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059章 第 59 章
高晖從沈路的艙房中出去後, 巴浪湊近桌前一步問:“家主要依着小姑爺說的做?那批貨其實可以轉……”
沈路擡手打斷他,道:“就按他說的辦。他畢竟年少,對咱們這一行還不了解。此事他的兩位兄弟都知道, 其兄長是個清正之人,莫讓他為難了。這一行的事以後慢慢教他。那點貨也不值什麽錢,也不出在咱們身上, 投了就投了。”
“是, 大遼他……這不是第一次了。家主準備怎麽處置?”
“先把事查清楚, 到了海州, 将人帶上岸處置。”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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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晚,河道上起風, 原本在甲板上欣賞落日的人, 都掖緊衣領進了船艙。
俞慎思穿得厚實,仍托着雙腮趴在欄杆上欣賞落日晚霞。已經許久沒有這麽悠閑,在行走的船上欣賞晚景別有一番滋味。
興致正濃時, 耳邊傳來一句吟誦落霞詩詞。
“織女抛殘錦, 蚩尤播火旗。”
是不該出現的聲音,俞慎思猛然轉頭, 驚訝得瞪着對方, “你怎麽……在船上?”
“我為何不能在?”
李幀走到圍欄邊, 笑道:“花銀子登得船。”
“你……大姐知道嗎?”
李幀微微搖頭, “令尊令堂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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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俞綸夫婦有什麽關系?
俞慎思愣了幾瞬, 想到這半年來俞綸夫婦對李幀的态度, 那意思不言而喻。腦海中一個意識冒出來, 轉身朝船艙跑去, “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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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微以為幼弟玩笑,走到甲板上見到船邊的人果然是李幀。背着光站在夕陽中, 笑容落在陰影裏,卻比夕陽溫暖燦爛。
“李夫子?”俞慎微從驚訝中回過神,欠身笑着走過去,“你也要入京?”
“嗯!”目光随着面前人移動,最後側身靠在圍欄上望着對方,說道,“這半年我想了許多,你們姐弟敢于面對曾經,我想我也應該面對,不能一輩子躲着。”
他自嘲笑了聲:“之所以躲着,不過是沒放下,在逃避過往罷了!若真放下,有什麽可見可不見的呢!”
“你要去見……令尊令兄?”
李幀笑着搖頭,“我是李幀,我父母兄妹和所有族人都死在六年前的萦州饑荒和瘟疫中。我沒親人,我是去見自己,心中深處的自己。”
俞慎微聽他這麽說,替他高興。
只有能夠以新的身份生活,把自己活成真的李幀,才算抛卻過往真正從陰影裏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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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言兄弟聽聞李幀也在船上,全都過來,走到艙門處,被俞慎思一把拽回艙裏。
“大哥,你過去幹嘛?沒看到大姐和李夫子在談心嗎?”
俞慎言稍稍探頭朝外面望去,兩個人站在夕陽下吹着晚風閑聊,不似過年時候那般恪守規矩說話別別扭扭。如今輕松自然,好似久處不厭的知己,談笑自如。
“大姐她……”是自己想的那樣嗎?
俞慎言望了眼幼弟和二弟,他一點消息沒聽到。
俞慎思點頭,“李夫子說,他過來還特意去和爹娘說了,不知道說了什麽,但我猜測爹娘是同意的。”
高晖啧了聲,“這人心眼真多,難怪不和我們一道來省城。”
俞慎思斜他一眼,道:“他心眼不多能給你出那鬼主意?”
“什麽主意?”俞慎言好奇地問。
俞慎思意識到自己說漏嘴,高晖忙接過去圓謊,“書肆生意上的事。”
李幀曾是書肆夥計,又是高晖的夫子,俞慎言自然而然沒有多想。
高晖又道:“依我看,李夫子表面是個溫潤書生,骨子裏狡猾得很!”
話音剛落,胸口挨了兄長一肘。俞慎言嚴肅教訓:“李夫子無論如何是你的夫子,沒一點尊師之心。”
高晖疼得嘶一聲,揉了揉胸口,應道:“知道,以後絕對尊師重教,把李夫子供起來。”又揉了揉胸口,抱怨道,“大哥,哪裏來這麽大力氣,疼死了,我要咳血了。”
俞慎言瞥一眼嬉皮笑臉的二弟,道:“排雲書院不是只教聖賢書。”
高晖嬉笑道:“那我以後得規矩點,你下手太重了。”
俞慎言見大姐和李夫子聊得正酣,拉起兩位弟弟,“非禮勿視,非禮勿聞。”把二人強行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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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俞慎言敲開李幀的艙房。李幀放下手中雕刻的東西,将牆上的油燈撥了撥,讓光線明亮幾分。
“想問我與令姐的事?”他笑問,也猜到俞慎言會忍不住過來。指了下旁邊凳子讓他坐下說。
“是,你……”俞慎言原本打好腹稿,見到人不知道要怎麽開口說此事。這本該是父母和對方談的事。
他噎了幾息後,生硬地開口:“有些事我不能和你說,但是這幾年我們姐弟的經歷,想必你都知曉。你也應該知道我大姐最怕什麽,最恨什麽。”
李幀笑了下,點點頭。
以前不知道,這大半年的相處,他也已經清楚。俞慎微最怕的是被辜負,被抛棄,最怕遇到一個高大人那樣之人,最恨的亦是高大人那樣的人。
他回道:“我被曾經最敬重最信任最親的人傷害過,所以我能理解你們姐弟。想必你也能明白我最在乎的是什麽,最不願見到什麽。”
同樣的經歷,李幀與他們應該是一樣。他們姐弟最在乎的是彼此,是身邊的親人,是那些對他們姐弟有恩,幫助過他們姐弟的人。是這些人撐着他們姐弟一步步走到今天。他們最不願見的是親人相害。
李幀孤孤單單一個人這麽多年,最渴望的必然是親情和溫暖。在裁縫鋪小院的那段時間,他看得出,李幀身上沒有往日沉悶死寂,多了幾分生機,人也變得多言多笑。
但他終究還是不放心。
沉默了一陣,又問:“你去找過我爹娘,你和他們說了什麽?”
李幀不知想到什麽,得意地笑了聲,道:“這事我暫且不能與你說,待明年回鄉,你自會知曉。”
俞慎言此時覺得二弟那句話有點道理,這人心眼不少。
他站起身鄭重地道:“你當知曉大姐在我們兄弟心中的分量,你若讓她受了委屈,我們兄弟絕不會饒了你。”
李幀豈會不知他們姐弟情義。見他一本正經,笑道:“你這話尚早,我有十分心,令姐如今恐尚無五分意。”
“你不是已經從我爹娘那邊入手了嗎?”對于此事,俞慎言再次認同二弟的話,此人內裏是狡猾的。
“總要令姐有意。”
李幀指了下小凳,“坐下,說說別的吧!相比令姐自己的事,你明年春闱才是她最關心之事,你對自己有幾成把握?”
出發前俞慎言請教過林山長,林山長沒有将話說滿,只道若是以平素文章,春闱可取中。但春闱之事,千變萬化,誰都不能有定論。
他将情況說給李幀聽。
李幀道:“這已足夠。”
又問:“你知道陛下自登基以來最想做的是哪幾件事嗎?”
“自知曉。”身為要參加春闱的舉子,豈會不知此事,他道,“一是驅趕東南沿海倭賊;二是平定西北,恢複與西域往來貿易;三是運河治理,發展漕運;四是國庫……”俞慎言說了七八件。
李幀問:“這一切的根本問題是什麽?”
俞慎言未言,李幀知曉他往深處想,想得太多。
他道:“根本問題就一個字,錢!”
俞慎言略略一想,點點頭,有錢就有糧有兵有人,什麽都能迎刃而解。
李幀道:“陛下登基多年,這些問題都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從前兩科會試、殿試考題便看得出,全都和這幾個問題脫不開關系。如今陛下愈發着急,這幾年的政令便能窺出一二,陛下必希望能夠從明年的春闱中選出可用之才。
明年會試第一場考題是陛下所出,雖說三場并重,諸位考官亦會略偏重第一場。殿試又是陛下親考,自是繞不開這些。
你不及京中子弟或官宦子弟,無法如他們一般對這些事耳濡目染。你亦年少,不及其他舉子歷過那麽多事,見聞多。這些都是你不及旁人之處,若想壓過旁人,文章上就要琢磨透這些事。”
說得有理,這是他的短板。
李幀朝小窗外瞥了眼,道:“譬如這運河,如今深秋,運河水位下降,咱們乘坐這種商舻,已經是航運的極限了。再大載重再多的大船,運河托運不起,甚至擱淺。有的河段受限更多,問題如何解決?加寬河道也好,清理淤泥也罷,抑或解決支流等問題,最後還是繞不開錢。
無錢運河治理不了,運河治理不了,漕運不能大開,漕運不大開,國庫無法充盈,其他事亦受阻……”
李幀說了許多,俞慎言坐在一旁仔細聽着,心中琢磨。
待李幀說完,他亦沉思許久,最後不免心生疑窦,“李夫子怎會對這些事如此知曉?”
他身在排雲書院,每日接觸的人皆是談論此,加之明年參加春闱,尤為關注這些。李幀無心科舉,卻還關注這些事,說得頭頭是道。
李幀自嘲笑道:“人閑着就容易多想。”
“不止如此吧?”
李幀未答,玩笑口吻道:“我說的都是紙上談兵,但春闱文章往往就是紙上談兵。”
俞慎言對這句話很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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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談了許久,直到下半夜,聽到窗外有細小沙沙聲。李幀側耳靜聽,聽不真切。
俞慎言亦若隐若現聽到,李幀的艙房在甲板下一層,靠近船尾。他聽二弟說了那批私鹽處理的事,猜想應該是此事。剛剛門外有人走過,想來就是在巡視是否都已經入睡。恰巧當時兩個人沉默在想事情,皆未出聲,想必是以為他們入睡了。
不一會兒聲音沒了。
俞慎言在李幀的房中又多逗留一炷香時間,聽到艙中沒有任何動靜,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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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後,俞慎言坐在甲板上看運河兩岸風光,順便想着昨夜和李幀所談之事。明年春闱對他來說不易。
船主沈路走過來,笑道:“俞公子,想什麽如此入神?”
俞慎言回過神,起身施了一禮,“沈老板。”然後看了眼運河,回道,“想着運河之事。”想到對方常年行船,在運河上跑,對這條河上的所有問題必然清楚,便打開話匣子問起相關之事。”
沈路請他坐下,和他說起來。
運河之弊,商船和漕運之弊,如今朝廷和官府的态度娓娓道來。
朝廷一心想解決這個問題,但是運河航運打開,剛興起的海運就會受損,觸及一部分人的利益。最後就不是解決事,而是解決人。
沈路也說出一些他的想法。
最後玩笑道:“沈某是商人,商人求財,最大的願望自是財多事少。只盼着一來各種貨減稅,最好能免稅,二來漕運司及各署少來找我們麻煩。”
俞慎言對他的坦誠幾分欣賞,笑道:“這很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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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晖走到艙門前,見到兄長和沈路坐在一起有說有笑,覺得事情有點不妙,轉身準備躲開,沈路眼尖瞧見他,喚道:“小女婿。”
高晖躲不掉,硬着頭皮走過去。
沈路見俞慎言看弟弟的眼神含着責怪,對俞慎言道:“令弟這個小女婿,沈某認了,俞公子以後莫給他另娶他人。”
高晖愁得拍了拍自己腦袋,指望你解釋,你火上澆油,這是給自己找罵。
“沈叔莫玩笑,令愛才十多歲。”
“沈某也沒讓你們現在成親,你就是現在想,沈某還不樂意呢!”
“沈叔……”
沈路站起身笑着對俞慎言道:“長兄如父,俞公子,這事沈某和你打過招呼了。”走到高晖身邊,一把摟過人,“走,到上層去,我有話和你說。”将人推到樓梯處。
船最頂層視野開闊,沈路指着遠處跟在他們後面的船隊,道:“那是運糧的官船,運河上有幾種船咱們要避着,官船自不必說。官船中最危險的是運鉛銅鐵木材,其次是鹽糧。”一一和他解釋緣由。
然後又與他說商船上的人員,從舵手、帆手到鬥手、水手,然後和他介紹沿路榷關和漕運司署的事情。
高晖聽得認真,聽完後打趣問:“沈叔,你不會真要認晚輩做女婿吧?”
“我就月兒一個女兒,豈會拿這種事玩笑。”
高晖回頭朝甲板上的兄長看了眼,沉思一瞬,笑道:“沈叔,你可不做賠本生意,為何看上晚輩?”
沈路也就着他的話回他:“因為不賠本。”
高晖知曉這場談話不會有結果,索性也開起玩笑,“那沈叔可要賠大了。”
沈路笑着沒再聊此話題,拍了拍他肩頭道,“下一關随我下船,我帶你認認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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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往北天愈冷,船行至海州時,已經十月,船上的人也将帶的襖子套身上。商舻停靠碼頭,沈路再次帶着高晖下船,并将遼爺、孫二爺等幾人全部帶下船。
海州是沈家大本營。海州人多走船行商,從而形成一個幫派——海幫。海幫中有三個大的家族,沈路的岳家胡家算其中一個。沈路的夫人是胡家旁支。
胡夫人十四歲時看上沈路,跟着他走南闖北。兩人育有兩女一子,長女和兒子相繼病逝,胡夫人也在接連打擊下,生下小女兒沈山月後不久撒手人寰。
沈路與夫人情深,這麽多年未續娶未納妾,走到哪兒就将唯一的女兒帶到哪兒。年初胡岳母身體有恙,沈路才将女兒送到岳母身邊陪伴盡孝。
商舻靠岸,沈路處理完所有事情後,去胡家接女兒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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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十多歲一身紅衣的小女孩與高晖一起上船,言笑晏晏。俞慎思站在船邊看到這一幕,不禁皺起眉頭。
真愁人!
“二哥。”人上船來,他喚了聲。
小女孩笑着打招呼:“思兒弟弟好。”
俞慎思心裏苦笑,誰弟誰妹還不知道呢,這都喊上了?
真真愁人!
他勉強扯了下嘴角,笑道:“妹妹好。”
沈山月争辯道:“我比你大半個月,你應該喊我姐姐。”
俞慎思白了眼高晖,還真要給沈家當女婿了?把自己弟弟姓名和生辰八字都告訴別人。
俞慎思被迫改口:“姐姐好。”
沈山月很滿意地笑着道:“思兒弟弟真乖!姐姐送你個東西。”說着就翻自己腰間的挎包,從裏面取出一支筆,走到跟前抓起他的手,将筆放在他掌心,笑道,“這是我專門尋來的,你仔細瞧瞧,有機關。”
俞慎思本要婉拒,被她這麽一說,免不了好奇地打量手中筆。漆黑筆杆,筆頭用的應該是羊毫,與普通毛筆并無區別。
他掂量一下,比普通毛筆重不少。重新打量筆管,見到末端的竹節處有縫隙,他嘗試抽了下,真抽動,裏面是一柄極細的刀,雙刃,刀刃鋒利。
“這……”
一個小女孩第一次見一個同樣年紀的人送這種禮物,真是不走尋常路。看來也是個狠角色,和高晖還真是一對兒。難怪沈老板看上高晖,都是一路人。
“平日可以當筆用,又不太顯眼,關鍵時還可以防身。”小女孩道。
既然對方這麽用心準備,俞慎思不便再推辭。
“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