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058章 第 58 章
朝茶館去, 瞿乘和高晖介紹這位加塞的孫二爺,他認得此人。
“他是茶商孫炳的次子。孫家在安州算有頭有臉的大商戶。不過,這孫二爺是家中婢女所生, 一直不受家族待見,在孫家沒什麽地位。家族的生意也沒他的份,自己在外鑽營。我與他有過一點小摩擦。”
這麽說, 高晖知曉, 這孫二爺多半是故意刁難。
今日的事情不好辦。
在二樓雅間見到了那位加塞的孫二爺和船上掌事的遼爺。兩人臨窗而坐, 相談甚歡, 不時望一眼碼頭上的商舻。
二人皆是三十多歲,一個滿臉油滑, 一個則面帶幾分傲氣, 眼中透着算計。
瞿乘跨步進門,先爽朗地笑着喊了聲“孫二爺!”抱拳走過去,“真是幸會啊!”
孫二爺望過來, 瞧見瞿乘輕蔑地上下掃了眼, 歪着身子靠在窗上,笑着道:“瞿老爺?你今兒怎麽有空來碼頭?也有貨要登船?”
對方明知故問, 瞿乘也不與他裝憨, 坦言道:“這不是連襟家的孩子有東西要捎進京, 都已經辦妥了手續, 聽聞孫二爺您這邊給頂了, 我過來問問。”
瞿乘故意提一句連襟, 認識他的人多少知道一些, 瞿家的連襟是甲辰科狀元郎, 如今在戶部任職的高大人。
雖然高大人是京官,俗話還說天高還皇帝遠呢, 一個戶部官員還管不到地方上芝麻事,瞿家和高家也沒見怎麽走動。有人會給他這個面子,有人卻不會買他的賬。
孫二爺自是後者,若真願意給面子就不會做這事了。
瞿乘提了這一嘴,孫二爺便朝跟在身側錦衣少年打量一眼,面容清俊,嘴角含笑,翩翩少年郎。
他故意坐直身子,驚道:“呦!這麽不巧?是瞿老爺您安排的?您瞧瞧,我這辦什麽事呢!早知道是您安排的,我怎麽着也不敢頂了去。現在如何是好啊?我的貨都已經裝上船了。”
頓了頓,挑釁的口吻問:“要麽,我再給搬下來,給瞿老爺您騰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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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坐在對面的遼爺笑着說道:“貨已上船,若是下船,那就是按照入關卸貨的流程走,不僅各種稅要交,還要報各衙署驗核,還有各種打點。一上一下,不僅花費銀子,還麻煩耽擱時日。”
孫二爺面露為難,“這如何是好啊?”故意笑着對瞿乘道,“瞿老爺,這樣,這回是我對不住你,你那邊費用我雙倍補你。”
瞿乘心中已經恨不得咬死對方。
若是旁人今日或許還有得談,但是遇到孫二爺他知曉沒什麽回旋餘地。
孫二爺此人行事常走歪路子,所以曾有過一點過節,也不算什麽大事,未想到對方會記在心上,于此事給他使絆子。今日想讓孫二爺卸貨給他騰地方是萬萬不可能。
他就算是拿着票據到相關的衙署裏去告也沒意義,那要耽擱時日,兩個孩子還趕着明年春闱,一日都耽擱不得。
他也不是來和對方算賬的。
現在主要問題是登船。
他面上還是笑着說:“孫二爺說的什麽話,我怎麽能讓您把貨給卸了。”說着又朝遼爺也抱拳拱手,說道,“幾個孩子就帶十幾箱繡品,不是什麽大貨。船上哪個夾縫也能塞進去,遼爺,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
孫二爺嘲弄地附和着,“遼爺,這是我老熟人,你看行嗎?”
遼爺一本正經地道:“這哪裏行!多少料的船裝多少貨,載多少人都是有定額的。瞿老爺,這可不是我定的,這是官府定下的,我不能違令而行。你就聽孫二爺的,改日再北上。”
孫二爺一臉無可奈何,“瞿老爺,真對不住。待回來我給你賠罪,親自登門給你賠罪。”拍了下桌子擲地有聲。
看着多講義氣,實際就多理直氣壯加塞頂替。
高晖聽完這兩個人紅臉黑臉唱完戲,笑着拱手道:“遼爺應該不常走船吧?”
遼爺瞥了他一眼,眸中露出幾分警惕。
高晖知曉自己猜對了,繼續道:“遼爺是不是被孫二爺給哄騙了,因公謀私忘了政令?”
遼爺的臉色冷下來,“你這小兒,信口雌黃!”
高晖冷笑道:“遼爺,孫二爺應該沒有和你說,你幫他頂掉的人中有兩位是赴京趕考的舉子。手中拿着府衙簽的文書。您若是常在運河上走,應該知道朝廷前兩年頒過政令,凡舉子趕考,辦了通行文書,過往載客船只不可拒載,驿站不可拒宿。”
遼爺朝孫二爺看了眼,似乎并不清楚有舉子此事。
高晖朝窗外商舻瞥了眼,又道:“你沒有正當理由,為謀私利,将我們擠出去,這是和新令對着幹。若是在下兩位哥哥因為此而耽擱了趕考,這種事到哪裏都是一告一個準,你們船主都要跟着麻煩纏身。你們二位會如何自己可以想想。”
“你……這是威脅?”
“是善意勸告。”高晖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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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雙方談話陷入僵局,碼頭旁邊棚子裏等着的人也開始着急。
俞慎思見茶館那邊沒什麽動靜,看了會兒不斷運貨裝船的人,昨日就已經開始裝貨,午後商舻就要起航,他們務必要趕上這一趟。
他走到碼頭管事那邊,好奇地問:“孫二爺帶的什麽貨?帶了多少?”
他們就十幾箱繡品,那個孫二爺帶的貨竟然能夠将他們擠下去。這種大商舻,哪裏都能夾帶他們這點東西了,不至于非将他們擠掉。
“白米,大概一百石。”
俞慎思覺得奇怪,朝廷對糧價管控,一百石米利潤很薄,糧商販米不會只販這麽點,千裏迢迢從安州運往京城,賺的錢都不夠各種貼補的。
他接着打聽:“怎麽就這麽點兒?”
“聽說是京中朋友思念故土,想吃家鄉的米,所以給朋友送過去。”管事說完又調侃一句,“金貴的套了兩層麻袋,生怕漏了一粒似的。”
俞慎思越發覺得不對勁。
他走回棚子,靠着柱子上琢磨,總覺得這個事有點熟,好像在哪裏見到過。
俞慎言瞧見他發呆,走到跟前摟着他肩頭安慰:“不用太擔心,若實在談不妥,大姐不帶貨,我們人應該能登船!”*
俞慎思擡頭看了眼俞慎言,意識瞬間閃回到高家村。他記起來,是在高家村的時候,從那一箱子的雜書中看到過這種事。
他激動地一把抓住俞慎言道:“大白米。”
俞慎言先是愣了下,随後明白幼弟所言。
大白米,是黑話。
上個月他和高晰談論朝廷政令的時候,閑談到此,幼弟當時在旁聽,還好奇地問他什麽叫“大白米”,以為是一種米。
大白米不是米,而是鹽,且是私鹽。
官鹽因為官府管控,制作不精細,顏色發黃發灰,黑話稱為“大黃米”。私鹽因為制作精細,顏色相對稍稍亮一些,黑話被稱為“大白米”。
“你想說什麽?”俞慎言不知道幼弟為何忽然冒出這個詞。
俞慎思将大哥拉到一邊,稍稍壓下聲音道:“我曾在書中見過,鹽販将私鹽摻雜在米中販運,到了地方再用不同大小的篩子,反複地篩出鹽粒。我懷疑孫二爺不是運米北上,而是販私鹽。”
俞慎言被他說得怔怔地。
朝廷素來對販私鹽處罰嚴酷,販私鹽從來沒有輕罪,嚴重者可直接處死刑。
“你有何依據?”
俞慎思搖頭,他沒有任何依據,他就是覺得孫二爺運百十石米北上不太正常。京城又不是買不到安州的米,何必千裏迢迢運過去?加之在書上見過這種鹽販販私鹽的方法,就自然而然聯系在一起。
“這是人命關天之事,沒有依據,不可亂言。”
俞慎思點頭,“知道。”
擡頭朝茶館望去,還不見高晖和瞿乘出來,不知道情況如何。
他沉思了下,道:“大哥,我去看看二哥。”
“快去快回。”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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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間內,遼爺道:“瞿老爺,高少爺,這是我最大的讓步,最多再乘四人。”
高晖心中冷笑,四個人,那與讓大哥孤身入京有何區別。
“遼爺,不如你我再各退一步,貨我們不帶,安排我們所有人登船,艙房我們可以擠一擠。”
“這不行。”遼爺斷然拒絕。
“遼爺!”高晖冷笑道,“大宗商舻最忌諱的就是攜帶私貨。遼爺這麽護着孫二爺,我看不是感情深厚,是利益深厚。孫二爺這批貨中也摻着你的私貨吧?船主應該不知道此事吧?”
遼爺臉色拉下來,這少年年紀不大,膽子倒是不小,一而再再而三威脅,對自己步步緊逼。
他冷嗤道:“等你能見到船主再言此吧!”
“我倒要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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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晖從桌邊站起身,正準備離開,身後傳來一個沉厚的聲音,“誰要見船主?”
高晖回頭,見到一位年過四旬的中年男人,麥色皮膚,滿臉胡茬。
中年男人見到他,眼睛一亮,嘿嘿笑着走進來,“小姑爺?”拍了拍高晖雙臂,上下看一眼,“小姑爺長這麽高了,像個小大人了。家主這兩天還念到你呢!”
見高晖眼睛在他臉上打量,摸了把自己滿臉胡茬道,“沒認出來?我這有大半月沒剃胡須了,我是巴浪。”
高晖再仔細看面前人,這才認出來,“巴叔?你……怎麽又黑又瘦,還滿臉胡須,晚輩真沒認出來。巴叔莫怪。”
“欸,怎麽怪你,我自己照水都不認得自己了。”嘿嘿嘿笑了幾聲,又道,“你倒是白了、結實了,個頭快趕上巴叔了。你剛剛說見船主,知道是我們的船?”
“不知,我瞧着不是當年那兩艘。”
“去年翻新加固。對了你要見家主是何事?”
高晖朝遼爺瞥了眼,既然是熟人,他也不拆穿,笑道:“不算什麽事,是晚輩與家人想帶點東西入京。聽聞貨艙和客艙已滿,這邊請遼爺幫忙看能不能騰出位置,就十幾箱繡品,還有十多個人。”
巴浪朝窗邊看了眼,遼爺在聽到“小姑爺”稱呼時已經站起身,此時賠着笑臉走上來,抱拳道:“恕我眼拙,不知是小姑爺,若知是小姑爺,無論如何也不敢回絕。我這就去安排。”
巴浪囑咐:“艙房一定要安排最好的。”
“一定一定。”遼爺出門時給孫二爺使了個眼色,讓人離開。
瞿乘打量自己這個內外甥,沒聽說他和什麽富商之女定親。
巴浪和瞿乘打了招呼後,摟着高晖道:“走,帶你去見家主,他見到你一定高興。”
兩人剛出門,俞慎思走到跟前,見到滿臉胡茬大叔摟着自己二哥說笑,愣了下。
不是來找人談事的嗎?怎麽還摟上了?
高晖瞧見幼弟,問:“你怎麽過來了?是不是大姐、大哥等急了?”
“我……”俞慎思不知道胡茬大叔是什麽人,詢問,“二哥,我有幾句話和你說,方便嗎?”
胡茬大叔瞧見俞慎思白嫩嫩的臉蛋,松開高晖,走過去要捏俞慎思臉蛋,俞慎思朝旁邊歪了歪頭,順勢躲開一步。
胡茬大叔沒再伸手,插着腰道:“這就是你幼弟?小家夥挺有意思。”
高晖走到三弟身邊,說道:“巴叔,家兄家姐恐擔心我這邊,晚輩要過去一趟,待會到了船上晚輩再去拜會沈叔。”
“行,小姑爺先去忙,我過去和家主說。”
“勞煩巴叔。”
俞慎思又是一愣,小姑爺?
他疑惑地看着高晖,不是來找人談事的嗎?怎麽還賣身了?
賣身換全家上船?
“二哥……”
“什麽事?”高晖知曉三弟要問什麽,先問他話。
俞慎思墊腳湊到高晖耳邊,将自己猜想的事情和他說一遍。高晖驚愕地看着幼弟,“你能确定?”
“我只是猜測。”
“此事除了你和大哥,還有誰知道?”
“就你了。”
高晖想了下,回頭朝巴叔離開的方向看了眼,猶豫一陣,最後拍拍三弟,告誡道:“此事非同小可,不得聲張。”
“我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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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頭的棚子下,遼爺也在,貨都已經讓人搬上船,幾個船工在擡他們幾人随身帶的箱子。
衆人目光齊刷刷看着他,高晖知曉肯定是關于“小姑爺”這個稱呼的事。
他笑道:“大姐、大哥,上船後我慢慢和你們說。”
衆人和瞿乘夫婦、高晰、唐子豐等送行之人作別。
高晰走到俞慎言面前,心中有千言萬語,臨別卻說不出口。本來相約的事,如今他總是落後一步,無法與兄長并肩,總是送別。
他上前一步抱着俞慎言,道:“哥,路上保重,我等你捷報。”
俞慎言拍了拍高晰背,笑道:“好好準備考書院,我也等你的佳音。”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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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商舻離岸,衆人站在甲板上與親朋好友揮手作別,直到商舻遠去,連碼頭都已經看不見,船上的人才慢慢回船艙。
俞慎言此時問高晖“小姑爺”稱呼的事。
高晖靠在欄杆上,将當年事情細細說來,然後笑道:“就因為我意外救了船主的女兒,船主就說要将女兒許配給我,只是玩笑話,大哥莫當真。”
俞慎言教訓道:“既然如此,為何不解釋清楚,不知這樣會累壞人家小姑娘的名聲?”
高晖委屈道:“我解釋了,親口拒絕過,可我又不能去堵他們的口。他們都是行走江湖的人,沒有那麽多繁文缛節,所以稱呼上就稍稍随意些,沒那麽講究。”
“這豈是講不講究之事?這關系到人家小姑娘的閨譽名聲,豈能胡來!”
高晖無奈道:“我知曉了,我和他們說清楚。”不想大哥再糾結這個事,強調,“現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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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晖去找沈路不假,卻不是說“小姑爺”之事,而是說“大白米”之事。
沈路正在翻看賬冊,聽完高晖所言,從旁邊拿過冊子,翻到記錄之處,讓巴浪去貨艙檢查。
不多會兒巴浪回來,點着頭道:“的确如小姑爺所說。”将一把摻着結晶的米放在茶杯裏。
沈路撿起一顆晶體嗅了嗅,又嘗了嘗,是鹽不假。
巴浪朝高晖瞥了一眼,略有所思後,說道:“家主,京城那邊查得嚴,船一靠岸,不僅出艙的貨都要經過幾道盤查,還會有官兵上船來搜查,那批貨有上百石,其中有半數摻了私鹽,難躲過去。這個大遼膽大包天,這是要害死兄弟們,該将他剁了!”狠狠一拳頭砸在旁邊木牆上。
沈路和巴浪對視一眼,将手中賬冊推到一邊,沉思須臾,道:“這事不是他一人所為。”然後看向面前少年,問,“你在碼頭就知曉,為何現在才與我說?”
高晖忙作揖賠罪,解釋道:“船上本來就有一部分從南方運來的貨,聽說也有白米。若是走漏風聲漕運司來查,根本說不清是從安州城碼頭上船,還是原本船上就裝載。晚輩怕節外生枝,屆時引來一身麻煩。
就算最後能查出真相,得了清白,也耽擱不少時日。船上必有貨是急着運往沿路碼頭,若是延誤期限,不僅金銀上損失巨大,也有累沈叔的名聲。
晚輩想,待船離岸,人和貨都在船上,官府也查不了船,一切可以私下解決。”
沈路沉默幾息,肯定地笑着點點頭,想得倒是周到。他又饒有興致問:“你準備怎麽解決?”
高晖回道:“晚輩不知道妥不妥當,以晚輩愚見,既然這批貨不該出現,那就讓它消失。”朝船窗外運河瞥了眼,“天黑後直接投入運河,鹽遇水融化,無跡可查。”
又道:“至于人怎麽處置,晚輩不敢妄議。”
沈路笑道:“那就依你說的辦。小女婿,未想到,再見面你又送了我這麽大一份禮。上次救了月兒,這次是幫了我。”
高晖慚愧,“沈叔過獎,其實是舍弟發現端倪,非晚輩察覺。”
沈路回想了下那個和自己女兒差不多大的小書生,笑着點頭:“你們姐弟個個都非平庸之輩。看來我眼光不錯,先把你這個小女婿定了,免得旁人搶了去。”
“可千萬別再這麽喚晚輩了。”高晖忙道,“沈叔不知,家兄對晚輩管教極嚴,這種事上不許晚輩逾禮半分。晚輩因為這事剛被兄長罵一通。沈叔還是幫晚輩去解釋一下,否則家兄認為晚輩輕浮浪蕩,要罵一路了。”
沈路琢磨一下,拍着桌案笑道:“好,處理完此事,我去和令兄談。我要問問令兄,沈某的女兒哪點配不上他弟弟了。”
高晖忙求饒,“沈叔,你可饒了我吧。私下裏你怎麽打趣晚輩都可以。在家兄面前,你千萬別開這樣玩笑。家兄是讀書人,最看重這些。你這一說,晚輩真沒好日子過了。”
沈路哈哈笑道:“我可沒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