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045章 第 45 章
四月寧州暑尚微, 春闱佳音熱潮天。
今科取士三鼎甲南原省占了倆,其中一位便是寧州府白堯白遜之。
讀書人中有句話叫“南原才子半平炎”,顧名思義, 南原省一半的才子出自平州府和炎州府。寧州府算是省中才子貧瘠之地,自前朝起就沒出現過一個三鼎甲。
而這六年間,先出了狀元郎, 如今又出了位榜眼。連任的寧州知府難掩喜色, 這也算他教化一方有功, 年底功績簿上怎麽也得有這一筆。
五月初白公子衣錦回鄉, 經過省城時,俞慎言前去恭賀, 并為去年其幫忙送信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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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水縣城東私塾, 俞慎思來得早,正吹着曉風,腦海中回顧昨日夫子教授的內容。宗承玉蹦蹦跳跳進來。
“思弟, 給你帶了好吃的。”從書箱裏掏出紅紙包, 裏面是一塊喜餅。
沒聽宗家有什麽大喜事。
他故意調侃問:“你們家哪位叔伯兄長金榜高中了?”
“是我小侄女兒滿月。”
俞慎思記起來,去歲春日裏宗承良與唐子豐的堂姐成婚, 這麽快就喜得千金。
他笑着道賀恭喜, 又不禁想起俞慎微來, 她已經十八了。雖然在他看來這個年紀是最恣意青春的時候, 可這個時代, 這個年歲的姑娘若是再拖下去就要被稱為“老姑娘”, 難嫁人是其次, 還要被流言蜚語淹沒, 甚至會被造謠。
這段時間,有媒人登門, 俞綸夫婦和俞慎微提此事。她總是淡淡地,似乎對此事意願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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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學回家,俞慎思見到俞慎微和施長生在棚子裏納涼,說繡品的事。
這段時間兩人的精力都在繡品上。這一年多,他們對這一行已經摸得七七八八,也有了一套收購模式和出手的固定行商。如今兩人最想的事情是能夠擴大收購的範圍,但明顯影響到旁人的利益,一直沒拿出好的解決之法來。
這兩個人在經營之道上,都是有野心的。
他覺得施長生給俞慎微當夫婿是個不錯的選擇。施長生模樣不差,脾氣又好,知根知底,對俞慎微十分照顧,幾年相處下來相互熟悉,做事也十分默契。
這樣的另一半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存在。
奈何兩個人,一個不想找夫婿,一個天天念着存錢娶媳婦。
俞慎思搖頭嘆息。
瞧見幼弟回來,俞慎微笑着道:“買了你愛吃的香瓜,快去淨手。”
“謝大姐。”
俞慎思素來喜歡吃瓜果,放下書箱,洗過手走過去。香瓜已經去皮去籽,切成長條塊。
俞慎微習慣性地撫了下他的頭,問他今天功課多不多,夫子講授的是否都記下。
“嗯。夫子說接下來幾日講詩,我準備待會兒去向二哥讨幾本詩集。”
俞慎微笑道:“你倒是挺會占便宜。”
“這叫充分利用人脈資源。”
“就你歪理多。”
俞慎思瞧見他們面前一堆紙,瞥了眼,是記賬,看起來有些繁瑣。
之前他們收購的繡品少,用這種文字記賬倒不覺得如何,如今收購的繡品多,往來的賬目也大,這種記賬的方式不僅記着麻煩,看起來也麻煩,消耗很大的時間和精力。
他下巴點了下紙張,笑道:“大姐,我以前在一本叫《算籌方》的書上看到一種記賬方法,比你這個簡單。”《算籌方》是他随口胡謅的書,至于世上到底有沒有,他也不知道。
他道:“可以用表格記錄,用十個特殊符號代替一二三四這十個文字。會比你這樣滿篇文字看起來簡單便捷,還一目了然。”
俞慎微知曉幼弟雜書看得多,往往想法奇特,鬼點子也多,便讓他詳細講講。
俞慎思将前世學的表格統計和阿拉伯數字給她簡單說一遍。
俞慎微現在記賬也沒有涉及多麽複雜的形式,很容易就理解他所說,和施長生相視一眼,點着他腦袋樂道:“小腦瓜子挺好使,如此的确醒目便捷,能節省不少時間,賬目算起來也簡單許多。”
俞慎思嘿嘿笑道:“所以,大姐,以後我看雜書的時候,不許再說我了。”
“行,只要你能将夫子教的東西都理解,功課都完成,大姐不攔你。”
“謝大姐。”俞慎思将最後一口香瓜塞進嘴裏,起身朝後門去,“我向二哥讨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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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晖跷着二郎腿躺在樹下搖椅上,有一下沒一下晃着。臉上扣着一本書,旁邊小桌上,瓜果茶水點心一樣不少。
俞慎思走到跟前問:“高大少爺,要不要小弟給你打個扇子?”
高晖聞聲将書拉下來,笑道:“那感情好,哥哥還沒這麽享受過呢!若是能再給哥哥捶捶腿捏捏肩,就更好了。”
“想得美!我是來向你借書的。”俞慎思在旁邊小凳上坐下,翻看桌角壓着的一篇文章,紙上縫隙處被朱筆填滿。批語犀利,字字如刀,簡短幾字将症結點破。
“李郎批的?”
“嗯!”高晖幽幽嘆道。
“他人呢?”
“我讓他休假了,否則二哥早晚折他手裏。你看他的批語,我千辛萬苦寫出來的文章,他批得一文不值。”
俞慎思粗略掃了眼高晖的文章,雖然不算什麽好文章,倒是可圈可點。李郎的批語的确苛刻,比他臉還冷,手中刻刀還鋒利。
真是一物降一物。
他湊上前八卦,“你是不是用什麽非常手段迫使他教你讀書寫文章?所以他報複你。”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依李郎的性子,還有什麽原因能讓他給高晖當夫子。
高晖狡猾一笑,不提此事,轉開話題問他要什麽書,起身去幫他找。
俞慎思沒打聽到八卦,白了他一眼,警告道:“你別走極端。”李郎看着也不是個好惹的。
“二哥用你教。”拍了下俞慎思的頭朝前面鋪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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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消暑假,俞慎言沒有回來。年初他告了兩個月假,準備在消暑假補回來,便留在書院。
俞慎思這個消暑假也沒閑着,暑氣太重,他幾乎窩在後院棚子裏納涼看書。放假前,蘇夫子因材施教,給每個人布置了相應的功課。他的功課便是将四書溫故一遍,每天寫一首詩和一篇文章,假後交過去。
每日完成蘇夫子的功課後,他便會看一些閑書。高晖知道他喜歡雜書,尤為喜歡看風俗地理之類的書,給他送了許多。還有一些經史子集。
俞紋的女兒去年春日生,夫妻二人為其取名陽春。小陽春現在已經一歲多,會走路說話,每次瞧見他在看書,都會邁着小短腿晃悠悠過來,奶聲奶氣喊着“哥哥”,要翻看他的書。時雪兒怕打擾他讀書,大部分時間會将女兒抱走,瞧見他閑着方過來與他說話,順便給他送些茶果。
俞慎微很喜歡小陽春,每次閑着就會抱着她。
這日幾人在棚子裏納涼,時雪兒便提到最近俞綸夫婦為她說親的事。
時雪兒道:“你莫怪我們催着此事,着實怕耽擱你。我們都舍不得你嫁人,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再晚幾年就難再覓得良配。”
俞慎微也知曉這個道理,她一拖再拖,推托好幾年。現在小言考了舉人,小晖也回來了,幼弟讀書上進,家裏寬裕許多,她也沒有再拖下去的理由。
“你是不是還想着鐘家兒郎?”時雪兒問,這也是俞綸夫婦的猜想。
鐘家兒郎已過弱冠,如今還沒定親,夫婦二人猜測會不會女兒心中還沒放下。但他們是不太瞧上鐘家兒郎,人樣貌才學是好,但明顯沒有什麽擔當,這幾年一點态度沒有。不過是想拖到最後,不了了之。
加之鐘大人和高大人關系,他們也不看好鐘郎。
俞慎微笑着道:“小嬸想哪兒去了,這麽多年,我早就放下了。”
時雪兒聞言舒了口氣,“那就好,那你為何……”
俞慎微擺弄手中的樹葉苦笑說:“我心中總是害怕這種事。”
“怕什麽?”
“怕……怕遇人不淑。”
時雪兒此時方明白根源,她親眼看過生父的僞善與狠毒,親眼看到生母被生父辜負,害怕所嫁之人成為第二個高明進,自己會和生母一樣遭遇,所以心中畏懼、抵觸。
人心隔肚皮,誰都不能保證對方就一定是善人。當年高明進亦是溫文爾雅的讀書郎,俞家才将女兒嫁過去。誰會想到後來他一朝登天,翻臉無情,對自己的孩子都下死手。
她不知道怎麽去勸,索性閉口。
俞慎思暗暗嘆了聲,父母婚姻不幸,真的會影響子女對待婚姻的态度。
他寬慰道:“世上總有好兒郎,若是大姐遇不到心儀之人,便不嫁人,将來思兒和大哥養着大姐。”
俞慎微笑着拍了下他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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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底俞氏忌日,俞慎言告假回鄉,姐弟四人去高家村給俞氏祭掃。
高晖跪在墳前只是看着俞氏的墓碑,一句話不說。
俞慎微問他有什麽要對母親說的,高晖搖了搖頭,只是眼中的淚水沒有藏住,順着臉頰滾落。
回去的路上,高晖坐在馬車邊看着窗外,依舊不開口。
姐弟三人見他情緒低落,知曉他把悲痛都藏在心裏,這比釋放出來更煎熬。
進城後,俞慎言問高晖請李郎當夫子的事,問他怎麽說服李郎。
高晖不敢欺瞞兄長,坦白道:“思兒和我說他的才學在大哥之上。這麽年輕就有此才華的人,必然都有一腔雄心抱負,絕不會心甘情願隐居。我猜測他多半是被迫,不想人知曉,甚至這個身份都是假的。我簡單查了下他,發現的确可疑,就用此做籌碼和他談條件,他便答應了。”
所謂談條件,不過是威脅罷了。
俞慎言見二弟行事粗暴,本欲教訓,見二弟眼中含淚,念及今日母親忌日二弟傷心過度,也不忍心再嚴厲教訓,耐心教育道:“你雖未拜他為師,但他到底也算教你學問的夫子。哪裏有向人求學是你這種态度,毫無尊師重教之心。今日我不責你,但今日起拿出向學尊師的誠心,對李郎敬重,不可再如此無禮。”
“我記下了。”
俞慎思猜想過高晖會用的方法,還真沒想到他會用如此生猛的手段。也難怪李郎将他的文章批得體無完膚,貶得一文不值。嚴苛歸嚴苛,終是沒有胡亂教,還是将他當學生對待,這真算李郎胸懷大度、心地純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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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寧州府院試。去府城前,高晖拿着滿紙朱字的文章,嘆氣問:“李夫子,我是不是院試無望了?”
“嗯!”李郎應一聲。
“沒有什麽臨時抱佛腳抄近路的妙招嗎?”
“沒有!”李郎冷冷道。
高晖朝椅子上一攤,“過不了,我就将你畫像貼滿南原省各個州縣。”
李郎冷冷瞪他一眼,轉身朝刻房去。
“你別以為我不敢。”
李郎沒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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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宅,高明通聽到下人禀報文韬書肆的事,冷笑道:“他在京中幾年書沒翻幾本,能考什麽院試。”
“晖少爺縣試和府試都過了。”
“院試非這兩場能比的,他這小半年胡鬧,請刻工做夫子,哪裏是想好好讀書的樣子,估計院試無望。由他去吧!只要他不給高家惹出事來,他愛怎麽鬧随他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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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歲,高晖、高晰和蘇夫子私塾內的三位少年皆去參加院試。高明達也應了當初所言,親自陪着高晰去府城考試,順便看着只會幹混賬事的高晖,別在外給高家惹禍。這是高明進來信特別交代。
高晖在京中這些年,每天和同窗打架鬥毆,郭家的孫輩幾乎都和他打過,甚至還将郭尚書的一位孫子臉劃傷,留下疤痕。
回到臨水縣這段時間,他也看到這個侄兒多麽混賬胡鬧。
一路上也尤為小心關注,他考不考院試不打緊,不能讓他影響自己兒子和晗兒。
好在這個高晖還算聽他這個三叔的話。一路上頑皮是頑皮些,大事上沒出差錯。
十月院試結果出來,五個少年皆榜上有名,高晖的名字竟僅次高晰,比其他三人皆好,出乎所有人意料。
高明通詢問高晖是不是考場舞弊。
高晖抱怨:“大伯怎麽能懷疑侄兒幹這種事呢!這不是給高家抹黑嗎?侄兒就算是落榜,也不敢舞弊。”
高明通笑着哄道:“大伯不是不信你,是不信你請的那個刻工夫子。”
高晖笑呵呵道:“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父親是狀元郎,侄兒得了父親的遺傳。大伯,今年咱們高家一榜三秀才,得好好慶賀一番。”
高明通笑着點頭,這在臨水縣是絕無僅有。“你那位夫子一定要請來,大伯要當面好好謝他。”
高晖心思一轉,笑道:“李夫子性子古怪,大伯向書肆人打聽就知道,侄兒可請不動,不如大伯親自去請?”
在高晖跟刻工讀書時,高明通就打聽過此人,就是個普通刻工,在書肆幹了三年,一直勤勤懇懇,家中無父無母,寄居表親家中。
也正因為此,他才斷定高晖随他讀書是胡鬧。
如今高晖院試取中,他不由地懷疑。
若真如下面的人所言,那人只是普通刻工,小晖便是在京幾年未有荒廢學業,二弟所言頑劣不知學是被蒙蔽。
他打量起面前稚氣未脫的侄兒,一臉玩世不恭的嬉笑,半點沒有讀書孩子該有的文雅。
沉思幾息,他試探問:“你是準備随你晰哥哥去府學求學,還是縣學,或者另請夫子?”
高晖忙道:“侄兒不喜讀書,這次考院試是因為上次傷三弟,給他賠罪。侄兒可不想再讀書寫文章,枯燥無味,侄兒要專心經營書肆,以後還想跟大伯學打理高家生意呢!”
“好。”