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065章 第 65 章
三月底, 鬧得沸沸揚揚的會試洩題舞弊案塵埃落定。四月初殿試如期舉行。
俞慎言在宮內答策論,俞慎思則在自己的房中看書琢磨文章。
俞慎言為免他懈怠,昨日就将他今日的功課安排了。二月會試時亦是如此, 人不在作業沒少留。
功課完成,走出房間發現院子裏沒人了,只留下兩個小厮。
“人呢?”
墨池過來回道:“大姑娘和李夫子帶着人出門去了, 冬木他們去接大少爺和表少爺, 就剩小的和洗硯, 三少爺是不是餓了?竈房裏熱着飯菜, 小的去端來。”說着就過去。
俞慎思看了眼飯菜,是下人做的, 還不如俞慎微手藝, 看着就沒什麽食欲。
四月的京城已經滿眼綠意,春風暖陽,在太陽底下曬久了會有些燥熱。
他讓兩個小厮在院子裏的樹下将炭火燒起來, 銅鍋架上去, 又将竈房內能切的肉菜全都準備上,并從鄰居家借了點羊肉, 自己動手調了鍋底料汁, 取上一小壺果酒, 開始涮火鍋。
“三少爺還會做這些。”
“我會做的多着呢!”只是條件不允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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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微和李幀在巷子口就聞到了香味, 朝居住的小院走, 越走香味越濃, 走到院牆外聽到裏面幼弟的聲音。
“刀工不行, 肉切得太厚了, 吃起來口感不好。”
“這個肚子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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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的這個丸子可以,再放幾個。”
“還有豆腐呢?放點進去, 待會兒嘗嘗。”
俞慎微和李幀相視一眼,二人都知曉思兒愛吃的性子,以前在戚婆婆的小院沒少折騰吃的。
李幀調侃道:“不看着,他能拆家。”
兩人推門進去,見到樹下擺着兩張桌子,其中一張桌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食材,俞慎思帶着兩個小厮吃得正酣。
“大姐,李夫子。”俞慎思見到進門的二人,放下碗筷,起身過去拉他們到鍋邊坐下,“出門這麽久餓了吧?嘗嘗我做的涮火鍋。”小厮已經取來碗筷。
俞慎微瞥了眼食材,嘆氣道:“家底都被你掏光了。”
俞慎思嘿嘿笑道:“都留着點呢!大姐嘗嘗,這是我調的鍋底和料汁。”又給他們分別倒了一杯果酒。
俞慎微二人還真有些餓了,嘗了幾口,味道還不錯,誇贊他幾句。
俞慎思得意地道:“燒菜做糕點我不行,但是做這些我還是可以的。”
李幀點着頭道:“這似乎不需要什麽手藝。”
俞慎思瞪他一眼,“調湯不需要手藝嗎?切菜不需要手藝嗎?李夫子,你以後生娃養娃,要學會鼓勵式教育。你應該說,湯汁調得不錯,鹹香可口,辣味适中,鍋底的火候掌握得也很有分寸,非常好,若是肉片能夠切得再薄一些就堪稱完美了。”
李幀聽他一套說辭,略沉思一下,笑問:“鼓勵式教育?你又從什麽書上看來的?”
“記不清了。你說這樣是不是比批評責罵有用?既能讓孩子知道自己哪兒做得好,哪兒做得不好,還能夠讓孩子知道怎麽去改進。誰喜歡被貶低?肯定都喜歡被誇被鼓勵。”
這小子每次道理一套一套的。
李幀點點頭,“你說的有一定道理,然聖賢有言,因其材施其教,別類分門,不可一也。”
俞慎思想了想,對方說的也有道理。他上輩子接受的是鼓勵式教育,這輩子俞慎微姐弟對他也算得上是鼓勵式,這種方式适合他,也應該适合絕大多數人。
他看了看面前二人,依這二人的性子,若是他們成婚,以後生的娃,應該是适合鼓勵式的。
俞慎微肯定是執行鼓勵式,李幀就說不準了。
若是教育理念不同,以後生了娃豈不是會吵架?
若是吵架了,誰能吵贏?
俞慎思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俞慎微夾了顆丸子到他碗裏,“小腦瓜又想什麽呢?”
俞慎思回過神,頑皮地笑道:“我想啥時候能夠有個小外甥或小外甥女。”
俞慎微聞言臉頰微熱,戳了下他腦袋教訓:“這是你該想的事嗎?”
俞慎思笑着搖頭,的确不是他該想的事,“這是大姐該想的事。”
“再胡言亂語,罰你抄書了。”
“不敢不敢。”俞慎思将丸子塞嘴裏,“我飽了,你們慢慢吃。”放下碗筷起身朝院外去,“我瞧瞧大哥什麽時候回來。”
俞慎思離開院子後,桌邊只剩下俞慎微和李幀二人。李幀往銅鍋裏添菜,俞慎微默默吃着,沒有一言一語。
片刻後,李幀給俞慎微的酒杯添滿,笑道:“宜言飲酒,莫不靜好。”
俞慎微動作稍稍僵了下,這是《詩經》裏的句子,李幀截取一頭一尾,原句是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全篇寫的是夫妻和睦、感情誠篤的生活,祈願長久相伴。
李幀此時接着幼弟剛剛的那些話說此,其意已明。
她非草木,早知李幀心意,只不過這種事,李幀未言明,她不好主動開口。如今李幀表露心跡,她也不是嬌羞忸怩的女子。
她放下碗筷,笑着回道:“李郎的《詩》學得不怎樣,漏了兩句。”
李幀見她大大方方回應,點頭一笑,“李幀才疏學淺,回屋翻閱後必将遺漏兩句銘記心間。”說着端起酒杯相敬。
俞慎微也舉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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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試只一場一日,參加殿試的所有人皆是統一出宮。俞慎言和瞿永銘回來時天色已經暗下來,借着燈光瞧見二人滿臉疲憊,但是眼中依然有神采,知曉二人應該考得都不錯。
殿試考卷于三日後批閱完成,前十名的考卷呈到皇帝的禦案上,最後需要皇帝欽點名次。
皇帝将十份考卷仔細看完後,将其中幾份考卷調換了名次擺在禦案上,又掃了一眼。目光落在其中一份考卷上,幾分欣賞口吻道:“竟是個未及弱冠的年輕人。”
批閱考卷的幾位大臣知曉皇帝所指的是哪位。十位考生中,只有一位考生未及弱冠。
聽陛下這話,似乎知曉此人。
幾位大臣心中略略琢磨,這人有什麽與衆不同之處,讓陛下記着了。
皇帝朝禦案上示意,“填榜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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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盛朝殿試張貼金榜前一日,禮部會依金榜将捷報送至這些新科進士手中。
四月初八,盛都的街道上頻繁聽到官兵舉着捷報縱馬高呼:某某省某某府某某老爺,高中幾甲第幾名。
小院中的人全都緊張等着捷報,小厮在巷子外的街道上張望。
俞慎思坐在街邊的水井上,他不擔心俞慎言和瞿永銘,大盛朝殿試沒有落榜之論,二人肯定金榜題名,只是考到幾甲。
剛剛聽到隔壁街道有官兵喊到二甲第八十名,二人至少在這個名次之前。
不知道三鼎甲是哪些人,住在何處,若是太遠,待會兒自家的事情結束再過去讨喜錢會不會晚?
正想着此事,聽到旁邊有官兵過來,口中高喊的正是瞿永銘的名字。瞿永銘的小厮聞聲忙朝家跑去報信。俞慎思也跟着回去。
家門前圍了不少人。
瞿永銘這波官兵剛送走,另一波送捷報的官兵過來。
官兵舉着捷報高聲在巷口問:“南原省寧州府俞慎言老爺家住何處?”小厮和鄰居的人全都湧上來給帶路,詢問考了多少名。
官兵昂首闊步并未答話。
待官兵被請進小院,家中的人不是第一次接到送捷報,規矩都懂,給三位官兵每個人都塞了喜錢,官兵這才高聲唱道:“賀南原省寧州府俞慎言老爺高中癸醜科殿試二甲第六名……”這才将手中的捷報雙手遞給俞慎言,抱拳道恭賀。
不僅小院中,門前巷子裏和外面的街道上全都熱鬧起來。
一個院子裏兩名進士,那可是不得了的。
租院子給他們的房主跟着笑得合不攏嘴,以後他的院子可就水漲船高了。
俞慎言直到官兵離開後,好似才從驚喜中反應過來。
“大姐。”他側身望着身邊的長姐,眼中濕潤,“我沒讓娘失望。”
俞慎微含淚點頭,“娘現在一定在看着你,她一定很欣慰。”
姐弟二人傾訴對生母的思念,俞慎思下意識朝旁邊的高晖望去,果然見到他默默轉身離開小院。他跟着過去。
高晖走到街邊,坐在牆根處,雙手掩面。
俞慎思走上前,見到高晖掩面在哭,他從袖中取出帕子塞到他手中。
高晖哭了一陣,抹了把淚,看着身前的三弟,小少年的眼睛也紅了一圈。
“思兒。”高晖聲音哽咽低啞,“我是不是很讓娘失望。我沒能如娘期待那般讀書科舉,還要留在高府,每日面對殘害她的兇手,還要敬着他,要笑臉相對,要一聲聲喊着他。娘一定對我失望至極,娘在泉下也一定怪我、怨我、恨我。”說着又淚如泉湧。
俞慎思也只有在當年他回臨水縣時,見過他如此自責哭過,此後幾乎沒見過他落淚。
“二哥……”他抱着高晖,安慰道,“娘知道你比我們不易,她只會更心疼你,絕不會怪你。”
他即便設身處地去想,他終究不是原身,他亦沒有關于俞氏的記憶。沒辦法如他們姐弟三人那般對俞氏感情深厚。
他只能從另一個角度去感同身受。
高晖像個委屈的孩子抱着俞慎思哭了一陣,情緒才慢慢回落,将俞慎思拉着坐在他對面,幫他擦着淚,啞着嗓音道:“思兒,二哥有件事求你。”
“嗯!”俞慎思忙點頭,“二哥說,我能做到的一定做。”
高晖拉着他的手道:“若二哥死了,将二哥屍體丢進河裏喂魚,或者燒成灰揚了,別讓二哥入高家墳,別在靈位上刻‘高晖’這個名字。否則二哥會死不瞑目。”
“二哥,你胡說什麽死不死。”
“二哥求你好嗎?”
俞慎思掙開高晖的手,斥道:“你別發瘋。無論你姓什麽,無論你現在什麽身份,做什麽,在大姐、大哥和我的心中,你永遠都是至親手足,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你若有事我們都會痛不欲生。二哥,我求你,別犯瘋,娘一定希望我們平平安安活着。”
高晖想說什麽,好似有難言苦衷,最後咽下去,眼淚溢出,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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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聽到俞慎微的呼喚聲,瞧見他們在此處走過來。看到高晖哭紅的眼睛,猜到是剛剛的話讓他傷懷。
她能感受到二弟心中一直介懷自己身份,怕有一日彼此會因為身份而疏遠,怕在這世上無依無靠孤零零一人。
她伸手幫二弟擦了把淚,勸慰道:“小晖,娘最大的期望,不是讓我們都有什麽大作為,她希望我們無災無難好好活着。娘臨終前的幾句話你還記得嗎?”
高晖點了點頭。
母親讓大哥大姐照顧他和三弟,讓他和三弟聽兄姐的話,讓他們将來相互幫扶,好好活着。
俞慎微勸道:“別難過了,先回去。”
高晖回去後許久才緩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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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九,宮門內傳胪大典,宮門外張貼黃榜。全城的人都等着狀元打馬游街,一觀其風姿。
俞慎微幾人也去湊這個熱鬧,主要是陪俞慎思。他沒有讨到狀元喜錢,要去看狀元游街沾沾文氣。
狀元是位年過三旬的中年人,其後的榜眼比狀元略長幾歲,探花郎倒是相對年輕,也* 看得出年近三旬。
身旁有尋常婦人道:“今科的三鼎甲長得都不行。”她們和這些人也打不上交道,在意的不會是才學品行,就是來湊熱鬧看個長相,知道三鼎甲都是什麽模樣。
其同伴道:“上一科的狀元和探花也不行,年紀也都大,那個榜眼倒是挺不錯,年輕英俊。”
俞慎微姐弟聞言笑了下,上一科榜眼那不就是白大人嗎?白大人高中時二十五六歲,和當時狀元、探花比,的确年輕。
看完狀元游街,幾人準備回去時,有一随從裝扮的年輕人走過來,朝李幀施了一禮,“這位公子,我家公子有請茶樓一敘。”
李幀認得面前随從,面不改色。
俞慎微先猜到了應該是李幀舊識,她朝旁邊茶樓望去,見到對面二樓的窗口有一個人朝這邊看過來,容貌與李幀幾分相似。
李幀也朝旁邊窗口看了眼,對方笑着沖他點了下頭,他愣了幾瞬。既然來了京城他就沒準備逃避,既然碰上了,他該去見一見,也免得以後麻煩。
他笑着道:“還請帶路。”
俞慎微擔憂喚了聲。
李幀頓了下,笑道:“一起過去吧!”
随從看了眼俞慎微姐弟,稍稍發愣,便在前面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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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微姐弟進了茶樓沒有跟随上樓,在下面找了張桌子坐下來等。李幀獨自上樓。
推開雅間的門,見到了窗口站着的人,正朝房中的桌邊走去。
李幀施了一禮,笑着道:“應該是項公子吧?在下果真與項公子有幾分相像,難怪朋友多次提及,近來又總是有人将在下錯認。”開門見山,坦白直言。
項格盯着面前的人打量,身量與他相仿,五官也有幾分相似,很像自己要找的人。只是此人眼神舉止和要找的人完全不同。
二弟性子灑脫張揚,言談舉止間透着自信傲氣。面前年輕人看上去沉着溫和,眼神內斂平靜,甚至幾分冷淡。
他笑問:“閣下的朋友是?”
“項公子應該認識,今科二甲第六名俞慎言。”這事瞞不得,隐瞞遮掩反而招致懷疑,他得主動提及,将自己剖開了給對方看,讓對方看清楚才能斷對方猜疑。
項格點頭笑道:“自是認得,在下與他同是己酉科鄉試舉人,如今亦是同榜進士。”
“恭喜項公子金榜高中。”
項格又打量對方,言語舉止自然,大方從容,毫無慌亂緊張之态,似乎與他真是初相識。
如果真是二弟,他不可能面對自己毫無半分情緒。
他又道:“在下項格,字懷知,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在下李幀,草野之人,并無字號。”
項格默念了下這個名字,見彼此還站着,忙道了聲歉,請李幀坐下,給他倒了杯茶,順勢觀察了下對方的雙手。左手拇指和食指處有好幾道細小的疤痕。他記得二弟的左手亦有傷疤,但只有一道。
他将茶杯遞過去,笑着道:“冒昧問一下,李公子亦是寧州府人?”
李幀遲疑了下,道:“以後算是了。”故意抛出問題,“項公子今日請在下過來,莫不是好奇這世上亦有長相相似之人?”
項格放下杯盞輕輕嘆息一聲,一邊打量着李幀神色一邊道:“在下有一位弟弟,當年不幸墜崖,但一直未尋到屍骨,在下一直堅信他還活着,李公子與舍弟年紀和長相太過相似,所以在下……”
李幀随着他所講露出一絲絲惋惜,聽完忙歉意地道:“在下冒失了。看來項公子與令弟手足情深,希望項公子早日尋到令弟。”
項格惆悵一嘆,“但願吧!”
兩人又聊了幾句,李幀借口朋友還在等着起身告辭。
轉身走到門邊,準備開門,身後的項格忽然喚了聲:“小柯。”
李幀稍稍頓了下,回頭一臉疑惑地望向項格,詢問:“項公子是要叫随從嗎?在下幫你喚他進來。”
項格愣了下,笑道:“不麻煩李公子了。”
“在下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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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茶樓離開,俞慎微關心地問情況,李幀道:“他不會憑一次談話就相信我,但小言朝考任官後,我們就回寧州了,不在身邊,他亦不會追查。”
遲疑了下,冷笑道:“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世上沒有那個人,我只要不對他構成威脅,他不會在意我是誰。”
俞慎微看着他的神色,并沒有剛剛從樓上下來時那般自然。他內心不是毫無波瀾,只是在極力掩飾。
面對曾經要殺了自己的至親兄長,豈會真的毫無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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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恩宴後,朝廷組織朝考,這是俞慎言踏入仕途的第一步。
以他殿試和會試的名次,朝考不出大問題,他必會留京,或入翰林院或入六科。
就在朝考的前一日,他收到了高明進的請帖,請他過府一趟,有要事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