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063章 第 63 章
正月初, 下過一場雪,天寒地凍,俞慎思帶着一份“禮物”去白府拜年。
年前天冷的時候, 他過來陪念念做實驗,後來因為病倒,還有兩個小實驗沒有做完。這幾日他又寫了一本《物理小故事》帶過來, 當然, 這本物理小故事不純粹。
這次俞慎言沒有過來, 他自己一個人, 這樣才不會讓白大人多聯想。
念念對小實驗十分感興趣,動起手來樂此不疲。
白堯休沐, 就坐在堂中的暖爐邊看着兩個孩子折騰, 一會兒點蠟燭,一會兒找紙,一會兒木盆, 一會兒銅鏡……院子裏的婢女進進出出, 跟着忙得團團轉。
他也慶幸屋內寬敞,夠兩個孩子折騰。
女兒玩得開心, 他也高興。偶爾想, 思兒這小子待兄長春闱後回鄉, 女兒唯一的玩伴就沒了, 恐要孤單。他在京中沒有至親, 女兒漸漸大了, 許多事情他一個父親不方便教, 是否要将她送到母親身邊, 或者是送到岳父岳母那裏。
女兒長這麽大,除了那年春闱與她分開, 便再沒分開過,心中十分不舍。
不禁犯起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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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念兒送你一幅畫。”念念拿着一張紙興奮地跑到白堯面前,遞給他。
白堯接過女兒手中的紙看了眼,紙張略有點皺,上面似乎被塗了什麽,但空白瞧不出來。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女兒。
念念有點捉弄父親得逞的小心思,咯咯地笑起來,“爹爹仔細瞧,這是女兒畫的爹爹的像。”
白堯将紙兩面都仔細看了看,還是空白什麽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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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拿起父親的手,“爹爹将紙放在暖爐邊仔細瞧,一會兒就瞧見了。”
白堯将紙展平,依言放在暖爐邊,真的見到了原本空白的紙上慢慢顯現出一個人影,由模糊漸漸清晰。正是女兒畫自己在此處閑坐的樣子。
“這是?”
“鹽鹵顯字,是這個小故事。”念念激動地将桌上的書翻到相對應的一頁,遞給父親。
白堯取過書看了看,原來說的是科舉舞弊。有考生用鹽鹵将文章寫在衣服上,待到了考場內再用燭火烘烤,就顯現出字來。
以前聽人提到過,只當是戲言,今日竟是親眼見到了。
他當即想到下個月春闱,暗地裏恐亦有此事發生。
他叫過俞慎思,先詢問這鹽鹵顯字之事,然後又詢問:“你是從哪兒知道這個?”他讀書科舉這麽多年,今日還是第一次見,這孩子不過十多歲,童試都沒有考完。
俞慎思恭敬地回道:“晚生是在江湖話本上看過,這種方式最初是用來傳遞機密消息,後來被有心之人用在了求取功名上。不僅鹽鹵,話本上說了好幾樣東西,都是同理,經過烘烤便能夠紙上顯字。有的甚至比鹽鹵更隐秘。”
白堯看着畫若有所思。
俞慎思見白堯這神色是朝今科春闱上想了,便順勢說道:“不知今科春闱會不會有人也用此手段。這種舞弊方式,搜檢的時候士兵很難察覺,極容易讓其蒙混過去,總不能将考生的東西拿到火上烤。”
白堯聽到最後一句話,擡眸看了眼俞慎思,又沉思片刻,好似想到了什麽,微微笑了下。再看面前兩個孩子,面露長輩的慈愛,對女兒誇道:“念念送的畫,爹爹很喜歡。還有小實驗要做嗎?”
“嗯,還要再做兩個。”
“和小哥哥去做吧!注意莫傷着了。”
“好。”念念開心地拉着俞慎思跑去自己的“實驗基地”。
白堯拿着畫在椅子上又坐了片刻,看兩個孩子玩得開心,起身出門。
俞慎思猜,他是在琢磨這件事。
白堯為人清正,也有一腔熱血,此事不知則罷,知道了自然想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管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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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五後,朝中各衙署恢複運行。開年第一件國事便是二月會試,內外簾官的選任從年前便開始商議,一直未有定下來,年後進入緊張的商議之中。
俞家姐弟一直沒有聽到朝中有任何關于應對舞弊之策。猜測是白大人沒有幫這個忙,或是官場複雜,有心無力。
俞慎思借着去白家陪念念做實驗的機會,側擊旁敲提到此事。從白堯的反應看得出,朝廷不是沒有任何舉措,只是沒有對外放出話來。
這讓俞慎思想不明白。
俗話說上兵伐謀,放出消息,震懾考生,讓那些想舞弊的考生自動打消念頭不是上策嗎?難道要等他們入院的時候抓住了懲治?
圖啥?
耗費人力不說,也有損朝廷臉面,難不成為了彰顯朝廷的法度和态度?
他猜不透朝廷想幹什麽,但朝廷的決定肯定有其更大的用意。
朝廷各衙署忙着會試的各項準備,待考的學子也都進入緊張狀态。
俞慎言臨考心态一直很穩,瞿永銘略差些,相比其他的考生則好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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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六是俞慎思生辰,為了緩解兩名考生的壓力,小院子裏的人熱鬧起來,為他小小慶祝一番。
高明進命人給他送來生辰禮。是一枚長命鎖,還是古玉镂空雕刻,價值不菲。
原身從出生到病逝都沒被高明進這麽看重過,現在無事獻殷勤,能有什麽好心。
他嗤笑着對來人道:“替我謝過高大人,晚輩小小生辰,受不起他如此貴重之禮。”
來人谄笑道:“老爺說這不僅是賀思少爺生辰,也是給思少爺的謝禮。”
“謝我什麽?”俞慎思糊塗,朝一旁俞慎言幾人望去。
他就年前随着俞慎言去見過他一面,還當面頂了他一通,沒記恨他事後害他都不錯了,還謝他?
莫非還真的聽得進去他的建議了?也沒聽到朝中有什麽新的政令,更沒聽到高明進得陛下誇贊賞賜或者升官發財。
這只奸猾的老狐貍想幹什麽?
俞慎言幾人俱猜不透謝從何來。
來人讨好般笑呵呵道:“這小的就不知道了,小的只是傳話。”
高晖冷笑一聲将盒蓋子啪地蓋上,“姚叔帶回去,思兒不喜歡。”
姚叔哪敢帶回去。上幾次送東西被拒收,回去沒少挨罵。這次老爺特別叮囑,他是無論如何要将東西送出去的。
他道:“長者賜不可辭,思少爺如今雖是表少爺,這禮也是長輩賞賜,思少爺還是收下吧!”怕幾人為難,立即躬身道,“小的不在此多擾幾位少爺和姑娘,先告退了。”
姚叔離開後,俞慎言細問高晖,高明進是何意。
高晖一直在高府,沒有聽到任何消息,高明進那邊只是開年春闱他忙了些罷了,其他一切如常。
俞慎言擔心有什麽他們忽略的地方,若這謝禮只是因為當日幼弟的建議倒罷了,就怕還有別的深意。
李幀見姐弟幾人為此事琢磨,勸道:“別多猜亂了心神,慎言,你和瞿少爺後日下場,心思要全放在會試。”
俞慎微也回過味來,無論高明進什麽用意,弟弟和表兄的會試不能受影響,提醒弟弟和表兄,“現在你們會試最要緊,這幾日小心些便是,其他的事情我們會提防着。”
俞慎言應了聲,心中還是不放心,怕再出院試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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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高晖回高府,将那份謝禮還回去,當面詢問高明進,謝字何來。
高明進打開禮盒,取出那枚長命鎖玉佩,摩挲着笑道:“後日你便知曉。”
後日正是會試入院之日。
他緊張地上前一步,“你……要對大哥做什麽?”
高明進臉色冷下來,掃高晖一眼,将玉佩放下,教訓道:“你就這麽看為父的?”
高晖沉着臉沒回話。
高明進态度又緩和下來,嘆了聲,語重心長道:“為父知曉你大哥他們前幾年回鄉吃了不少苦,你因為此心中怨為父。但此事為父和你解釋過,為父并不知情。你大伯也是一時疏忽,并非有心而為。讓你大哥他們過繼,是因為你舅舅當時幼子夭折,一病不起。為父這麽做,一是想寬慰你舅父,二來是不忍看着你外祖家斷了香火。”
這些年他已經看夠了父親這副深情無奈的嘴臉,年幼時他信以為真,現在只覺得反感。
沒有他的私下授意,大伯為什麽那麽做?他敢那麽做嗎?
一次是疏忽,次次還會是疏忽嗎?
過繼之事,當年他一度認為父親連大哥都過繼出去,卻将他留在身邊,是疼他舍不得。那時不知真相,好哄好騙,現在他不是孩子了。
之所以沒将他過繼出去,起初是為了自己的名聲,要留一個原配的孩子在身邊。現在更多是為了必要時牽制大姐大哥他們,令他們投鼠忌器。
對方愛演戲,他樂不樂意也陪着演了這麽久,以後就演下去。
他忙垂首認錯:“孩兒不孝,誤會爹了。”
高明進将盒子遞過去,“這枚玉佩是為父特意請人打磨,你替思兒收着吧!”
“是,孩兒替思兒謝過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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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八,貢院大門大開,癸醜科會試第一場考生入院。
俞家姐弟居住的小院距離貢院不遠,深夜就聽到了貢院那邊鞭炮聲,士兵四處街道敲鑼提醒赴考的考生莫貪睡誤了時辰。
家中兩個人要趕考,未過子時院子裏的人都醒了,忙着準備。
二月已經開春,然盛都二月初比寧州府臘月天還冷幾分。前幾日下了場雪,這兩日化雪,夜裏寒風一吹,直打哆嗦。
俞慎言和瞿永銘要帶的東西很多,其他倒罷了,冬日裏的吃食是最難安排,俞慎微讓他們吃些再過去,路上暖和些,考場內不能吃得這麽舒心。
出發前,俞慎言一朝被蛇咬養成了的習慣,将身上穿戴和要帶的所有東西都仔細檢查一遍,即便是大姐準備的,他也細細檢查,只怕有人暗處下手。并且幫瞿永銘也檢查。
外面鑼聲響了第二遍,俞慎言和瞿永銘動身出發,俞慎微和俞慎思去送考,李幀也跟着過去。出門又遇到高晖。
朝貢院去的街道上車馬行人如潮,貢院門前大街燈火通明,大門處更是明如白晝。
序進牌是按照省府來分,幾人對二人叮囑多遍,目送二人朝南原省考生那邊過去。
俞慎思心中還在想着鹽鹵之事,一直沒有聽到動靜,想必今日就要見分曉了。可搜檢一切如常,并無任何異樣。
難道是自己讀錯了白大人之意?
他正琢磨着,擡頭見到鐘熠走過來,“鐘哥哥。”他笑着喚了聲,“大哥已經過去了。”
鐘熠點了下頭表示知道,目光落在他旁邊的俞慎微身上。
俞慎微很自然地打招呼,笑着道:“祝鐘公子今科杏榜高中。”
“多謝……俞姑娘。”鐘熠想喚微兒,終是覺得自己不配這麽稱呼,改了口。他又朝俞慎微身邊的年輕人望去,覺得有一絲熟悉,想不起來哪裏見過。
李幀點頭問好。
高晖見鐘熠的目光一直停在大姐和李夫子身上,兩步走到鐘熠面前擋住他視線,笑着問:“熠哥,怎麽不見承文哥,你們沒一起過來?此處風大,鐘哥還要考兩三天,莫在這兒吹冷風着了寒,快排隊進去。我大哥說不定在前面找你呢!”
攬着鐘熠轉了個身,拱手道:“鐘哥,小弟祝你杏榜高中。”
鐘熠被高晖推着走了幾步,旁邊考生和送考的人已經隔開他和俞慎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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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幀朝身邊人打量,但見她目光沒有望向鐘熠的方向,而是朝南原省隊伍望去,微微墊着腳,似乎想看俞慎言在什麽位置。
他笑了笑,寬慰道:“不必擔心他,他不是當年那個小少年,不需要你這個大姐為他操心。”
俞慎微回頭看了眼李幀,想到當年在戚婆婆家租房的時候,那會兒大弟弟和如今思兒差不多年紀,她的确常常擔心,每次進城送繡品,都要過去看望弟弟,給他們送東西,還會叮囑許多。
一轉眼,弟弟都長大了。
“我們到那邊避風處等吧。”指了指不遠處牆角。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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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剛走幾步,忽然有人拉了李幀一把,喚道:“懷知。”
李幀回頭,面前是熟悉的面孔,他穩了穩神。
那人打量了眼李幀,忙松開手,拱手歉意道:“兄臺見諒,在下認錯人了。”還是忍不住向李幀的臉打量,面露幾分疑惑,“兄臺與在下的同窗幾分像,天黑沒瞧清楚。”
李幀客氣回道:“* 無妨。”
俞慎微當即意識到,此人認得李幀的兄長,甚至以前也認得李幀。她抓着李幀手臂,笑着喚道:“李郎,我們過去吧。”
那人聞聲,好似回過神一般,目光從李幀臉上移開,再次歉意道:“李公子見諒。”
李幀點了下頭,轉身和俞慎微走開。
那人站在原地對着走開的人愣愣看了幾息,皺着眉頭啧了兩聲,一臉不可置信,最後搖頭轉身朝貢院門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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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生陸陸續續搜檢進入貢院,街道上送行的人也漸漸散去,俞慎言和瞿永銘也過了搜檢進入貢院大門。就在他們準備離開時,貢院門前忽然鬧騰起來,官兵從貢院內押着考生出來,一個接着一個。
俞慎微姐弟緊張地湊過去,但見每個考生手腳戴着鐐铐,衣衫不整,狼狽不堪。
還沒有搜檢入院的考生面面相觑,相互詢問什麽情況,無一人知曉。
負責搜檢的稽查大臣,地走到貢院門口,威嚴凜凜,對着外面還沒搜檢的考嚴厲道:“陛下仁德,體恤諸位天寒搜檢不易,特在龍門前設了炭盆給爾等避寒。竟有人不思皇恩,于衣中夾帶舞弊……”
這是大門前搜檢之後,在龍門前又設了一道搜檢。
為什麽要這麽麻煩?
如今看來,貢院內多設一道搜檢不是為了杜絕舞弊,似乎是等着舞弊的人往裏鑽,就是故意抓人。
俞慎思想不通。
陛下這是要幹什麽?
他戳了戳自己腦門,想到高明進前兩天給他送謝禮,這兩者有關系?
如此,高明進就不是指點朱茂舞弊,這些被抓的人中也的确沒有叫朱茂的。那他寫的“鹽”字就是另外的意思。
高明進到底謝他什麽?
他捏了捏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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貢院外的考生全都搜檢結束,片刻後貢院落鎖,姐弟幾人這才松口氣,但願考場內也沒什麽差池。
回程馬車上,俞慎思沉默半晌,越想越覺得這事不對勁,說道:“我們好像被高大人利用了。”
三人相觑一眼,俞慎微問:“你是說這件事是高大人背後安排?此事不是你和白大人說的嗎?白大人他……”
俞慎思搖頭,他相信白堯的為人,不會與高明進為伍。但上次他見高明進之後,說了那番話,高明進肯定派人查了他身邊的人,他頻繁和白家接觸,高明進豈會不知?
高明進也是翰林院出身,他在朝中多年,又有郭閣老這個老丈人,很多事難瞞過他的耳目。
高晖咬了許久拇指,快咬出血來。在馬車快到小院時,他擡頭看了眼幾人,壓着怒氣道:“利用我們倒沒有太大損失,但這件事将白大人牽扯進來,不知道會不會連累他。”
“都是我的錯。”俞慎思愧疚地垂下頭。
李幀見思兒自責,摟着他肩膀,輕輕拍着他,安慰道:“你沒錯,你提出的建議是為了杜絕春闱舞弊,無論方法還是目的都是善的,是為了給天下讀書人一個公平的機會,你沒做錯。白大人也沒錯。錯的是那些想利用此大做文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