着說,“也許這就是冥冥中早就定下的,越想得到越是失之交臂,不在意時它反而抵臨。”
這些天他看出小少年沒了最初對院案首的殷殷期待,讀書寫字心态平和,文章的字裏行間亦能窺見一二。
俞慎思也覺得如此,縣試他沒多少期待,得了案首。府試他想奪案首,最後落在第二。這些天他從心底裏不在意,結果反而出乎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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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榜後,學政大人宴請諸位取中的考生,俞慎思又見到了那位蕭臻。
蕭臻笑着同他問好,還如平素一般,并沒有因為無緣院案首而失落,亦沒有因錯失小三元而遺憾,好似對此看得很淡。
宴席散後,蕭臻喚住他,笑着走上前問:“聽聞俞公子下個月欲前往省城考排雲書院,不知是否為真?”
不知對方從哪裏聽來的,他點頭應是,“蕭公子也欲同考書院?”
“正是。在下拜讀了俞公子院試文章,如奇峰杳霭,十分欽佩,若能一處求學,有機會促膝長談,必是美事。”
俞慎思客氣回道:“蕭公子過獎,在下也十分期待能向蕭公子請教學問。”
“既如此,你我便約定排雲書院相會如何?”
“在下正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