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049章 第 49 章
文韬書肆。
高晖同老掌櫃正在院子裏商量新書的事, 兩個人意見相悖,又各說各有理。扭頭見到李幀,高晖忙起身喚道:“李夫子, 你來得正好,你支持誰說的?”
問完話,想到了什麽, 好奇道:“你不是今日休工嗎?是有什麽活沒做完?”發現他臉色不對, 又問, “出什麽事了?我能幫忙嗎?”
李幀苦笑一聲, 道:“我是來和晖少爺與掌櫃說一聲,我要辭工。”
二人相視, 皆是意外。
“為何?”老掌櫃先開口, 馬上就要安排新書雕刻刊印,這時候可不能少了人。他忙關心地問:“怎麽做得好好的要辭工?是遇着啥事了?許是我能幫上忙。”
“沒有。多謝掌櫃幾年來的照顧,也多謝晖少爺賞識。”朝二人拱手施了一禮, 便轉身離開。
高晖覺得莫名其妙, 他可不信真沒事發生,心情全都寫在臉上呢!
“李夫子。”他追過去, 拉住李幀問, “大姐的事情, 你幫了我, 我欠你個人情。你遇到何困難, 我能幫忙的一定幫。”
“沒有。”
高晖指着他的腦門道:“上面寫着‘有事’。”
李幀未與他磨嘴皮子, 只道:“晖少爺應該很忙, 我不打擾了。”說完徑直朝前面鋪面去。
老掌櫃走上來, 指了指人,問:“就這麽讓人走了?”
“你有本事, 你去留人。”說完轉身走到小桌邊,翻看一堆稿紙,說道,“掌櫃,新書的事,依着我說的做,虧了我的也虧不了你的。”
老掌櫃拍着腿着急地解釋:“晖少爺,老叟哪裏是為了自己,老叟在書肆做了這麽多年,都是為了書肆着想。你這想法有點不靠譜。且不說能不能拿到文集,就算是拿到了,若是印出來賣不出去,這工墨紙張所有花費可都打水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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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晖笑着道:“做生意哪裏有只賺不賠的?沒有賠的膽哪有賺錢的機會?我估算了下,賠也賠不了多少。”
老掌櫃眉頭擰了一大把,見這個小東家不聽勸,氣得胡子都吹直了。最後唉聲嘆氣離開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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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頭,高晖朝戚婆婆家去,走到巷子裏,見到門前坐着一個人。朝前走幾步,嗅到酒味,借着月光看清是李幀。
他嘿嘿笑着上前,“想到一塊兒去了,我帶了兩壇酒,我請你喝。”将手裏酒壇提起來給對方瞧,“咱們寧州府最好的白檀酒,二十年陳釀。你大晚上坐在家門口喝酒,像個受氣小媳婦似的,走,帶你去個喝酒的地方。”
“你怎麽來了?”李幀問。
“知道你心情不好,找你喝酒!起來,走!”用力将人拽起,朝巷子外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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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晖将人拉到街坊附近的一座小橋上,席地而坐,靠着橋欄,拍了拍身邊的位置,道:“坐!”
李幀取笑問:“這就是你說的喝酒好地方?”
“嗯。”高晖指着周圍道,“你看,明月、小橋、流水、燈火、晚風,偶爾還有夜鳥鳴叫,多好。此處視野開闊,不比你蜷在逼仄的小巷子裏喝酒好?我給你說,心情越不好,越不能蜷縮,要到開闊之處,如此才能排出胸中煩悶濁氣。”
李幀看了看周圍環境,明月斜挂枝頭,街坊安靜躺在月光裏,漸漸入睡。晚風迎面吹來,呼吸清涼,神氣略清爽。
此處尚說得過去。
他便學着高晖,盤腿與他并肩而坐,背靠橋欄擡頭望月。
高晖将一壇酒打開,遞給他,說道:“我以前心裏煩悶或者受了委屈的時候,就會在夜裏偷偷跑到後花園的小橋上坐着。看着夜空,聽着流水,吹着夜風。特別是明月夜,我就會對着月想着我娘,我大姐、大哥,還有三弟。坐了一夜,想了一夜,就覺得他們陪了我一夜,不那麽孤單,心裏就好受了。”
他又拍開壇口封泥,揭開蓋子,笑道:“李夫子,我不知道你為何事難過,但解憂君必能為你解憂。”碰了下酒壇,便大喝一口。
李幀微微蹙眉,擡手按下他的手腕道:“小小年紀不宜喝酒。”
“沒事,偶爾喝一次無妨。”
“我看你不是偶爾,以前沒少喝。”
高晖呵呵笑着道:“也不算多。”
兩個人不說話,望着明月一點點升起來,聽着橋下淙淙流水,偶爾夜鳥飛過啼鳴幾聲,襯得夜更冷清。
許久,高晖望着月喃喃道:“我想我娘了。”
李幀默默擡頭灌了一口酒,昂頭凝望着明月許久,也幽幽道了聲:“我亦是。”
“令堂她……”
“嗯。”
“你……我聽掌櫃說,你每年過年都會離開臨水縣,是回鄉祭拜令堂嗎?”
李幀搖搖頭。
“那是……”
李幀暗暗長嘆一聲,歪頭看着身邊少年,雖然只有十幾歲的臉蛋,心智卻早已超過這個年紀,不能以十幾歲的少年相看。
境遇讓他們都變得不像個正常人。
最尊重信任的親人的欺騙、抛棄、背叛、加害,是抹不去的痛,讓他們對人都少了一份信任,多了一份猜疑和提防。
他們姐弟如此。
他亦如此。
他們都對身邊的人充滿戒備。
他又喝了口酒,接着酒入愁腸的幾分醉意,坦言道:“我是去尋找記憶。”
高晖也有三分醉意,不太明白,問:“何意?”
李幀抱着酒壇,沉默須臾,惆悵一聲:“我失憶過幾年。”
他回憶了一陣,道:“當年我被人從山林中救起,什麽都不記得,身上也沒有任何身份憑證。我不知道自己叫什麽,是誰,家在哪兒,還有何親人。又遇萦州鬧饑荒、瘟疫,我被迫随着流民朝南邊來。在臨水縣落腳後,萦州的災情也過去,我便幾次回萦州尋找記憶,想知道自己是誰。”
“你現在記起來了?”
“後悔記起了。”李幀自嘲笑道,“也許蒼天讓我失憶便是給我的恩賜,是我辜負了。自己拼了命去一點點尋回的記憶,卻是如今想忘卻怎麽也忘不掉的東西。”不禁又灌了一口。
将心中的事吐露出來,輕松了一些。
高晖心中暗暗嘆了聲,沒朝下問,抱着酒壇與李幀又碰了下,道:“李夫子,我敬你。”
李幀再次按住他的酒壇,道:“你這年紀,不該飲酒。”
“陪你喝一回,醉了之後全都忘了。明天醒來,抛卻前塵往事,重新活着。”
遲疑下,又道:“我也要重新活着。”
李幀看他灌了一口酒,像個豪邁的俠士,調侃問:“你想怎麽重新活着?”
“當然是……好好經營文韬書肆。”
李幀嗤笑,“你們姐弟四人,屬你的野心最大,你何甘困于一個書肆。”
高晖冷呵一聲,“說得你好像很了解我們姐弟似的。我大姐和大哥倒罷了,我三弟有什麽野心,小孩兒一個,最大的野心就是吃遍臨水縣。”
李幀搖頭,道:“他只是年紀小,被你兄姐管束,因怕你兄姐擔心,才做個乖孩子。就如你一般。在你兄姐面前,你比他還聽話懂事吧?一旦離開你兄姐視線,你什麽樣子你自己不清楚?”
“李夫子,我怎麽聽這話,你好像在罵我。”
李幀笑着飲了口酒,站起身來腳步略虛浮,他走到對面望着橋下粼粼波光,長長嘆息一聲。
高晖也起身走過去,朝橋下望了眼,有點頭暈。李幀拉了他一把,“以後還是莫飲酒為宜。”
高晖也自覺朝後退了兩步,他可不想一頭栽下去。此處水淺,下面石頭衆多,掉下去可不是洗個澡,是要斷胳膊斷腿。他也将李幀朝後面拉了兩步。
他問道:“夫子,你離開書肆要去哪兒?你上次幫我,我還沒謝你。若是以後無緣相會,我還是盡早答謝你。”
李幀想了想,笑道:“晖少爺覺得我幫的忙值多少兩,折成銀子給我算答謝了。”
高晖蔑他一眼,“你也是讀書人,怎麽這麽俗。你若是要錢,我也拿不出多少。我所有身家就一個文韬書肆,明兒我将書肆轉到你名下作為答謝夠不夠?”
李幀琢磨幾息,玩笑道:“少了點。”
“我也沒其他值錢的,你總不會讓我賣身以報吧?”
“可不敢。”說完回身拎起酒壇,“月過中天,該回了。以後少飲酒。”
高晖站在橋上愣了許久,直到人影消失在街道屋舍的陰影裏。他擡頭望着圓月。聽到有腳步聲,側頭望過去,見到從橋洞裏走出一人,走上橋來。
“瘸子?”他無奈道,“怎麽又是你?臨水縣的橋洞你都安家了是不是?哪哪都有你。”
少年回罵:“瘋子!大半夜不回家睡覺,來這擾我好夢。”
“我們說話你聽去多少?”
“有多少聽多少,一字不落。”
“你最好嘴巴閉緊,否則……”
“把我扔下橋?”少年朝橋下瞄一眼,“瘋子!我若是多舌之人,你去年的事,我早告訴令弟了。這會兒也不會自己找死走出來讓你知道。”
這話倒是在理。
高晖坐下來,好奇地問:“你是沒家,還是被趕出門,每次都睡橋洞。”
“多管閑事!”
“我是好心,你若是無家可回,我可以給你提供個住處,也給你安排個事做。”
少年在坐在橋欄上問:“讓我到你書肆當夥計?不對,明兒就不是你的書肆了。”
高晖哈哈笑道:“高家在縣城又不是只有一個鋪子,你想到哪裏當夥計,我想辦法給要過來。”
“你這話,我品着別扭。別在這兒發瘋,我還要睡覺去。”起身又往橋下走。
*
一夜酒醒,昨夜的話也成了酒後玩笑,李幀沒有真的要高晖答謝,更沒有去要他的書肆,人自未有過去。
高晖則繼續忙着書肆新書之事。
上次史韋氏和王秀才之事,讓他突發奇想,倒是可以将如今縣尊大人經手的案子,挑一些複雜的,有故事性和普法性,文人百姓津津樂道的,編纂成卷。
同時,他還想到将縣尊大人的文章編纂成文集。
羅縣尊是進士出身,雖然中年才中進士,進士的文章卻不容小觑,都是讀書人争相學習模範。
羅縣尊是一縣父母-官,那些鄉紳和讀書人,知曉是縣尊大人的文章和辦理的案子,無論如何是要給縣尊大人個面子。
羅縣尊如今年過半百,仕途上想要有大作為,也不太可能。俗話說,雁過留聲,人過留名,文人又是為官之人最在意的莫過于自己的名聲。別人出錢找書肆出文集,為了博名聲,他主動示好,不要一文錢,羅縣尊不可能不動心。
數日後,高晖尋了個機會去拜見,如願見到了羅縣尊。将事情和羅縣尊一提,羅縣尊當場便答應下來,說道:“你能想到宣傳朝廷律法條例,令百姓懂法守法,使民安守本分,實乃難得。這是教化一方百姓的大好事,本官豈有不應之理。本官讓人去整理一些案卷,你拿回去。”
高晖笑着作揖道:“能為大人分憂,是學生榮幸。”
羅縣尊擺擺手,“若讀書人都能如你一般,心系官府百姓,何愁一方不興。”
“大人過譽,學生慚愧,此乃學生本分,讀書之初衷。”又道,“不知大人文集……”
羅縣尊笑呵呵道:“本官整理一些,過幾日讓人給書肆送過去。”
“多謝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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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書肆的兩冊書正式售賣,書肆門前挂起宣傳的牌子,書肆內的夥計也給進出的客人介紹,第一句自然是提到縣尊大人。
一切如預想的一般,書在臨水縣賣得火熱,高晖亦将其朝附近縣送。
老掌櫃樂呵呵,從最初反對、擔憂,到現在誇贊少東家有法子。
其他縣書肆見此法既能讨好縣尊大人,得縣尊贊許支持,又能賺一筆,一舉兩得,紛紛效仿。文韬書肆在附近縣竟也有了些許名聲。
生意的熱度,一直持續到了秋日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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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冷且幹燥,俞慎思這幾日飲食沒注意,有些內火。
他抿了抿有些幹的唇,心想若是有潤唇膏之類的東西便好了,擡頭見到前面有家胭脂水粉鋪子,便進去碰碰運氣。
臨水縣是個小縣城,口脂種類并不多,且全都是姑娘家用的,根本沒有無色潤唇之物。
準備走時,忽然想到,來都來了,不如俞慎微、盧氏和時雪兒各買一盒。天氣漸漸幹燥,這些口脂看起來是有滋潤作用。
以前在村裏,大家都不打扮,也就無所謂。如今到縣城裏開鋪子,往來客人多女人,瞧着別人擦粉抹脂,豈會不想自己也打扮漂亮。俞慎微又是待嫁之齡,這個年紀最是需要打扮一番。
他前世給老媽老姐送過口紅,雖然對這些不懂,但是二人報牌子色號,一步到位,買起來方便。這輩子還沒碰過,也不知道哪樣好哪樣不好,觀察了半天,最後決定買貴的。
貴肯定有貴的道理。
掏掏腰包,把書箱翻了一遍,錢沒湊夠。
他笑嘻嘻道:“夥計大哥,我這還差幾十文。我都買三盒了,你就便宜我幾十文得了。”
夥計也看到面前小學童翻了半天,着實沒翻出來,不是故意想讨便宜。笑着道:“若是幾文,十幾文,我能給你便宜,你差幾十文可不行。不如你其中一個換成這種,這種便宜,你帶的錢剛剛夠。”
那可不行,得一視同仁。
猶豫了下,他從書箱裏取出一卷書道:“我先把書押你這兒,明兒我拿錢過來取。我這卷書至少也一二百文,我總不會抵賴的。”
夥計翻了翻書,琢磨了下,道:“也行。”
“多謝夥計大哥。”
俞慎思彎腰收拾地上書箱,一雙腳停在他面前,昂首見到竟是李幀。
他稍稍詫異。自春日裏他從文韬書肆辭工,就沒有再見到他人。崔大春說他搬走了,俞慎微下鄉收繡品,聽聞他人也沒回表姑家,好似離開臨水縣一般。
因為此事,俞慎微一直心中含愧,認為是那日她的話太重,充滿威脅,讓對方感覺到危險,從而離開。
同樣遭遇,她知曉對方離開臨水縣,脫離李幀這個身份,生活多難,擔憂了一段時間。
消失半年,人忽然又冒出來了。
“李夫子?”俞慎思站直身,“你怎麽在這兒?”他回頭看了眼櫃子上的東西,“你也是來買胭脂水粉的?”
李幀取過櫃臺上的書翻了翻,說道:“文人丢書,如士兵丢槍。”
“我只是暫時押在這兒,不是丢。何況我又不是文人,最多算個小書生。”
“一樣道理。”
“這算哪門子一樣。”
李幀将書遞還給他,笑問:“你敢将這話和你長姐長兄說嗎?”
半年沒見,怎麽變得喜歡教訓人了,真是不當夫子虧了。
他接過書,靈光一閃,對夥計道:“口脂我不買了,他,攪黃你生意的。”俞慎思将書收進書箱,拿上準備付的錢,轉身匆匆朝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