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067章 第 67 章
南下商船行得比較快, 于五月中抵達安州府。
在瞿家休整兩日,俞慎言和瞿永銘便去拜訪林山長。回到臨水縣已經五月下旬,鐘熠宗承文也已經回鄉。
今科臨水縣破天荒考中四名進士, 羅縣尊激動得幾天睡不着覺。要知道上一科可還一個都沒有呢!自己也算教化一方子民有功。本以為這輩子仕途也就這樣了,現在還有升遷的指望。
羅縣尊擺宴邀請已經回鄉的三人,本也邀請蘇夫子, 蘇夫子托辭未去。
事後三人皆去拜訪蘇夫子。蘇夫子還如往日一般, 不是在書房或者學堂中翻翻書, 就是在院中樹下納涼喝茶, 或者與郝叔下棋閑話。
蘇夫子看着三個學生不禁暗暗感慨,一晃眼, 當年跟着自己讀書的幾個總角孩子, 現在都已經長大成人,金科高中。
師生四人閑聊許久,臨別時蘇夫子叫住了俞慎言。
二人坐于樹下, 蘇夫子親自倒了杯茶遞過去, 俞慎言忙雙手接過,“夫子可是還有其他教誨?”
蘇夫子望着面前少年, 腦海中想着另一個孩子。他們越長越像, 若是那孩子活着, 十八-九歲時應該也是這個模樣。看着面前孩子一點點長大, 一點點變化, 他總會想那個孩子在這個年紀時是不是也這樣。
片刻後, 蘇夫子慢慢從哀傷的情緒中緩過來, 說到眼下的事情。“朝中風雲多變, 在史館靜觀些年也好,也能紮紮實實讀書。”
這是在安慰他。
俞慎言自請去翰林院史館, 蘇夫子替他惋惜,卻也知曉是無奈之舉,怕他傷懷抑郁,單獨留下他想再開導他。
他回道:“夫子教育的是,學生荒廢過數年,讀書時日少,如今正能沉下心來。”
知曉蘇夫子對他的疼惜愛護,反過來寬慰蘇夫子,說道:“如今西北動蕩,各部間利益牽扯,與我大盛關系一直不穩,甚至阻礙我大盛與西域往來。學生研究編寫此史,一來對我朝處理與西北各部關系大有裨益,二來将來西北平定,安土定疆,疆土劃分也有史可依。”
蘇夫子眼中流露出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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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冷僻的位置,他不是自暴自棄應付了事,還能夠思慮那麽深那麽遠,心中系着大盛,想着後人。有此心,有此志,今後豈會沒有一番作為。
他深感欣慰地點點頭,沒有辜負他這麽多年的教導。
他鼓勵道:“你既心中有了籌算,那就安心去做。世上事太多,人此一生,能做好一件事便足矣。”
“學生記下夫子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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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縫鋪後院,盧氏和時雪兒來到俞慎微的房中,妯娌二人皆是像個打聽八卦的小媳婦,詢問俞慎微和李幀的事。
盧氏道:“聽思兒說,這半年在京,無論在家還是外出了解生意上的事,都是他陪着你。你可別告訴娘,你将他亦當成長生那般的兄弟。”
俞慎微笑着沒說話。
女兒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盧氏便知女兒心中有此人。去年李郎受傷,她為了照顧李郎沒少學廚房裏的活,想着怎麽折騰吃的。以前她是對此從不上心的。
李郎搬去永樂街,她還隔三差五送吃的過去。
她不信女兒只是将對方當成恩人在照顧。
時雪兒也拉着俞慎微的手道:“你當初不願說親,我與堂嫂雖催着卻也沒有逼你,就是知曉你心中顧忌。你說你怕遇人不淑,怕如你生母一般被負,李郎前年豁出命救你,世上至親手足也不是人人能做到如此,他今後自不會負你。”
長輩不知道李幀的身世,她們姐弟知曉。
他亦是被抛棄之人,最害怕的便是被抛棄,最在意的便是身邊的溫暖,這一點她還是能相信李幀的。
盧氏又道:“去年你們去省城後,他來找過我與你爹,說了許多。
俞慎微此時方開口問:“他說了什麽?”
此事她和弟弟們都有問過李幀,但是李幀一個字沒透露,只道回鄉後便知曉。回來這些天,家裏忙着小言的事情,忙着各種人情往來,倒是忽略了此事。
“他……”盧氏想了想,忽而笑道,“說得太多,我記不全,不過他寫了一卷長文,都在上面,娘取來給你看。”
盧氏出門,時雪兒小聲同她道:“當時小嬸在門外聽到幾句,大約是婚嫁之事,還提到什麽聘禮啥的。你爹娘不确定你心意,沒敢貿然應下,說等你回來再問你的意思。”
俞慎微怔住,李幀那時候便已經向爹娘提親?
他是……早就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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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氏取來的是一個精致木盒子,盒蓋上雕刻的是梁上雙燕,栩栩如生。她故意環顧一圈,盒子四周分別的是春日雙蝶桃枝上翩飛,夏日鴛鴦池中嬉水,秋日并蒂蓮花開,冬日雪中大雁展翅,雕刻技藝較高。
這種盒子一眼便瞧得出并不是市面上能買到的。
小盒子還配着一把小巧的銅鎖。
盧氏打開鎖,掀開盒子,錦緞中是一份紅色折子,其上三個大字“求婚書”,是李幀的字跡。
盧氏笑着道:“他說的都在這上面,你自己瞧。”
俞慎微有點緊張,和那些商人談生意心都沒此時亂。她捏了捏手心,取過折子打開,右側第一句便是:敬啓者。小可李幀,年二十有三,萦州辛鄉人……
普普通通的開頭,和其他求婚書并無任何區別。
她往下看發現用詞不對,接着說到的事情也是反的。
将求婚書看完,她愣了須臾,忽而想到去年她提出将永樂街的院子相送,李幀問是不是父親所贈,聽到是父親所贈就爽快地收下。
她當時心中還雀喜,想着若是早知他不會婉拒,便早些說是父親所贈。
原來他當時是這般想法,早就有了打算。
她望向盧氏,詢問:“爹和娘是怎麽想的?”
盧氏樂道:“爹娘自然是樂意的,你在我們身邊這才幾年,哪裏舍得你嫁出去。你前些年吃了那麽多苦,這些年又為家裏操勞受累,我和你爹都心疼要緊。李郎沒有父母長輩,也沒有至親手足,只有一個遠房表姑,你若是嫁過去亦是孤苦無依。他既願入我們俞家,我和你爹自是千萬個願意。”
“小言他……知道嗎?”
他是家中長子,她若是招婿,勢必對小言有影響。
“還未和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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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和大姐有事和我說?”俞慎言從外面回來,正巧聽到這話,便走到門前詢問。
瞧見大姐手中拿着紅紙折子,旁邊的桌上還有一個別致的小木盒,再看屋中三人面上均有喜色,當即明白,笑着走進房中。
“大姐的婚書?”俞慎言打趣道,“我還從沒見過這麽厚的婚書,這是寫了多少良言美詞,我能瞧瞧嗎?”
俞慎微正不知道要怎麽和弟弟開口說此事,将求婚書遞過去。
俞慎言邊看邊笑,看完後歡喜地道:“如此太好了,大姐不用外嫁,李夫子到我們家來,就不用怕他将來會欺負大姐了。”
“你同意?”俞慎微問。
“這等好事,我豈會不同意。”俞慎言将求婚書遞還大姐,說道,“就是李夫子在這事上太有心眼了,在我們去省城後來和爹娘提,随後又随我們入京,一點沒透露。還讓大姐将那處宅子以爹的名義相贈作為長者所下的聘禮。”
俞慎微也是沒想到李幀和自己父母所說是此事。
俞慎言道:“爹娘和大姐若是應下,不知準備什麽時候成親?”
盧氏看出來女兒是同意的,她和丈夫對李郎此人也很滿意,幾個孩子也都挺喜歡他,這事也算定下了。
她道:“你最遲下個月初就要返京,這一去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得假回鄉,若是往後推,恐怕你是不能見你大姐成婚。不如就這個月将你大姐的婚事辦了。婚服你爹年前就已經準備了,其他需要的繡品或者料子,咱們鋪子裏都有,旁的什麽定下也快。”
俞慎微姐弟齊齊看着盧氏,婚服年前就準備,他們心中對這事早就有了主意。
既然定下,俞慎微希望能在弟弟回京前成親,若是弟弟不能親眼看着她成親,必然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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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俞綸夫婦和李幀商議前,俞慎微去永樂街小院見李幀,先和他談此事。
李幀已經知曉俞綸夫婦與俞慎微說了婚書之事。請她到廊下坐着,給她倒了杯涼茶,問:“想問我是否想清楚?”
俞慎微點頭,入贅不是娶妻,閑言碎語是難免的。而且大盛朝對贅婿有限制,最重要的一條便是贅婿不能參加科舉,即便将來和離亦沒有此權利。
李幀很認真地點頭,解釋道:“我想得很清楚。你有父母弟弟,你放不下他們,而我孤身一人,無牽無挂。與其讓你離開他們嫁我,不如我入俞家。我與你一起孝敬父母,照顧弟弟。”
俞慎微捏着茶盞沉默一陣,又問:“你真的要放棄功名仕途?”
李幀沒答,先反問:“你希望我考功名嗎?”
俞慎微倒是說不上希不希望,于她而言,她并不苛求夫君是否富貴,她只求能有一人真心待她。
她只是擔心若是有一日李幀後悔了,他想求取功名,屆時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他不是無才之人,恰恰相反,他胸有才略,若是他想科舉入仕,輕而易舉。
他曾經走的亦是科舉入仕之路,所以她才有此顧慮。
“你若都思慮清楚,我尊重你。”
李幀笑道:“我在寫那份求婚書前,已經思慮很久,也思慮很清楚。可以說,在我離開文韬書肆時,我已經考慮清楚了。”
俞慎微記起那日潘嬸請媒人登門給他說親,想來那會兒他就有了将來入贅的打算。
他既然早就有了此想法,不是一時沖動,她也不再多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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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後,俞綸夫婦與李幀商議婚事,李幀并無長輩,一切都聽俞綸夫婦安排。
吉日定在六月二十六。
俞慎思坐在棚子下納涼,看俞慎微在繡蓋頭,一邊啃着香瓜一邊嘆氣。
從沒見過新郎官當得像李幀那麽輕松的,就這麽把大姐給娶了,不對,是大姐把他娶了。
俞慎言在一側寫請帖,聽到嘆息問:“你對李夫子不滿意?”
俞慎思拿過一張請帖看了看,上面還是寫着“李幀”的名字。俞家不需要李幀來承嗣,所以沒有要求他改姓,過籍時還是“李幀”這個名字。但将來的孩子是要随母姓的。
李,本也不是李幀的姓。
“大哥,你說,李夫子和大姐成親後,我是不是要喊他大哥?那你不成二哥了?”
俞慎言瞥他一眼,沒想到他小腦瓜想的是這些。
“李夫子既未改姓,稱呼姐夫便是了。”
“好像也有道理。”俞慎思啃了口香瓜,起身道,“我去找二哥了。”
俞慎言問:“最近沒見到他,他在做什麽?大姐即将成親,他也不知過來幫忙。”
“他忙着做實驗呢!”
見俞慎言沒明白,解釋道:“二哥在研究新的印刷術,原本* 一直尋不到紙張,在京城的時候,他将全京城所有種類的紙都買了,在高府不方便實驗,回來就在做實驗。”
“難怪他回鄉時帶了幾大箱紙墨。”俞慎微叮囑她不許貪玩,馬上院試了,不能松懈。
“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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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家的親朋都在田灣鄉,城中并無什麽親朋,所以俞慎微成親還是回大俞村。
村中的人得知俞慎微成親,紛紛過來幫忙,人多做事快,不過一日小院都已經全部布置起來。
村上族人都紛紛打聽這位入贅的姑爺是什麽模樣。聽俞綸夫婦說了模樣性情,族人們私下裏有些懷疑,若是那位兒郎如此儀表堂堂,讀過書性子好還肯入贅,肯定是圖他們家什麽。
甚至有人私下裏猜測,是俞慎微年紀大了不好嫁人,才招婿。
這些都是他們關起門來和家人閑言碎語幾句。如今俞綸一家不比前幾年,兒子當了官,女兒能掙錢,年頭剛将城裏鋪子買下來。族人都受着他們家的好處,在外面誰都不會說半句不好的話。
想到這些,族人全都感慨,真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
也幸而這一家子都不是那記仇的人,否則當年他們難的時候,族人沒少瞧不起,發達了怎麽也得報複。
如今沒報複就罷了,好處還想着族裏。人心都是肉長的,誰不記別人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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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六,俞慎微大婚當日,俞家親朋好友都來了,連瞿家也過來。原是瞿永銘高中,瞿家回鄉祭祖,也過來參加婚宴。大俞氏和俞綸姐弟二人難得見上一面。
六月天熱,酒席擺在臨時搭建的棚子裏。
所有親朋都等着見新郎,瞧瞧是不是如聽聞的那般是個俊朗的兒郎。
俞慎思湊到施長生身邊,頑皮地道:“大姐招婿,是李夫子來我們家,他是新進門的新……新夫,不應該他蓋紅蓋頭才對嘛?”
施長生想到俞慎思說的場面,撲哧笑出聲來,“你想看李夫子蒙着紅蓋頭?”
俞慎思想,也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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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贅的婚禮本是極簡單的,俞家卻沒有草草辦,因為家中寬裕些,比前幾年俞紋娶妻還隆重。也是這場婚禮,讓親朋族人看出俞家對這個女婿的看重,并未如世人那般輕視贅婿。
八擡喜轎落在小院門前,司儀喊着儀式流程,李幀一身喜服從轎子中走出來。
圍觀的人都伸着脖子探着腦袋瞧,見到新郎時目光全都直直盯着。原本盧氏說這個女婿樣貌如此,他們只當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滿意,吹噓了。如今親眼看到新郎本人,才知道盧氏一點沒有吹噓,眼前新郎穿着一身喜服,甚至比盧氏說的還俊逸幾分。
俞慎微蒙着蓋頭站在院門前,瞧不見人,只能從周圍人的反應中猜測今日李幀的模樣。他的婚服是父親親手所制,父親是老裁縫,只要看他身量,無需尺量,便知道尺寸,應該是合身的。
李幀亦瞧不見俞慎微,但是看着她一身喜服,披着蓋頭,猜着蓋頭下她此時模樣,是嬌羞,還是雀喜,亦或是其他模樣。
俞慎言見李幀發怔,輕咳一聲,李幀歉意笑了下。
旁邊司儀繼續唱着流程儀式。
本該是俞慎言将李幀的手交到大姐手中,他故意反過來,将大姐的手交到李幀的手裏。即便對方入贅,也該是他疼着大姐,護着大姐,照顧大姐。
李幀自知曉俞慎言之意,朝他誠懇地點了下頭,算是承諾。
牽着俞慎微的手,稍稍撫了下她,一起跨過門檻朝正堂去。
随着司儀的唱聲,二人拜過堂後,李幀牽着俞慎微朝新房去。
過來之前,俞慎言給他畫了小院的草圖,告訴他哪裏是新房,他這會兒出了門才沒有弄錯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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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房中二人相對而坐,俞慎微雙手交在一起摳着手指,顯然心中此刻緊張。縱使平日是個多麽不拘小節的姑娘,是個多麽堅強有氣魄的姑娘,終究是姑娘家,成婚之事自會嬌羞忐忑。
李幀伸手拉起俞慎微的手,輕輕攥緊一些,炎炎夏日,指尖竟然微涼,看來是真的緊張。
他笑道:“我下轎子時,幾百雙眼睛盯着,我心裏慌得很,我長這麽大還從沒有那一刻那麽慌過。我怕哪個舉止錯了,怕哪句話錯了,讓親朋不滿意,被親朋笑話,給你丢臉,話都不敢說。可見到你站在門前迎我,不知為何忽然就不慌了,好似心裏裝滿了東西,不知道要慌了。”
俞慎微稍稍點了點頭,卻沒有出聲。
李幀察覺俞慎微的手掌軟下來,應該精神也放松下來,手指慢慢回溫。
他打趣道:“我這個新婿進門,該是你來安慰我的,如今倒是讓我反過來勸你了。我可聽思兒說,小嬸進門的時候,你還特意安慰她呢!”
俞慎微稍稍垂頭,聲音比平日溫柔,“能一樣嗎?”
瞧不見蓋頭下的人,他很想此刻掀開蓋頭看看面前姑娘嬌怯的模樣,他還沒見過俞慎微這般模樣。
他朝外面打量一眼,靜聽幾息,外面已經開宴。他笑道:“我這個新婿應該要出去見親朋的,你一個人這麽坐着太悶了。我先把蓋頭挑了,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會不方便,待會兒請小嬸進來陪你說話。”
俞慎微愣了下。
這會兒是不是早了點?
思索間李幀已将挑開蓋頭,她微愕地擡頭,正迎上李幀溫柔含笑的雙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