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061章 第 61 章
冬月初盛都又落了一場雪, 高府門前的積雪天未亮已被下人清掃幹淨,一輛馬車從街口駛過來,在府門前緩緩停下。
俞慎思撥開車窗朝府門看, 門庭高闊,朱漆大門緊閉。
俞慎言輕輕拍了下幼弟的背道:“待會兒見到高大人,知道怎麽回話嗎?”
俞慎思點點頭, “我都記得。”
俞慎言怕他年紀小, 會因為俞氏之事怨恨外露, 藏不住話, 在來之前叮囑他幾遍,不許他鬧脾氣。
俞慎微不願見高明進, 沒有過來。俞慎言明年要參加春闱, 無論依禮還是依例他都要來拜見。因為幼弟當年太小,已經不記得高明進模樣,便帶他一起過來。總要讓幼弟知道, 那個殺了自己母親, 幾次要殺他們姐弟的人到底什麽模樣。
兄弟二人剛下馬車,府門便從裏面打開, 高晖迎出來。
俞慎言打量一眼二弟, 待人走近低聲問:“他可有責難你?”
“不過是責罵幾句罷了, 他哪有工夫管我。大姐和表哥沒過來?”
“大姐不想見他, 表哥打算年前再過來。”
高晖沉思一下點點頭, “大姐不過來也好。”大姐最年長, 當年絕大多數時間是大姐在母親病榻前照顧, 對當年的事記憶最深, 又是女兒家,見到高明進或許會控制不住情緒。
高晖也有點擔心三弟童言無忌, 拍着他的肩頭,叮囑一遍:“待會不許亂說話,言多必失。”
兄弟二人都知道幼弟“歪理”一大堆,不得罪他他懶得搭理,得罪他他高低得怼兩句。高明進若是提當年的事,幼弟能明譏暗諷和他幹上。
“二哥不必擔心,我知曉分寸。”俞慎思讓兄弟二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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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進聽到下人禀報俞慎言兄弟過來,讓下人将人領到書房。
書房哪裏是随随便便接待客人的地方,俞慎言兄弟不知道他要幹什麽,不敢掉以輕心。此人太會演戲,這麽多年騙了多少人,要提防些。
高明進正從書架最上面一排取下一個小木箱,聽到聲音,轉身見到走進門的兄弟仨,動作僵了下,打量起另外兩個相對陌生的少年。
一位記憶中十來歲的孩子,如今已十八-九,長成大人。立身如松、俊朗如月,身上隐隐透着幼時模樣。
另一位十一二歲小少年,個頭還沒長起來,雖然與幼時完全兩個模樣,眉眼卻沒變,與他生母幾乎一模一樣。
小少年擡眼看着他,目光溫柔平和,卻讓人感受不到絲毫暖意。
在高明進打量他們兄弟的時候,兄弟二人也在打量高明進。
在俞慎言看來,面前的人除了比當年老了些,并沒有什麽變化,甚至這些年在京中在官場,還養出了一身莊重貴氣。
俞慎思是第一次見高明進,打量仔細些。此人年近四旬,若是再年輕一點,用前世的詞形容算得上“膚白貌美大長腿”,用這時代的話來說,可以稱為“小白臉”,還是高配版。不過,此人五官深邃立體,劍眉星目,端正大氣,身姿筆挺,毫無半分陰柔之感。
看上去一臉正氣、人畜無害的溫潤文官,真正外面“老實人”,家中“家暴男”的頂級版。難怪蒙蔽那麽多人,披着羊皮的狼。
高晖的确是他們姐弟四人中長得最像高明進的,只是高晖五官多了幾分清秀,身上也沒有高明進的沉穩,有少年人的不羁和張揚。
“晚輩俞慎言見過高大人。”俞慎言恭敬施禮。
俞慎思乖乖順順地跟着見禮。
高明進輕輕嗯了聲,抱着小箱子走到一旁待客的茶桌邊,放下箱子,道:“坐吧!”
“多謝高大人。”
高明進望着俞慎言舉止,和少時一般還是那麽有禮有節,輕嘆一聲,道:“一轉眼你都長這麽大了,這些年過得可還好?俞家對你們姐弟如何?可有受什麽委屈?”語氣溫柔,像個心疼孩子的慈愛長輩,好似當年的樁樁件件都未曾發生一般。
俞慎言心中冷笑,面不改色,回道:“多謝大人關心,家父家母對晚輩們疼愛,未曾受委屈。”
高明進滿意地點頭,“那便好。這些年我身在朝中,萬事不由己,忽略了你們姐弟,對你們姐弟有愧。如今看着你們個個都長大,也算欣慰。”幽幽嘆了聲。
又關心地問:“春闱在即,你準備如何?春闱不似鄉試,陛下對明年一科尤為看重,你自己可有把握?”
俞慎言猶疑一瞬,怕再出當年那般事來,不敢實話實說,含糊道:“晚輩勉力一試。”
高明進再次嘆息,微微低眸,眉間略有幾分愁色,像個為孩子發愁擔憂的父親。随後讓高晖将自己書案上的一摞文章取來。
高晖起身走到書案前,見到最上面一篇是大哥鄉試的文章,從字跡來看是高明進親筆抄錄。
他心下略緊,朝高明進瞥了眼,又擔心地向兄長望一眼,取過文章遞上前。
高明進接過一摞文章,翻着紙張道:“這些是你鄉試和這幾年在排雲書院讀書每年春秋兩考的文章。”
俞慎言緊張幾分,盯着那一摞文章。他坐在下首,瞧得見上面的字跡,認得出一篇篇都是高明進親筆。從紙張顏色和墨跡看得出,這不是一次抄錄,而是幾年來逐次抄寫。
高明進又道:“我都仔細看過,每一次考核都有很大進步,特別是今年春秋兩考的文章,邁了一大步。文章文理通順,議論馳騁、詞意透辟,算上等文章。我亦看了林山長的批語,評價中肯。以你現在的文章,明年春闱當能高中。”
俞慎言不知高明進這是打的什麽主意,但有一點他可以肯定,高明進這幾年一直在盯着他。否則不可能拿到他這幾年春秋兩考的所有文章。而且盯着他的人可能就是他身邊的人。
本以為這幾年高明通兄弟消停下來,一切都風平浪靜,原來是把明面上的手伸到了暗處。
他心底升起幾分寒意。
一旁安安靜靜坐着的俞慎思此時也心有餘悸。這幾年他們姐弟一直在高明進的眼皮底下,只是,高明進既然派人盯着俞慎言,應該有很多機會動手,竟然由着他一點點成長,倒是讓他有點捉摸不透。
這人心思太深。
他明年也要考排雲書院,不知道高明進會不會也在他身邊安插個人?
此人比高明通兄弟二人手段陰狠,不得不提前防着。
他微微垂眸想着此事。
俞慎言欠身客套道:“高大人過獎,承蒙高大人厚愛,晚生淺薄之論,讓大人看笑話了。”
高明進笑了笑,将文章放在手邊茶桌上,如話家常般說道:“這幾年你成長很快,的确是我沒想到的。然春闱雖不必太過擔憂,想要考出好名次卻非易事,殿試更是如此,若是落在三甲,恐要等補缺。如今朝中之事,你許是不太清楚,你既過來我便與你說說,免得你兩眼一抹黑。”
俞慎言以為高明進只是客氣話,卻沒想到高明進并未敷衍,真的一件一件與他詳說。
高明進所談之事,有些是他前幾天去拜訪白堯時談到,高明進所言與白堯略有出入。可以看得出是二人對待一些問題上态度不同,這源自白堯身在翰林院,高明進身在戶部,各自立場不同。高明進竟沒有将他朝偏了引,像真的要幫他。
春闱前不少舉子去拜訪同鄉官員,或者拜訪鄉試座師,都是想得到這些朝中官員的指點。俞慎言今日過來不過是礙于禮不得不來罷了,他從未想過從高明進口中聽到只言片語朝堂之事,更別說他的提點。
高明進一連串操作,讓兄弟三人如墜迷霧,一時不知對方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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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思上次沒能夠聽到白堯與俞慎言的談話,這次倒是把高明進對朝局的分析聽全。
朝中局勢頗為複雜,陛下想做的事太多,但國庫不足是最大的弊病。太子和衡王年歲漸長,這二年參與政事,朝中明年有了站隊的傾向。很多政令因為牽扯到黨派利益,實施起來舉步維艱。
陛下是一個頭兩個大。
高明進身在戶部,自不會輕松哪裏去。
聽了許久,俞慎思也看出來,在這個士農工商的階級時代,剝削先從商人開始。如今朝中對于增加國庫想到的法子,一是賣官于商,二是提高各種商稅。他們覺得還不夠,如今又有官員提出增加田稅。
一群吃皇糧不納稅的人,中飽私囊,淨想着怎麽去壓榨底層百姓。大盛朝百姓賦稅徭役雖不重,底層百姓也不過勉強混個溫飽。這口飽飯還沒吃幾年,這些吃飯不種田的人又要折騰。
看高明進演了半天戲,裝足了“慈父”,他謹遵俞慎言叮囑忍住沒開口。如今聽到高明進這個身在戶部的官員,對增加賦稅盤剝百姓的事持贊同的态度,俞慎思終于忍不住,怼道:“以晚輩之見,與其賣官于商和不斷提高商稅、賦稅壓榨商人百姓,不如官紳納糧,再抄幾個巨貪來得快。相比向內索取,不如扶持海外貿易……”
話未說完,其他三個人目光齊齊落在他身上。
俞慎言嚴厲呵斥:“住口!”
俞慎思悻悻閉嘴。
俞慎言忙起身道:“高大人莫怪,舍弟年幼無知,口無遮攔,是晚輩管教有疏,請高大人見諒。”
高明進擺擺手,饒有興致地打量這個一直沒太在意的小少年,此時被教訓得有點不服氣,面露倔強。看得出對朝臣們提議不滿,或者說對他的看法很不滿。
這孩子出生的時候恰逢他春闱傷了手,算命先生說此子與他命中相克,他一直不太喜歡這個孩子。加之這孩子走路、說話都很晚,并不像聰慧的孩子,他也沒怎麽上心過。
聽聞今年年初參加童試,縣試得了案首,府試第二,半點不比兄長差,反而有過之。
今日倒是讓他見識到了,不開口則已,一開口語出驚人。
他冷笑問:“官紳納糧?你知道會得罪多少人嗎?知道實施起來多難嗎?就連你大哥和你都是利益受害者。”
俞慎思自然知道,自古以來,觸動上層階級利益,實施起來都難。
“提高商稅和田稅也難,不過難的是商人,是窮苦百姓,沒人在乎,他們也沒辦法像高大人這般站在朝堂上為自己争辯發聲罷了。”
高明進冷笑問:“你這是替他們與我争辯?”
俞慎言再次呵斥:“思兒,不得胡言!”
俞慎思明白俞慎言擔心,是怕他明面上得罪高明進,今後高明進對他不利。
就算沒有今日之言,高明進就會放過他們?這麽多年他們老老實實,對方不是還把手伸到暗處?既然注定了,不如激一激對方,或許能夠看到那只背後的手。
他欲再開口,觸到俞慎言嚴厲的目光,知道對方動了怒,便不情不願将話咽回去。
對高明進恭敬道:“晚輩不敢,只是在高家村為母守孝幾年,看到了高家族人日子不易。想着高大人如今身在朝堂,眼看又要高升,必定心系族人,會替他們着想,也替同樣的窮苦百姓着想。”
高明進對這個孩子打量了一會兒,幼時說話晚,如今嘴巴挺利索,小時候有點怕生怯懦,現在想法倒是夠大膽。都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這孩子身上一點都看不到幼時影子。
不說話時恭恭順順,乖巧得讓人忽視,一開口就叛逆得很,明嘲暗諷。
他問道:“抄沒巨貪,是誰給你出的主意?”
“沒人給晚輩出主意,是晚輩自己信口胡說。”俞慎思頓了下,驀地粲然一笑,“不過,高大人可以考慮下,晚輩倒是覺得這個可行,這個總比官紳納糧容易些吧?”
前一瞬還據理力争,下一瞬露出天真無邪的笑臉,看得高明進心裏發毛。
還真的小瞧這孩子了。
不知剛剛一番話誰教他,目的何在,他不信是這孩子一時胡言。
他朝俞慎言瞥了眼,他對這個小少年不了解,對俞慎言了解,這孩子在他身邊教養十年,是什麽性子他清楚。從這些年的文章也窺得出,這種事不像是他教出來的。
孩子不承認有人教,他沒有追問下去,此事查起來也不難。
他笑着道:“你的想法的确能夠解決國庫問題,但阻力太大,不切實際。”又叮囑,“這種話以後別在外亂說。”
俞慎思心道,你是怕外人知道我和你說過吧?真有什麽動靜,你就是第一個被懷疑之人。
他拱手道:“晚輩見識淺薄,自不敢在外信口開河,剛剛的話高大人聽個笑話便是。”
高明進笑着點點頭,不再談論朝政之事,取過手邊小木箱,起身親手遞向俞慎言。
俞慎言這才注意到高明進露出袖口的右手手腕纏着絹帕,絹帕下似乎貼着膏藥,隐隐有膏藥的味道。這是當年受傷的遺患。
受傷後的那幾年,每逢陰雨寒天他的手腕都會酸疼無力,有時候提筆都困難,甚至有大夫說今後手可能半廢了。他想盡辦法,咬着牙練習手腕力道,練習書寫,雖然受盡苦楚,卻終是有好轉。後來提筆書寫也不成問題。
未想到十多年過去,手腕的傷還沒有完全康複。
俞慎言沒接。
高明進道:“這裏面是前朝楊晏大儒所著的四書紀要原手稿,你幼時比較喜歡這套書,我尋來送你。”
俞慎言擡眼望着高明進,不知道他這又是唱得哪一出。
他幼時随蘇夫子讀書的時候,的确喜歡此書。楊大儒闡述深入淺出,容易理解。但當時臨水縣零零散散就尋到兩三本,尋不到整套。後來高明進從外地求學歸來,送了他一套,因為疏忽,沒有發現其中有一冊書印刷模糊。高明進花了整整三日,廢寝忘食,一筆一畫認認真真手抄一冊補給他。他愛若至寶。
那時候,他或許真的疼愛他的。
可是後來他也是真的想毀了他,殺了他。
再看到這套書,俞慎言不禁覺得諷刺。
他推辭道:“多謝高大人好意,如此貴重之物晚輩不敢受。晚輩打擾已久,不敢再擾高大人,晚輩先告辭。”
俞慎言帶着幼弟踏出書房,高明進将小木箱遞給高晖,“替為父送過去。”
“父親相送大哥都不收,孩兒送大哥更不會收。”
高明進目光嚴厲望過去,高晖心裏埋怨一句,接過小木箱,“是。”
俞慎言二人剛跨出高府,高晖跟着出來,無奈地道:“非讓我給你送來,大哥就收下吧!若是覺得看着礙眼,就轉手送給他人。”
俞慎言冷笑道:“他今天戲做得挺足,當年的舊事都翻出來。我尚沒弄明白他今日做這一切用意,東西也不敢收。你還回去。”
高晖沒有強送,應下。
然後又拍了下三弟的肩頭道:“你不是說知道分寸不亂說話的嗎?”
俞慎思本來就想全程當啞巴,抵不住高明進說話氣人,置百姓生死不顧。他身在戶部,如果支持增加田賦,就是給天下百姓肩上再壓一座山,他不得不開口。他嘀咕道:“我就是聽他說那些不顧百姓死活的話不順耳,想頂他兩句。”
高晖笑了下,還是教訓口吻道:“你頂他一時* 舒服了,不知道會惹來麻煩嗎?依我對他的了解,他必然會查你身邊的人。他了解蘇夫子,不會懷疑蘇夫子,很可能懷疑到表哥、李夫子和白大人。白大人在朝為官,恐要第一個被他懷疑了。”
“白大人出身官宦世家,此事觸及白大人的利益,他應該不會懷疑白大人。”
“待會我也會和他解釋,希望他不要多想。”
“有勞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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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馬車後,俞慎思就看到俞慎言冷着一張臉,瞪着他不同他說話,還在為他剛剛出口說的事生氣。
他小聲道:“大哥生氣是因為損了你的利益,還是為我擔心?”
“你說呢?來的時候我叮囑你多少遍,你答應好好的,怎麽還口無遮攔?”俞慎言生氣地扯着他的耳朵教訓。
俞慎思哎喲叫疼,俞慎言松了手,戳着他腦袋命令:“回去把上個月背的書全都默一遍,錯一個字一戒尺。”
“啊?太多了默不完。”
“不罰你,你不長記性。”
俞慎思揉着耳朵,委屈道:“說不定高大人還真聽進去我的建議呢!”
“他會聽你胡言亂語?”
俞慎思忙道:“我見他聽到此話時眼中有一抹神采,似乎有想法。他距離戶部侍郎還差一步,說不定覺得這是個機會呢?他在仕途鑽營上什麽事幹不出來?”
俞慎言取笑問:“你這是幫他升官?”
“我可沒那麽好心。”
得罪人升上去的官,遲早被人拽下來。
高明進真有那本事能夠把事情辦了,國庫充盈,皇帝要做的事能夠實現,是惠及百姓之事,暫時讓他升官又如何。
俞慎言盯着幼弟打量許久,想到剛剛的建議,不像是十一二歲孩子能說出來的。
他問道:“這些李夫子教你的?”主張和想法倒是有些李幀的風格,李幀素愛史書,正史野史都涉獵,這兩個月沒少教他這些。
俞慎思可不想李幀背黑鍋,笑道:“我自己瞎琢磨的。”
片刻後,見俞慎言還在想這件事,便轉開話題,提起高明進拿到他文章的事,問道:“大哥覺得會是身邊的什麽人?可有猜測?”
俞慎言回想片刻,搖搖頭。
書院的夫子,身邊的同窗,抑或是其他人,似乎都沒有可疑,至少他沒覺得身邊人有可疑之處。
但這支暗箭一直在。
“或許明年春闱,這支暗箭就離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