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048章 第 48 章
俞慎思到文韬書肆時, 高晖正坐在書房裏咬着手指發呆,面前攤着十幾本書,還有一堆亂七八糟的稿紙, 塗塗畫畫。
他好奇地瞥了眼,有幾本書是關于歷朝歷代各地各種印刷的記錄,還有幾本是印染和一些材料的介紹。稿紙上亦是關于此摘抄, 并用藍筆和朱筆進行反複修改。
本以為他向高家要來書肆經營, 只是随便玩玩, 這還來真的。
“二哥研究印刷呢?研究出什麽來?”
高晖擡頭看他一眼, 嘆了口氣,“沒有。”坐直身收拾面前稿紙。
俞慎思問今日縣衙案子的事。
高晖拍了下他腦袋道:“這種事, 小孩子不許亂聽亂說。”
俞慎思冷哼道:“你沒比我大幾歲, 你都能幹這種事,還不許我說。這件事你做得是不是有些過分了?你不僅要活生生逼死史韋氏和王秀才,還要毀了史、王、韋三家, 連他們的子孫都毀了。”
高晖笑着捏了下三弟的臉蛋, 反問:“他們冤枉嗎?”
“史韋氏和王秀才自是不冤枉,可……”
“思兒, ”高晖截斷他的話, 說道, “如果大姐出事, 你覺得你、我、大哥, 還有俞家不受連累嗎?是他們先想逼死大姐, 先想毀了我們, 我不過是反擊罷了。要怪只能怪他們自己, 不想做人,非要做鬼, 那我不得送他們一程?”
他站起身,拍了拍三弟的頭道,“你還小,沒有見過什麽陰毒之事,覺得二哥下手狠了。等你以後見多了這種事,就知道二哥做得沒錯。”
俞慎思不是沒見過,這些年,高明進兄弟幾人陰毒手段他見得多了。他只是不能接受高晖小小年紀做出這種事。他擔心高晖将來把握不了分寸,會做出更駭人聽聞之事,害了自己。
這也是俞慎微姐弟倆一直以來的擔憂。
他問:“大姐是不是不知道是你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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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和大姐說。”
俞慎思嘆半晌氣,高晖從小養成的性子,不是幾句話能勸動。如今他又是弟弟的身份,高晖也只會認為是小孩子的話,不會認真對待。
他道:“你下次不許再将人趕盡殺絕,這事我就替你瞞着大姐。”
高晖笑着哄道:“好,二哥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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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韋氏和王秀才被判了刑後,幾家人到處求人,希望能夠通融。這種龌龊事,沒人願意沾邊,求助無門。
數日後,縣衙中傳出消息,史韋氏得知自己要去衣受刑,赤身游街,受不了此等羞辱,當晚就吊死在牢門上。王秀才雖私下龌龊不堪,終究是讀書人,知道無力回天,也不堪羞辱,最後也于牢中自殺。
王秀才的家人當天将屍首領了回去,史韋氏的屍首在縣衙停了好幾日,史家和韋家兩家都推卸不去領,最後官差勒令史家将屍首領回去。
史家休妻,将韋氏屍首扔給韋家。韋家父母心中怨恨女兒,人已死,終是不忍她暴屍荒野,草草掩埋。
王四媳婦在縣衙裏沒有被問罪,但此事牽扯其中,其丈夫懷疑她和王秀才也有染,婆家各種打罵,村上人指指點點,最後忍受不了投河自盡。
高晖對俞慎思道:“若當初任由謠言傳下去,大姐亦可能被他們活活逼死。這是他們咎由自取,怪不得我。”
俞慎思知曉謠言危害,他對這幾人以及傳謠之人也恨之入骨,只是心中對高晖的做法還沒辦法完全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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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韋氏死後,當初史家負責收繡品的幾個鄉便被俞慎微和另一個人占了。俞慎微這邊下手早一些,又加之繡品收購價比旁人高,七成的鄉村都賣到她這裏。
收購的繡品多了,人手便緊張起來,施長生去找戚婆婆的兒子崔大春。崔大春還在昌隆布莊當夥計,昌隆布莊這幾年也零星賣一些繡品,他對布料繡品都懂行,是個不錯的人選。
崔大春回去和母親商量,俞慎微這邊經常要往鄉下跑,辛苦些,但工錢核算下來是昌隆布莊兩三倍,還是很誘人的。
戚婆婆聽兒子這麽說,當即就讓他過去。
“俞丫頭姐弟都是寬厚的人,咱們和他們又是老熟人,自不會虧待你。他們這才幾年就把生意做起來了,你以後跟着他們姐弟,說不定還有些前途,比在布莊強。”
崔大春本就心動,母親再這麽說,他便打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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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融融,俞慎微到原本史家聯絡的村子收繡品,剛進村見到一個熟悉的婦人。婦人朝她打量幾眼,聽到她提繡品,喚住了她。
“姑娘,你是不是俞姑娘?”
俞慎微笑着點了下頭,“嬸子好。”
婦人上下打量她一眼,笑眯眯道:“那我沒認錯,你弟弟以前和我家阿幀在縣城租住一個院子,我是阿幀的表姑,我前幾年見過你。”
俞慎微早就認出對方,不想主動套近乎,如今對方湊上來,她也熱情回應。
“原來是李郎的表姑,嬸子住這個村子?”
“是啊,就前面那家。”伸手朝門前有塊大石頭的院子指了指,“你是來族長家收繡品的吧?我上個月聽說換了人,原來是俞姑娘你,還真是巧。”
俞慎微笑了笑,便同這位潘嬸閑聊兩句。如今李幀算二弟半個夫子,她想打聽下李幀的事,但她身為未出閣的姑娘,去打聽一個男兒之事畢竟不妥,她朝身邊施長生望了眼。
施長生會意,笑着同潘嬸道:“嬸子,我常聽兩位弟弟提及李郎,說他好像不是咱們這兒人,是你外地的表親?”
“是。”潘嬸嘆了聲道,“北面萦州人,是我一個遠房表兄的孩子。前幾年萦州旱災,又鬧瘟疫,家人不是病死就是餓死,他逃荒來到寧州。想到還有我這個表姑,就來投奔我了。”
“你們兩家以前常走動嗎?”
“兩地這麽遠,哪裏是說走動就能走動的,好多年前去過一趟,那會兒阿幀才剛學走路呢!”
施長生和俞慎微相識一眼,原來是不認識表侄,這才被項柯冒名頂替了身份。
恰時身後有人喊潘嬸。一個身材微胖的婦人快步追上來。
潘嬸喜笑顏開,回走迎了兩步,“三婆,我以為你明兒才過來呢!”
“我去隔壁村,路過這兒,我就順便過來瞧瞧,你家表侄在家呢?”
“在呢!午前剛到家。”
三婆瞧見俞慎微二人,上下打量一眼,面上一直慈善地笑着,詢問潘嬸:“這姑娘是?”
“縣城裏來我們村收繡品的。”
“哦。”三婆點着頭,眼睛卻一直盯着俞慎微打量,看得俞慎微有些不自在。施長生移了下腳步,稍稍擋住三婆視線。三婆又打量起施長生。
潘嬸拉着三婆笑道:“你嘴皮子麻溜,待會可得好好勸勸我那表侄。這孩子脾氣倔得很,我說了他許多回,就是不聽。他沒爹沒娘* 的,就我一個長輩,好賴得給他找個媳婦,都二十好幾了,再拖下去,真要一輩子打光棍了。”
“大妹子放心,我這兒有好幾個不錯的姑娘,肯定能說動你表侄。”
說着話兒,幾個人就到了潘嬸家門前,潘嬸一邊拉着三婆朝院子裏去,一邊回頭和俞慎微二人招呼,“有空來我家坐坐。”
俞慎微點了下頭,朝院子裏瞥了眼,正見到李幀蹲在院中,懷中抱着一個三四歲的孩子,似乎用樹枝在地上教孩子識字。
有人進門,李幀擡頭望去,一眼見到院門外的姑娘,當即愣住。
俞慎微想到潘嬸要給他好賴硬塞個媳婦,驀地笑了下,扭頭朝族長家去。
潘嬸見表侄對着門外發愣,回頭朝院外看了眼,人已經走了。笑着道:“是俞家書生的姐姐,上個月起就來咱們村收繡品了,我也今兒剛見着。”
三婆打量了幾眼李幀,又朝外看了眼,笑呵呵地問:“你們認識?”
李幀沒答她,瞧出三婆的身份和來意,他站起身道:“表姑,你無須為我費這等心,三表弟還沒說親,還是先操心三表弟婚事。”
潘嬸道:“你三表弟還小,還要等幾年,你可老大不小了。你爹娘不在,你既來投奔我,這事就得聽我的。今兒怎麽也得把這事定下了。”然後給三婆使眼色,讓三婆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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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微二人到族長家,将繡品都盤點清楚後,施長生詢問起潘嬸表侄的事。
族長媳婦感嘆道:“這孩子也是太老實了,在城裏做事,一年到頭賺的錢,全都被他表姑兩口子搜刮幹淨。娶媳婦的聘禮,嫁閨女的陪嫁,大都是從阿幀在外掙的。也是這二年被村上的人指點,他們兩口子覺得臉面不好看,這才請媒人給阿幀說親。”
頓了下,又感嘆一句:“沒錢沒地還住在表姑家,好姑娘誰嫁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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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離開村子沒多遠,車夫回頭道:“大姑娘,施少爺,前面好像是李夫子。”
施長生探出頭看了眼,還真是。
媳婦不找就跑了?
馬車追上去後,施長生見李郎面含幾分怨氣,趴在窗口笑着打趣:“你這算不算負氣離家出走?”
李幀冷冷地瞪他一眼。
施長生讓車夫停車,說道:“不說玩笑話了,上車,有個事兒問你。”
李幀停下來,朝車裏瞥了眼,沒有上車,冷聲問:“何事?”
“上車說。”
李幀直接朝前趕路。
潘嬸還真沒說錯,脾氣是倔。
施長生起身跳下車去拉人,李幀用力甩開。施長生沒想到他力氣挺大,也和他杠上了,再次伸手拉人。手剛碰到對方,被對方一把抓住手腕,反剪身後。
施長生驚愕回頭看向李幀,車內的俞慎微見到這一幕也驚了下,急忙下車去。“李夫子切莫傷人。舍弟無禮,我替他道歉,請李夫子見諒。”說完福了一禮。
李幀瞥了眼俞慎微,松開施長生,繼續朝前去。
施長生揉了揉被擰疼的手腕,心中也生起幾分怒氣,對李幀道:“你熟讀典章律法,當知曉冒充他人是何罪。”
俞慎微驚了下,呵斥施長生一句。
李幀忽然頓步,愣了一息,轉身走回來,一把扯着施長生塞進馬車,回頭對俞慎微吩咐:“上車!”
俞慎微愣了幾瞬,責怪地瞪了眼施長生,怕他們車內動手,急忙跟着上車。
車內二人相互怒視,劍拔弩張。
從剛剛李幀鎖住施長生手法,俞慎微瞧出來,他應該懂些拳腳功夫。好漢不吃眼前虧,最好還是莫惹怒了他。
她穩了穩情緒,好聲好氣道:“李夫子莫怪,舍弟說話直了些,此事……”
“此事只有你們姐弟知曉!如今是威脅嗎?”
“李夫子見諒,我們并無惡意,只是……”
“那是存什麽善意嗎?”李幀冷冷質問。
俞慎微一時間被對方怼得啞口無言。
這事本不是他們故意打聽,只是無意間發現他真實身份。但他們只是因為身邊有個假冒身份的人,感覺到危險的存在,從而弄清楚情況罷了。知曉他的真實身份這麽久,他們也并沒有想要要挾,或者其他企圖,不過是存了幾分好奇罷了。
是二弟行事莽撞,拿此事威脅,但他們姐弟三人并未告知二弟李幀真實身份,二弟也不過是無憑無據猜測罷了。
長生剛剛的确言語不當。她也誠心道歉、解釋,對方不必如此咄咄逼人。
她擡眸望着李幀回道:“我們姐弟最大的善意就是一直裝聾作啞,沒有将你身份公布出去。你冒名頂替旁人,真正的李幀呢?他人在哪?你是否存了善意?”
李幀盯着面前姑娘看了須臾,對方因為情緒激動,雙頰微微泛紅,一雙目光滿含怨氣。
他也知道自己剛剛情緒失控,他們姐弟若真有惡意,他的身份早就公之于衆,他不會安安穩穩坐在這裏。心中生出一絲愧疚,微微垂下視線,最後別過臉去,半晌後低聲道:“是我失禮,俞姑娘見諒。”
俞慎微氣也消了些,轉過身去沒再說話。
車內氣氛冷滞,誰都沒有開口,只聞車輪辘辘之聲。
好一陣兒,馬車朝路旁讓道,猛然颠簸一下,俞慎微身子一歪,頭朝車門撞去,與此同時手臂被人拉住,及時将她拉回來,阻止磕碰。
她瞥了眼手臂,李幀忙松開手,有點無措道:“失禮了。”朝旁邊挪了下位置,離俞慎微遠半尺。
俞慎微也向車門移了些,不鹹不淡地回了句:“多謝!”
馬車進城後,李幀情緒低落,沉聲開口道:“俞姑娘,你也經歷過被親人殘害抛棄,我亦如是。我們都是想抛棄過去身份重新好好活着,只是方式不同而已。俞姑娘若是願繼續施舍善意,李幀感激不盡;若是不願,我亦不怪你。”說完讓車夫停車,起身下車去。
俞慎微透過車窗看着遠去身影,在人群中孤單落寞,好似與這個熱鬧人世格格不入。心中生出幾分憐惜。
原來他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